就在这时,远处的维卡突然发出崩溃的叫喊:“不!不不不!”
蓝光愈盛。但这个生物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重新长出血肉。在淡漠的月光下,它像一张被点燃的纸,鳞片的缝隙中升腾起蓝色的火焰。它向前爬了一步,原本的伤口开始焦黑萎缩,随后周身都被浅浅的蓝光笼罩。没人有能力阻止它自燃,而它也不曾挣扎,连皮肉被烧焦的味道都没有。
空荡荡的山野中,那只巨大的怪物安静地燃烧着。直到皮肉、骨架和内脏全部化作银色的灰烬。
漫长的囚禁,痛苦的等待结束了。将死的神明终于与永恒不变的月光重逢。
但直到最后,直到太阳升起,故乡的海水仍未浸润它茫然无措的眼眸。
第46章
把马西亚·沃克送进奈何岛的诊断书上写着“情绪不稳定, 有精神分裂症状,极度危险”。
说老实话,她这种情况放在高手如云的阿卡姆其实算不上有多厉害。在外面的世界, 用一支圆珠笔杀死狱警的确耸人听闻, 但在阿卡姆医院, 这种行为和“爆破六条街道给女朋友庆祝生日”或者“绑架一百个人强迫他们玩现实版大逃杀”比起来还是很温和的, 简直可以说是正常。没过几天, 马西亚病房门口的警卫就被撤走了。
她一直很安静,积极配合治疗, 频繁和医生谈话, 甚至和几个护工搞好了关系。她攒下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纸片,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慢慢把它们折成千纸鹤放在床头。这些小小的手工艺品仿佛代表着她对外表现出来的形象:柔软、模糊、无害。很快, 她在例行检查时已经不需要穿拘束服了——本来也不需要, 一副手铐就可以限制她全部的活动。
时间来到这个多事的雨夜。马西亚·沃克躺在自己的隔间中, 内心只有踏实的平静和简单的满足。房间的墙上有一扇小小的装栅栏的窗户, 下雨的声音从中传进来。她不在睡觉, 只是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像个无生命的家具。
在某个时刻,她的门被敲响了。
马西亚慢慢坐起身,厚实坚固的大门纹丝不动,但一个浑身淌着水的男人此刻站在门前。他有着黑色的胡须,穿着脏兮兮的短外套, 脸庞仿佛一面陶土雕塑, 黑色的水从他的衣摆流下来, 打湿了一大块地板。如果佩斯利在这里, 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位船长——在那艘船被丢进西伯利亚的前一刻, 他逃了出去。
与马西亚视线相对后,船长疲惫地抹去脸上的水渍,用欣慰、怀念的语气说道:“马西亚,我的孩子……”
马西亚轻轻走下床,拉起病服的袖口,温柔地替船长擦干额角:“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能活下来,我们就总会相见。”船长抓住马西亚的手,“……哥谭这地方,真是乱了套了。”
“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见了渡鸦的使者。”船长心有余悸地喘口气,“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小角色……你笑什么?”
“她的确是个小角色。”马西亚捂住嘴,眼中露出温柔的情绪,“——和我一样。”
“但她有个古怪的帮手。”船长一屁股坐在马西亚的床上,床单立刻被雨水浸湿了。
“——恐怕是个正儿八经的猎人……”
马西亚的笑容未变:“我们之前没有发现吗?”
“那家伙藏得很深,差点就抓到我了。”
“他长什么样?”
“男人,很高,红衣服,带着面具——看上去和普通人类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看见他带着灵魂之刃,恐怕也认不出来。”
“要解决掉吗?”
船长突然沉默了。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渡鸦还可以对付两下,但是那些猎人……他们背后的东西我们暂时惹不起。”
马西亚低垂眼眸,温顺地点头。她坐在船长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住对方弯曲的脊背。
“盯着哥谭的眼睛比我想象中更多。”船长叹了口气。
“我还能做些什么?”
船长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他像个慈爱的父亲一般攥住马西亚的手:“孩子,这些事情先不急,我先带你离开这地方。”
“只要能完成我们的事业,我愿意被关着。”
“不不,你得出去才能办事——那两个东西还在我们手上吗?”
“一直都在。”
“太好了……我想让你出面,把哥谭剩下的材料全部销毁。我们得撤出去,不能和猎人碰上。”
“……”马西亚眨眨眼睛,“所有材料?那得有几千个人吧?”
“有这么多了吗?唉……可惜了。”
“可是,祭祀不是马上就可以完成了?”
船长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舍:“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没关系,可以从头再来。我活了这么久,失败的次数多了去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办足球场的事情吗?那时候比现在困难许多,但我还是能熬过来。”他用湿漉漉的手抚摸马西亚的头发,“你还年轻,我们慢慢来……你是我最信任的孩子,马西亚,我们下一次挑个普通点的地方……”船长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马西亚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她的手仍然搭在船长的后背,此刻正缓缓向上滑。摘掉千篇一律的微笑后,她脸上的那种天真的茫然也荡然无存,属于人类的情感像落在衣服上的雨水一样滴在地上。
马西亚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不行,先生。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可以因为你的懦弱而前功尽弃。”
船长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笑了。
“懦弱?马西亚,你知道侮辱我的后果是什么吗?”
“这是不对的。”马西亚耐心地劝诫,“你是强大的领袖,你应该无所畏惧,为了最终的目标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你要保护我们的未来——这是你教我的,我时刻记在心里。”
船长放声大笑:“这是对你的要求,不是对我的!我当初救你一命,是为了让你服务我,不是反过来找教训的!——马西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放在平时我早就把人打死了,但是我会为你保留我所有的仁慈……听我的话,销毁哥谭的材料。你跟着他们自杀,我不能留下尾巴。”
马西亚端坐在床边,像没有五官的人偶:“是的,放在平时你会在这里打死我。但是你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船长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突然避之不及般跳起来,手上抚过被马西亚触碰的皮肤,摸到了温热的血。
“……你做了什么?”
“我纠正了你的懦弱。”马西亚抬起头,“一路走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现在轮到你了。你会去杀死那个猎人,让一切回到正轨。等祭祀结束,哥谭就是我们全新的巢穴,没有外来者再敢踏足……先生,你即将完成一件伟大的事业。
“——你也是材料中的一员了。”
船长看上去并不愿意接手这个伟大事业。但他再也无法暴跳如雷,就连露出抗拒的神色也会带上违背本能的痛苦:“马西亚!……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西亚重新带上了天真的笑容:“您教给我制作材料的方法,不是吗?”
“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你是我的第一个试验品。”马西亚露出了欣慰的眼神,和刚刚船长看自己的样子一模一样,“太好了……这么长时间里,你一直呆在远处,如今可以真正地加入我们了……我真开心。”
“我是那么信任你……”船长的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色,“马西亚……这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一个孩子,忠诚,聪明。我已经对人类失望,唯独将你看作我的伙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也尊重你,先生。”马西亚感动地捂住胸口,眼中闪着泪光,“谢谢你信任我,我们会成功的。”
“我根本就不要什么成功!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造一个新神?几只蚂蚁建不了金字塔!那只是个障眼法!”船长突然扑过去抓住马西亚的膝盖,刚才的强势荡然无存,语气变得慌张:“求求你,马西亚——我曾经也是猎人,但背叛了我的主人。……我不能和他们再碰面!我不能被抓住!你想象不到我会面临什么惩罚……求你……”
马西亚也跟着船长一起皱起眉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对方恐惧的面容:“你很快就不会害怕了,材料只会在需要害怕的时候害怕——天要亮了,先生,不要忘了你的任务。”
没人能反抗自己的本能,哪怕这个本能是被其他人设置好的。船长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的内心在催促着自己快点行动——快点结束将近百年的逃亡,勇敢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船长像来时那样无声地消失了。马西亚留在寂静的房间中,那扇小窗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个不停。
她再一次躺了回去,压着床上的水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简单的梦境。
马西亚喜欢阿卡姆。她喜欢冰冷的走廊,苦涩的药片,可以捆绑四肢的床,以及偶尔从角落里传来的某个病友的叫喊。她全心全意地体验着被管制的生活,因为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精神病人。
为此,她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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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卡!”佩斯利努力放大声音,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大脑在头骨里晃来晃去,“冷静!你在流血!”
维卡流出来的血把头上的布袋子浸湿了。她死死捂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银色的骨灰:“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它怎么会死呢?”
佩斯利试图抓住维卡的手,但被对方拍开了。维卡呼吸急促,似乎正在被脑中那些混乱的记忆攻击。她大叫着后退一步:“是谁在捣鬼!……是你吗?是你的主人在干扰我!”
“维卡,我保证,不是它——”
“撒谎!你是它的眼睛!”维卡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凄厉,“我搞砸了……因为你们在看着我!告诉我你的目的!”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她的头越来越痛,胃也不太舒服,淋了雨的膝盖隐隐作痛——与身体上的不适相对应,她的耐心减少了一点。
她向前一步,迅速揪住维卡的领子,上半身紧贴着她,一拳打中对方的面门。维卡被突然的袭击震慑住,她试图拉开距离,但是佩斯利不愿意放手,反而顺势揭开她的面具。维卡的脸色苍白,眼中蓄着泪水,鲜红的血不断从眼眶里流出来,浅色的眼睛里流动着神经质的光芒。即使无法挣脱,维卡也不愿意示弱,反而凶狠地咬住佩斯利的手腕。佩斯利踹上她的膝盖放倒她,在泥地里掐住维卡的下巴:“醒醒……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连这个都要汇报给乌鸦吗!你说我是什么样子?”
“——失败者。”佩斯利皱着眉,“你在害怕,所以像野狗一样咬人。维卡,你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可能要发疯了——你有锚点吗?你能想得起来吗?”
“……维卡。”维卡盯着佩斯利,缓慢地平复呼吸,“名字就是锚点。”
“……”
佩斯利松了口气。她放开对维卡的钳制,对方仍颓废地躺在地上,声音变得微弱:“你不该摘掉我的面具……”
“渡鸦现在不会伤害你。”
“这里又不是你的客厅。”
“哦,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很好,那你不妨再思考一下,如果渡鸦真的想杀你,我能阻止吗?你现在很安全,不是因为我和渡鸦打了一架,我可没那么大话语权——它本来就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
佩斯利指向塌了半边的洞窟:“它需要你去做我无法做到的事。现在它抛弃了我,因为我不听它的话,跑过来和你呆在一起,插手本该由你一个人完成的工作。”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我想!你这个金鱼脑袋!”佩斯利再一次抓住维卡的衣领,“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蝙蝠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全城追杀了!你觉得我能放任一个有酒瘾的老年痴呆在外面横冲直撞吗!”
维卡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在利用我……你不信任我……”
“首先,你也不是完全信任我。你刚才在西伯利亚取的东西不止毛衣,但是我不会去过问。”佩斯利吃力地站起来,“其次,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这个洞窟是我们追踪人贩子时找到的。如果刚才那个该死的发动机真的是被你关在这里,为什么敌人会掌握它的信息,还拥有它的肉?你不记得,我不知道,这件事根本死无对证。但是仔细想想!维卡……”
“你失忆之前到底干了什么事?”
第47章
环城公路的第三个出口旁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名字很普通,叫“公路之星”——所有路边的快餐店都叫这个名字,就像所有深不可测的洞穴都可以叫“魔鬼舞厅”。
他们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但因为远离危机四伏的市区, 很少出现什么奇怪的客人, 得以平平淡淡地开了十几年。暖黄色的小店里维持着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 墙上贴着褪色的促销海报, 空气中漂浮着隔夜的肉饼以及炸薯条的油腻气味,勾不起任何食欲。夜班尚未结束, 唯一的一桌客人远道而来坐在靠窗的角落, 身上带着在雨夜中奔波后留下的疲惫。窗户上霓虹招牌花花绿绿的灯光隔着一层玻璃照在他们脸上。
在度过了最想睡觉的时间段后,佩斯利回光返照般恢复了精神。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对面的红头罩仍然带着那个仿佛焊在脸上的面具, 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把小刀。维卡坐在她身边, 神情萎靡, 低头思索着什么。之前出现在山洞里的无名男性也被带了回来, 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像从路边的泥潭里捡回来的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