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青丘狐狸洞迎来了一位洪荒的神尊。
帝君仍是紫色的衣,银白的发,清华而高贵,他淡漠的眸子将她眼下的狼狈看了一看,声音中没有温度,他说,白浅,夜华他是属于九重天的,同你在一处,他只会死在这狐狸洞。
她近来,实在不大能听得“死”这个字,是以说出这字的东华,在她眼里便也长得不大顺眼。
她祭出昆仑扇来,没甚表情的将他一扫,东华眉头皱了皱,约莫是觉得她仍不大能体悟,他一贯不晓得怜香惜玉,是以很是干脆的打算让她体悟一番。
然而寒芒一闪,祭出的苍何剑突然在半空中顿住,东华侧目看了一看,神情很是有些不大明朗,他收回剑,仍皱一皱眉。
折颜走进来,他叹一口气,走到榻旁俯头看她,他说,小五,送他回去吧,回到九重天,尚有一线生机。
她很是僵硬的抬起眼,看着他,也看着东华,东华说,“送他回去,我担保下他的命,若是有差池,你拿走我的命去抵。”
她突然便想起他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说,我们仍在一处,我永远留在青丘陪你。
她眼前一片水泽,落在他的衣上,他玄色衣袍上的血已干涸,远处看去,只像些个清水印子,
她真的,太盼望他能活下去。
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哑着声音说,我们仍在一处,我随你回去......
……
……
去往九重天的路迢迢万里,众人赶了半日,行至南天门时,却被眼下的阵仗吓了一吓。
天上的大小数百众仙,黑压压的齐候在天门之外,见着了她,天上的太子尚来不及叩拜,恭迎太子妃的声响已此起彼伏。
她至今,方明白了天君的心机与沉浮,这一番大庭广众下恩威并施的胁迫,使得委实炉火纯青。
她行到洗梧宫外,望着高高垒起的墙同宫内跪了一地的仙娥,耳畔却不断回响着翼族的魂哭,响着冷厉的兵戈践踏之声,那些血,那些枉死的人,让这宁静的洗梧宫都染了肃杀。
她咽了一咽,欲迈出步子,肩头却被人不咸不淡的扯了一扯。
她回头,见她的四哥白真正神色很是纠结的将她望着。
他踟蹰了片刻,低声道,“我晓得这话说出来,怕是不会有个好结果,只我思量了这一路,仍觉着应该同你知会一声。”
她疑惑看他,白真理了理思路道,“我确实不大喜欢那只老凤凰插手你的事,可他毕竟虚虚长了几十万岁,有些事看得还是更为通透,是以我近来也学着去理解他的顾虑。”
她皱眉,“说重点。”
白真顿了顿道,“墨渊他,我不晓得你决意回九重天,是否因着他不曾来……他,并非不曾,他只是隐了身形,东华的那一剑,是他徒手接下的……”
她愣了一愣,乍听得这一消息,心口似被人重重一锤,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白真拍一拍她的背,“这三年,我也晓得,是有什么东西完全变了,消失了,你若真的......眼下便不要踏进这宫门,左右天塌下来,四哥罩着你。”
她垂着头,不发一语,望着脚下的长街愣愣出神,她想起了成亲前最后见着他的那一面,便是在这里。她的师父墨渊,在她于洗梧宫中四下寻找,几近绝望之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告诉她,我来,正是同你说夜华的事。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回报他的,从来只是一个荒唐的“孝”字。
她何曾真的想孝敬他?她所求的,不过是在他身边生生世世的守着,师徒,或是其他什么……
她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暖融融的光漫进酒窖,夹着桃花与檀木的清香。他微偏一偏视线,侧颜温柔且困窘,他试探着问她,“若是……我没有以身祭东皇钟,你今日是否还会留在昆仑墟?”
彼时的那一刻,万般风情。
他们本是可以的,若是那一刻,她给了他回应......那般从容的眉眼,往后数年,她再不曾见。记忆里只余得他端坐殿上的沉静神色,余他于月色下饮酒时微蹙的一双眉头。
经年隔世,醒悟终究太晚!那些一直在她心中暗暗滋长的情感,那些她从不敢思考与面对的情感,终在这熟悉的长街,以一种救赎的姿态笃定的向她走来,如电光,如火石,如洪水蔓延,心头隐晦而卑微的爱一泻千里,滚烫出一片灰飞烟灭的勇气。
她扭过身,将白衣青年的衣领扯了一扯,忍不住唇弯起,“我两万岁时,你抢了我的丁丁鱼去送折颜,那时你说,权当欠我一个人情,眼下,不如连本带着利,一并还了罢!”
……
……
从九重天到青丘,她一生从不曾行得这般飞快,心头焦灼且澎湃。回到狐狸洞时已月上中天,下了几日的大雨将将收住,四下仍混着泥泞与青草香。
然而狐狸洞内洞外,却再寻不得墨渊的身影。
她十分焦急,里里外外寻遍,最后沿着夜路去了岩华洞,一路因着路不好行,行到洞前时,脚下一深一浅已很是狼狈。
她吞一吞口水,突然有些情怯,踟蹰许久,索性念了个诀,避过正门,穿了洞壁而去。
甫于洞中望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她几乎站立不住,眼眶中又落下一道水泽,桌前的铜油灯燃着微弱的光,她小心翼翼的向前,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场梦。
他合衣倚在冰凉的榻上,手心的伤被他生生握着,惊人的眉宇间,是经年的隐忍与脆弱。她喘了一喘,心跳得飞快,脚步声终是乱得没有了章法,他闻得动静,缓缓睁开眼,不可置信的抬头朝她望来,四目交缠,只这一刻,隔了匆匆岁月,已过万水千山。
他站起身,她快步上前,像他初醒时那个紧密而不可分的相拥,像那个离别的月夜屋内屋外的心动,脚下踏着的,是她这七万年的汲汲岁月,是他们蹉跎过的一个又一个日夜。她走到他身前,只方寸的位置,她喉咙却仿佛灌了滚烫的水,连带着烧得周身疼痛难言,他叹了一口气,似是终于投降,自上前一步,伸手将她重重拉入怀中,紧密得贴合在一处,他的唇贴在她耳侧,带着滚烫气息,他哑着声问她,“七万年的心头血,你心中,真的没有我么……”
第19章 掌心处任伤痕灼烫人影终成双
夜已很深,岩华洞中,闪着微弱的灯火。
洞外雨滴敲打着石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映着洞内的温情融融。
她跪坐在榻上,且将十指同他扣了一扣,望见他手心的伤时,免不得心疼且悲愤,“东华这厮,未免下手狠了些。”
他笑了笑,低头看她,“因你是凤九的姑姑,他还是留了些情的。”
她默了一默,且执起他的手往怀里捂了一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涩然道了句,“对不起……”
她明明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他,却在那场命定的重逢里,生生与他蹉跎了。
他心中一涩,抬头抚她的发,于她肩头小心带了一带,紧紧压入怀中。
七万年前身祭东皇钟,他不曾后悔过,因那是他生于这世间的责任,然醒来时,这四海八荒依稀如昨,他却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她于东皇钟畔抱着夜华整整七日,于洗梧宫外神色焦灼的找寻……
她成亲时,他足足三年无法入睡。
他开始后悔,这世间汲汲营营,天族尚能残害十余万条无辜,正与邪,原就没有定数,他只晓得,她最痛的那三百年,他都不在她身边。
他低头,将一个吻落在她眉间,她闭上眼,任那温热蜿蜒向下,他的气息渐有些浊重,终将她下颚微微支起时,她心头一阵莫名的惊慌与背德,免不得伸手抵一抵他胸膛。
他顿住,只垂头认真将她瞧着,片刻哑声道,“怕么?”
她摇一摇头,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隔着薄汗密密贴在一处,引出细微的痒与热。
她眉眼灼灼,“往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她坚定的模样在他眼中神采飞扬,他低低笑了一笑,将她拥紧,复低下头。她还是紧张的瑟了瑟,闪躲着,也试探着,那抹温热终贴于唇上时,她闭上眼,九死一生的顺从,灰飞烟灭的沦陷。
外头的雨声渐渐大了些,淅淅沥沥。
她脑子昏昏一团,何时被他抵于冰凉的榻上,已不大记得,只记得他于她唇上辗转,撬开了齿,寻着了舌。她的手无力滑下,那双手隐晦的抚触她的身子时,她嘤咛一声,心头烫热。
他缓缓抬起头,眸子已不复往日的沉静,动容将她望了一望,终是一叹,扬手熄了那盏微弱的铜油灯。
炎华洞中暗了一暗,情潮如水蔓延,他的吻又重重落在她的唇上,那双总带给她无限暖意的手滑入了她的腰间,缓缓扯开了衣带。
她握住他的手,很是晦涩的将他拉住。
他愣了一愣,许久方勉强清醒了几分,于她身前又沉默了片刻,支坐起身,且将她扶了一扶,眼下这般,却已不大好点灯。
耳畔一阵O@整衣之声,他面上热了热,心中十分汗颜。
因太过珍重,方才只短短一句话,竟已惹得他动了情。
第20章 誓言曲折刻画魔障 心若苍茫悲欢如浪
她将师父安置在狐狸洞中,于第二日,独自回了九重天。
四哥仍守在紫宸殿,见着了她,显是松了一口气,“我只道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还想着同你收一收这天上的残局,谁料得,你动作竟这般的快。”
她笑一笑,只平静道,“你且同阿爹阿娘,去一封书信吧。”
白真显是愣了愣神,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晓得了……”
……
……
她进到紫宸殿中,夜华已有些好转,只昏迷中仍是习惯的忍着痛。
她紧握了他的手,且将煎好的药小心喂他饮了一碗,他痛得缓了些,手心却仍是一层冷汗。
她于洗梧宫中寸步不离守了五日,第六日晌午,他终于醒转过来,这一番见着她,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且费力抬手,将她颊侧的发拢了一拢。
“怎的我一番醒过来,竟觉得你消瘦了些?”
她勉强扯一扯唇角,且扶他起来又饮了一碗药,为他掖一掖被子,“身上的伤,可还疼么?”
他摇一摇头,沉静道,“已不大疼了,等我伤好些,我们便回去青丘。”
她心口一阵难受,末了,涩然道,“阿离我已送回了庆云殿,待阿爹阿娘回来,会将咱们的和离书递上去给天君,夜华,往后阿离会代我守在你身边。”
他的手蓦地将她握紧,闻得这话面上已白得没有血色,“你可是因着我回了九重天,才说出这般的话,若是如此,我大可以当日死在你身旁,也不想听你说这些话伤我的心。”
她眼眶酸了一酸,且将他也握了一握,“夜华,你我夫妻整整百年,便正是人间的一世,很是圆满。眼下,我决心已定,不再回转。望你原谅我。”
他眸中黑色涣散,终抚上她的脸颊,笑中隐着极致的苦涩,“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而你却打算……不要我了么?”
她胸腔中酸涩万分,恍惚又想起了从前的那些过往,“我仍是素素时,爱你爱得十分真心,然你亲手剜了我的眼睛,将这场爱毁得一丝不剩,以至后来,你付出的再好再多,我思及你那时的面庞,心都是冷的,诚然你彼时心中的权衡取舍,我尽数知晓,但实话说,这般剜去我眼睛方能成全的爱,我十分瞧不起。你说你爱我,当年我跳下诛仙台时,你又为何不说?!”
她松开他的手,站起身,神色凄凉,“这一次,翼族的十三万条性命,才使我彻底自你织给我的梦中清醒过来,或许,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梦,而是我们两个的。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冷汗惊醒,心头痛苦悔恨万分,却又不忍扰你,只得苦苦咽下。夜华,我对你的爱再多,也已不及心头的恨多,到最后能察觉到的,便也只有恨了。”
一滴冰凉落于他玄色的衣上,他视线模糊,脑海中突起的剧烈疼痛,他侧于榻上,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她,“你喂我的那碗药中……”
她身子晃了一晃,回头看他,她晓得他一贯冷静深沉,这碗药若非由她端给他,他断不会如此从容的喝下。
最后一次,她毅然利用了这场爱,亲手伤了他。
“彼时折颜的一碗药,令我忘了一个干净,而你们天宫的药,到底是不同的,据说,也只是忘最心痛的那个,旁的相关的人,却还记得。”
她走近,颤抖的将他紧紧抱住,眼中氤氲已不大看得清眼前的一切,声音却放得那样轻,“夜华,你晓得,你那把刀子割进我眼睛时,我心中的绝望么?”
她抱着他,仰起头滚下泪来,“便好似我自作主张灌了你这碗药,再告诉你,别怕,往后若有机会,我会弥补于你的……”
第21章 倾尽一生换不回流光一瞬斑驳旧时晚春
她自殿中走出来,几日不大见光,恍觉得外头的白亮十分刺眼,身形便也晃了一晃。
她一步步走下阶子,走到最后一阶,弯下腰坐下,已挺不直背,心中痛得冷汗涔涔。
她遇见夜华时,正是东荒俊疾山上的好光景,那时候,日子也正长,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桃花满枝,累累硕果,最欢喜不过,最圆满不过。
许是因着那时太过圆满,以至往后的种种便也十分坎坷。
她犹记着从前看的戏本子上的一句话,道是那小姐与公子多年后重聚,历尽了沧桑世事,即便能成全了在一处,却也已提不起兴趣,是以只能哀哀唱一句,旧人犹记得前世,前事已化作飞烟。
这话初初听得,很带着些写书之人的酸气,可眼下她以十四万岁的高龄怅然回顾,方湛湛品出了其中意味。
她同夜华,初时爱得十分轰烈,巴不得将一颗心掏了给他。她跳下诛仙台,做回了青丘的狐狸,于东海再遇着他时,懵懂中却也是九成的真心。
可终究,回忆掩盖不住,灼灼伤了眼,灼灼伤了心。
及后于他,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
她扶着一侧的柱子,勉强直起腰,站起身且拍一拍身后的衣裳,步出洗梧宫时,却遇见了一身紫衣的东华。
这位尊神面上很是云淡风轻,全然已不记得彼时那一剑二人结下的“仇”,尚能不凉不淡的同她道,“你这番来了后,我再进去医他,可是人已凉透了?”
她皱一皱眉,“他会好好活着,指不定比你命数都长。”
他略笑了一笑,银白的发在日光下如皓皓冻雪,“从前,我倒也能将你算做个晚辈,只你师父接住我那一剑时,你这身份,便不大好说了。”
她默然,最后凉凉念一句,“许是哪一日,倒做了长辈。”
他闻言,好看的眉头蹙了蹙,声音也有些冷下来,“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只那日我于你动剑,并非只为着你将夜华交予我带回,而是这天宫,终有天宫的法度,即便你是昆仑墟的弟子。翼族的事......虽使得不大光明,却也是止战的取舍,若换做我,不至于利用着你去偷袭,但几番招降不住,也是要灭这一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