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的将她望着,墨蓝的衣,紧抿的嘴唇,沉了千万载光阴的眸子幽深如古井无波的潭,他声音压低,片刻终于问她,“决定了?”
她垂着头,默默“嗯”了一声,声音却断续发涩,“因他是夜华,我,终是要试一试的。”
他喉头滚了一滚,收回视线,缓缓转回身去,良久道,“你去吧……”
她退了两步,却终究没敢再跪下磕头,望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这才自惭形秽的遁了走。
她回到屋子,坐在榻上又默了片刻,端起矮桌上那碗已凉透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饮到最后,竟硬生生尝到了两颗糖莲子,她眼眶有些发酸。
从前一直叫苦,这次,终是甜了。
第15章 多情阙 一念错成劫千人蔑此情如何不灭
青丘的日子,终回了最初。
六合之间沧海阡陌,桑田更迭,狐狸洞中只须臾数年,人世间却已换了朝代。、
因着没了折子,时日渐渐缓慢,夜华便也能常陪着她说一说话,或同她念一段戏本子。
她想着,约莫这也很是圆满。
团子近来愈发圆滚了些,夜华的厨艺诚然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的,他每每做菜时,材料需十分充足,且手续万分繁复,她从前吃惯了凤九的手艺,已觉很是不得了,而夜华君的一道白菜豆腐汤,让她油然生出一番感慨,从前十四万年,到底是虚虚的度了!
这般手艺做出的菜,自然不似一碗清粥的寡淡。
然而她倚在树上,且灌一灌酒时,突然想起了他寻来的那个夜晚,染着血腥的,肃杀的,且带着清粥香气的夜晚。
她想,她大约是醉了,不然,这些事情又如何上得心头。
她自桃树上翻身而下,落于铺满残红的地上,天青色的衣裹了花香,她迷离着睁开眼,极目灼灼的芳华。
她笑了一笑,脸颊泛红,伸出手遮在眼上。
酒未凉,琴声犹在,淡月茫茫。
不知多久,远处已有脚步声走近,她稍抬一抬手,醉眼迷离间,只见一双灰白的靴。
苦涩的咽了一咽,她闭回眼,带着醉意问他,“你回来,可是寻回了毕方么?”
折颜神色有些复杂,见她已醉的不轻,竟还随意的卧在地上,不由皱一皱眉,“从前你成亲时,凤九同我说,她姑姑寻到了这世间最好的姻缘,太子殿下那般上心,且勇敢。有这样一段好姻缘的人,实不该醉在我十里桃林,喝光了我储了几千年的佳酿。”
她抬眼笑他,随手晃一晃酒壶,“老凤凰,你怎的这般小气,咱们往后,终究是要做亲家的。”
折颜叹一口气,将她望了良久,斟酌道,“你这番回来,到底有些不同了。”
她仍笑着答,“初时的爱变成心里的伤,想结成疤,总需要些时候吧。”
折颜摇一摇头,“你确定,只是一道伤么?”
她点头,神色认真且坚定,“只能是道伤。”
折颜道,“这四海八荒,我只佩服你自我宽慰的本事,这些日子,眼见得你同他在狐狸洞里倒也过得平静,我心想着,或许这样,也未尝不是个好结果,十三万条性命,换得你们个自由身,且算作这番痛心疾首中万分之一的慰藉罢……”
她自嘲的笑一笑,“拿人家的命换来的慰藉,我消受不起。”
折颜又道,“此番你拐回了天族的太子,天君却也未见什么动静,虽是因着那十三万条性命,却也不全是。”
她心头不知怎的凉了一凉,坐起身看他,“还是因着什么?”
折颜正要开口,突然听得远处的动静,他望上一望,回过头来时带丝了然。
“你这话,且让旁人同你答上一答罢。”
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被他变作了一棵桃树。远方天色隐见一片绯红,霞光中有人踏云掠影而来,一身黄衣分外明艳,竟是昆仑墟中已许久不曾照面的老祖宗。
少绾落得地来,很是熟练的寻了块石头坐下,她翘一翘腿,“阿折,今日来寻你,且同我喝几杯吧!”
最前的两个字,叫得身旁的桃树抖了一抖,折颜亦抖了一抖。
老凤凰委婉的劝她,“少绾,你,也这般年纪了,合该尝试着庄重一些。”
少绾不满的看他一眼,“人家才几十万岁,还年轻着呢!”
折颜苦笑,想起这倒与某狐狸很是不同,这只笨狐狸区区十几万岁,现下已很懂得“倚老卖老”。
少绾见他不说话,抱怨道,“我记得彼年睡下时,思慕着你们这尊战神的女仙,已从菩提河头排到了菩提河尾,怎的我此番醒来,十几万岁虚长,那些女仙却只是换了个地方,仍是从昆仑墟头排到了昆仑墟尾?”
折颜安慰道,“只这几十万年,我不曾见墨渊将谁拉上一拉,你确是特别的。”
老祖宗撇一撇嘴,“许是人家不曾当你的面,只在背地里拉一拉且抱一抱呢?”
折颜忍不住咳了一咳,且瞄一眼身旁的桃树。
少绾自树上摘过一颗桃子,终是有些感伤,“阿折,你晓得么......我回来的第一日,他就同我说,沧海桑田,他终是做不到了。他既做不到,也不冀望旁人能做到,我那时不晓得他说的是谁,只听了很是伤心,他明明说了要等我,怎的睡醒一觉,就变了样?他将轩辕剑递给我,他说,你若是生气,大可以砍上两剑,只那件事,确然是不能了。我很是感动,于是乎――”
折颜有些动容,“于是乎原谅了他么?”
少绾咬一口桃子,很是淡定,“于是乎真的砍了他两剑,果真很是解气。”
“……”
折颜抬手拍一拍身侧已怒到掉叶子的树,对着它劝阻,“淡定……”
少绾不服气道,“我原想着,等我醒来时,便能同他在一处,再没有天族,翼族,可眼下,显然是白睡了!且他当年在菩提河上刺我的那一剑,可没留情!我越想越觉得,这番亏大了,这些年赖在昆仑墟不走,也是想着多吃他丫几顿,权当回一回本!”
折颜拍一拍她的肩,颇有些看好戏,“唔,你这番想法,也很有道理。”
少绾叹口气道,“我那时不晓得他刚同旁的部落战了一场,那两剑,终是砍得有些重了,且那时恰好他的一个弟子回来了昆仑墟,也不知怎地,见过了她,伤便越发的重,我那时仍不大意识到什么,只觉得约是二人命格不太合。后来反应过来时,很是拍了拍脑袋。”
第16章 等日月再转积雪成川 思念入涅
“后来没多少年,便发生了那件大事,墨渊的十六弟子白着脸进来同他禀报时,我在一旁听了一听,听完觉得三观已不大正。我实在不能理解眼下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咱们那个时候,孵出个后代何其不易,便说父神同母神,几十万年也只得了墨渊这一脉子嗣,性命原是这般珍贵。”
她默了一默,“只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一说我的想法,他已提了剑离开昆仑墟,那时,我方意识到一些端倪。他提着剑去的第二日,我念了个决去天宫寻他,见着时实在惊了一惊!三十三处宫阙,浩荡庄严,他浑身浴血,从前欺凌过他那小弟子的,他动手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眉间一丝难得的忧郁,回头看折颜一眼,“你晓得么,那一刻,我竟有些怕,我识得他这几十万年,只这一回,也忒不淡定了!我心想着,约莫是完了,已有人将一棵凤仙果种进了他的心里,只种的那人,却不是我。”
折颜叹气,瞟一眼身侧的桃树,终是坦言道,“你猜得不错,只这棵果子,却不是初初生根发芽,实际已是暗恋了万儿八千年了。”
少绾听得很是吃惊,片刻哀哀长叹一声,“我也猜到了几分,他那时提着天君按在诛仙台上时,同他冷冷的说了一句话,话里隐着痛,他说,你们得了旁人万万年捧在手心里的,还以为是旁人丢下不要的,可是么?!”
折颜苦笑一声,“墨渊他,心中从来都是有一处底线的,一旦碰到,伤心彻骨,且天君这一回苟且得,委实过了。我眼下倒是好奇,你这番竟显得颇为沉静。”
她咬一口桃子,默默总结,“原也是想动手的,只被你们的战神吓了一吓,一时忘了。说实话,惋惜是惋惜了些,只这些虽也算我的徒子徒孙,却没一个我能认得,实在也挤不出什么眼泪。”
折颜安慰的拍一拍她的肩,“往后你在这天地之间孑然一人,到底凄凉了些。”
老祖宗笑一笑,咽下一丝不甚明显的伤感,“我识得墨渊前,从来都是一人来一人去,倒也习惯。况且,我那菩提河下还埋着些故人,倒也不算孑然一身。”
折颜拍她肩的手一僵,心头咯噔一响,“你这话,我不大听得明白。”
少绾抓起他的衣摆随意抹一抹手,“昔年我去时,手下的一些将领寻死觅活,偏要与我同去,我也不大忍心,便使了个昏睡诀,将他们暂且埋在菩提河下。我醒来时,见他们睡得香,也没吵醒。”
老凤凰咳一咳,仍力图着镇定,“你埋了,多少人?”
少绾略略掰一掰指头,“左右三十多……万吧,说到底,这些才是我嫡亲的徒子徒孙。”
她说罢,见他一时吃惊得青了脸,又免不得翘着腿嘲笑道,“你们这些神仙,倒也单纯,你想啊,当年我翼界兵力远在天界之上,若非我临睡前带了一些兵去,你们又如何跨得过菩提河,将翼族驱赶至眼下这方寸的地界?”
“……”
“……”
折颜苦笑一声,他既觉得可笑,又觉着天君此番很是可怜。
到底是机关算尽,却不防天外有天。
他皱眉半晌,终是长叹,复杂看她,“少绾,幸好你是这翼界的始祖,我到底,还是放心的。”
少绾支着头无奈道,“若是墨渊他从了我,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万分心,只那日他提着剑离开昆仑墟时,我望着他的背影,已有些寒了心。我眼下只想着,哪日揪出他那小弟子来,也砍上几刀出一出老气,左右夺便夺了,怎的还敢不珍惜?”
折颜点一点头,替她满了酒,且变出一把尺宽的刀来,十分正经的同她说,“你且砍一砍这桃树,权当砍到她了。”
少绾不凉不淡的哼了一声,仰头灌下酒去,且随意抹了抹唇角,到底,没去接那把刀。
折颜拍一拍她的背,亲近望着她道,“几十万年的纠葛,我晓得你舍下了,心必是疼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明艳的面容上到底现了忧伤,“......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罢,穷奇不喝水,不能强按头。”
……
……
老祖宗终是离去了。
折颜将她变回作原本的模样,背一背手,转过身去望着满山的桃花,凉声道,“你师娘已将话说到了这分头上,这件事,我自此再不提携于你,墨渊他,嘴笨了些,能憋着两万年不说,便也晓得是个多么闷骚的性子。他晚醒了三百年,而你又不开窍,却只因着这些小事,往后几十万年那些可能,生生蹉跎了。”
久久等不到她的答复,他叹一口气,已打算放弃。
往屋中走时,却听身后的白家老幺突然低声呢喃了句,“你这声师娘,我听得不大乐意......”
第17章 人终散桃花落尽何处言伤
她揣着满腹的心事往狐狸洞走,因走得失神,冷不妨在洞门的石头阶子上绊了一跤。
一双手十分熟练的将她扶了一扶,夜华含笑看她一眼,“又在想些什么,怎的无端端失了神。”
她默默摇一摇头,仔细将他打量一打量,见他眉目温柔,心中很是煎熬。
她实在不晓得怎样开口,是以十分尴尬的走进洞里,于凳子上坐下,端起茶壶猛灌了几口茶水。
夜华替她取了杯子,欲接她的茶壶,她的手抖了一抖,一大片水渍已晕在衣裳上。
他皱起好看的眉,望着那片水渍半晌,抬头瞧她,且伸手将她拢了一拢,“你有什么话,慢慢的说,眼下,左右是不急的。”
这一拢,她方察觉他的体温竟有些不寻常,心中不由惴了一惴,“你、你怎的了。”
夜华摇一摇头,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茶润了一润喉,不大在意道,“昨夜染了些风寒,并不打紧。”
若是旁人说了这番话,她大约便信了,只夜华君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是以他说的什么,她需往深处细细的想,方能洞察个一二。望着他隐约有些苍白的面色,她突然便想起从前东皇钟下他咽下的那口血,心头狠狠疼了一疼,那些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然而当夜,便不大好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月上正中时,洞外忽然降下了一道惊雷,晃得狐狸洞宛如白昼,她自榻上惊起,手一摸,身侧的位置竟是冰凉,脑袋顿时一空。
她爬起身跑出洞去,洞口竟被设了仙障,天空正正砸下第二道惊雷,她望着那熟悉的白闪,心口似被人重重的敲了一闷棍,周身的血都停了。
因着夜华他只有五万岁,是以她千般揣测,万般思量,却都从不曾想过,他眼下要渡的,竟会是自己的上神劫!
她这一生,屈指可数的三道天雷,皆是墨渊代她受了,她实是一只不曾吃过“猪肉”的上神,只是从前同众师兄讨论时,也曾听他们说过,若是上仙的劫数只当做是根不痛不痒的鸿毛,那上神的劫难便合该是将人生剥活剐的利刃了,大师兄说,这实是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劫数,上古的诸多龙族,凤族,因着这道劫难化作飞灰的,不可胜数。
她退后两步,拼出全身修为祭出昆仑扇朝那仙障重重击去,狐狸洞剧烈的晃了一晃,仙障终是扯出个口子。
雷声仍轰轰响着,天空已阴云满布,豆大的雨点伴着雷声砸在青丘,她寻着声音扑到后山,终于找见他时,周身已是冰凉。
她扑过去将他扶住,他身上的衣袍已湿透,而她却知道那并不是雨水。他的唇冻得发颤,又一道雷砸下,他身子晃了晃,尚还能十分认真的抚一抚她的脸。
他的眸子黑色翻滚,轰隆的雷声里,他极轻的问她,“白浅,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第18章 要遇多少风浪心不再摇晃一起细数这过往
九道天雷,夜华他终不曾渡过。
他周身的仙泽已淡成了一缕,昏迷中仍握着她的手。
她寸步不离的守了他三日。
折颜说,夜华他三年前未历完尘世的劫便强行归了仙位,修为折损得只剩下两成,若是在九重天上,尚还有龙族的气泽滋养着,而他在青丘随着她的这三年,非但不曾养好,反倒更是重了。
折颜说,他若是在天宫度的这一劫,有天上那些人帮衬着,约莫,还是有机会的。
她目光涣散,已听不大进去,只觉着一颗心已如枯叶一般,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
因着青丘上方响了天雷,九道雷砸下却不见飞升上神的瑞光,夜华的一双爹娘神色焦灼的赶了来,望着她时,忍着怒,却不敢言。她觉着无趣,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周旋,是以命迷谷一一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