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后,我试试。”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林琅意一连往后退了十来米。
他的脸贴着相机,另一只眼睛缓缓闭上,就透过镜头里那咫尺天涯的空间望向她。
望向她一步步倒退着远离他。
程砚靳的呼吸渐渐缓下,下意识屏住了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脸上露出灿烂明媚的笑,自己也跟着笑,鼻腔里却泛起莫名的酸。
她都快退出他的镜头了。
“够了,不要退了。”他阻止她。
想拍漂亮的照片,想留下最甜美的笑容,他的上半身匍匐下去,几乎要贴着蓬松的厚厚雪层,手指轻触,一口气拍了十五六张。
林琅意在远处连姿势都摆完了,见他还不起身,将手拢在嘴边大喊:“好了吗好了吗?”
他如梦初醒般直起身,胸前紫黑色的滑雪服上粘了一层白白的雪,像是松树银针上覆盖的一小撮尖尖雪。
“好了。”他一动,那些雪纷纷落到地上。
林琅意一路小跑过来,脑袋挤到他面前,其他女孩子也凑过来点评,终于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赞扬。
程砚靳就这样升级成了自拍杆。
他一路拍,什么都拍,只要他觉得林琅意此刻像是一艘满涨的扬帆起航的小帆船一样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就想留住。
正式滑雪前,女孩子们去购入了最新的保暖装备和器材,林琅意自己有,没打算买。
她兴致高昂地帮着杭茜和袁翡挑选,挑到一半,头上忽然盖下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两边还各有三条小指粗细的须须。
她面前没有镜子,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将手缩回去的程砚靳。
他的手张在她头顶,调整了下帽子,然后唇一勾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付过钱了,挺好看,戴着吧。”
林琅意双手抱头,摸了摸,想摘下来却被他按住。
程砚靳不让她脱,推着她的肩膀走到镜子前,夸赞:“多好看啊,我一眼就看中了这顶帽子。”
一顶正红色的锦鲤帽子,尾鳍和须须是金黄色的,白色的圆眼睛像是两只大灯泡。
林琅意身边还有一对外籍情侣,两人看到了她头上顶着的帽子,笑着说了句地道的英文走了。
林琅意面上僵硬,看着浑然不觉只沉浸在他自己的审美世界中的程砚靳,提醒:“你听到刚才国际友人的点评了吗?”
程砚靳觉得这个锦鲤红很衬她白皙的皮肤,喜庆洋洋的,在雪地里也显眼,怎么看怎么满意,别人说什么他才不管呢,只夸:
“好看,林琅意,是福气珠珠。”
“可是他们说我头上戴了一只火鸡诶!”林琅意崩溃。
虽然如此,钱都付了,最主要是获得了袁翡的可爱认证,林琅意最后还是顶着这顶锦鲤小鱼帽子在雪地里晃,程砚靳跟在后面,快门就没停下过。
他一开始原图直出,说也不说就在他朋友圈里刷屏,十张里八张都是林琅意,最后两张意思意思给同行的伙伴,遭到了大家要求p图的强烈要求,才放弃了边拍边发的想法。
正式滑雪。
林琅意之前就请过教练学过大半年的滑雪,什么直飞抓前刃抓后刃、旋转180度换刃、中姿态中回转、单刃回山都能来点,她还非常喜欢搓雪冲大浪。
在滑行中一路激起大片的雪花,横向搓停时从扬起的雪雾中穿梭出来让她有一种焕然新生的浪漫自由感。
程砚靳控板能力强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无论林琅意在前面做什么花哨的动作,无论她的滑行路线有多出其不意,他总能稳稳地跟着她后面,手持着相机录像。
林琅意和杭茜两人竞速比赛了几次,互相搞怪故意将大片的雪雾搓到对方身上,看彼此从头到脚都落了一层雪,然后哈哈大笑。
玩了不知道多久,大家一开始还都聚在一起,可是很快就上上下下滑开,袁翡因为初学,跟着袁应贺在慢慢练,杭茜在原滑道玩,林琅意则犹嫌不足,去隔壁N3雪道了。
她一个人滑完两圈,才想起一直如影子一般安静跟随的程砚靳。
他明明是最爱这种运动的。
她刹住板子,往后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视线范围内他一直都在。
程砚靳见她停下来,也跟着刹住,他的动作格外轻松自如,停还是走都轻而易举,即使急刹在她面前依旧没有溅起一点雪来。
“怎么了?”他脸上的护目镜没有完全戴好,是为了能拍出更好的照片。
林琅意看着他半点汗都没出的模样,突然道:“程砚靳,你是不是不会玩啊,我都没见你做什么高难度动作,合着你就跟在后面摸鱼呢。”
他调了调相机参数,翘起头:“这世上就没有我不会的运动。”
“吹牛。”
他慢慢滑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想看我?”
林琅意冲着滑道一指,让他开始表演。
程砚靳看着她挑衅的表情,那微微挑起的下巴倨傲地点着人,让她看起来又劲又野。
他盯了她好一会儿,说动就动,也没起步调整姿势,就依着这样倒下去的姿势往后一仰,滑板立刻往下冲。
林琅意迅速跟上。
她从一开始就暗自较了劲猛加速,陡度惊人的中高级赛道上人少雪厚,冲雪时板子几乎陷入雪中看不见,像是在海浪上冲浪一样起起伏伏,必须要时时撑着手控制自己的平衡。
她最喜欢冲坡。
不做枯木,要做穿过栅栏的风。
程砚靳应该知道,所以故意带着她往大跳台滑,甚至在走曲线的间隙还持着手上的相机、一边内手摸地,一边一心二用地抓拍她。
游刃有余。
林琅意知道他牛,她大声喊:“不用你让,有多少本事都表现出来让我开开眼!”
话音未了,他干净利落地从大跳台冲下去了。
360度偏轴转,后手抓板720度,再转了一个720度,整个人腾空在她面前畅游翻滚,最后稳稳地落地。
林琅意也冲了下去,偏轴转和抓板动作做得有些急了,最后落地时摔了。
程砚靳很快冲过来查看她的情况,林琅意自己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了,身上全是雪。
她拍了拍手,双手撑地站起来:“带着护具呢,没事,还来吗?”
“不怕摔?”
“不怕,我以前第一次滑N3,是边哭边下去的,但是爽!”
程砚靳笑起来,露出两分少年骄气。
“但你就要这么玩,知道吗?”她反过来指点他,“出来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快去玩,不要丧着个脸。”
他看着她护镜下露出来的一节莹白的尖尖下巴,说话时嘴唇上还沾着刚才摔到后覆的雪,像是蒲公英的羽毛。
他知道她在照顾他的心情。
怎么能这样呢?在他最难过、最怀疑自我、最怀疑她的时候,她表现出了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或者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人们总说在揣测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时候,答案一定是不爱的。
可他却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为这一点点的抓不住的爱。
他想,她可真厉害。
他永远也玩不过她。
“你要开心点。”她竖起大拇指,“动作很炫酷很帅,牛的。”
程砚靳忽然一扬手将自己的护目镜摘掉,猛地凑过去用拇指一顶,将她的护目镜也往上推。
沉重的护具“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鼻尖上露出一个红红的压痕,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低下头,用力地亲上了她。
两人的唇瓣都是冰冷的,可口腔是温暖的,他用了好大的力、恨不得将她折断似的将她完全抱进怀中。
他吮掉她唇上所有的雪花,冰花化作水,带着一点点回甘,他挑开她的牙关闯进去。
雪场有风,零下三十多度的无遮蔽场地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人在其中如蜉蝣一般渺小,却妄图掌控浩瀚银河。
“林琅意,你想不想,坐缆车上山顶,然后滑下来?”他松开她,手指几乎在往天上指,傲气骄纵,“将近九十度的断崖,我们一起。”
林琅意的眼睛被雪地里反射的光线映照得雪亮。
他的瞳仁更如燃烧的火球,笃定:“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第77章
末班缆车到达山顶时, 天色浓重阴沉,深蓝带灰的冷色调天空将饱和度降下,惨淡的阳光被大片的云层遮挡住, 显得天空好像是一块要掉下来的幕布, 触手可碰。
他们抓住最后的时间来泅渡雪海。
山上风大,呼啸着能把人刮走, 往下望, 视觉的欺骗增加了恐慌度,让这条从山顶直冲而下的雪道看起来像是前路未知的断崖。
实在是太高太陡了。
“程砚靳。”林琅意小鸡啄米似得小幅度地往后退, 眼睛还盯着白茫茫连人影都不见一个的雪道,背过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人, “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掉下去了, 我要做做心理准备。”
她说话时寒风直往胃里灌,磕磕绊绊:“九十度的叫崖,八十九度的叫坡是吧,不是,这是人能下去的地方吗?”
往后乱抓的手被他抓住, 他的力气大, 手心滚烫, 抓住人的时候格外有安全感,程砚靳并肩走到她边上,挡住了一个方向来的风。
但四周天苍野茫, 好像世界都浸入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水球, 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胆战。
“我先下?”他询问她的意思。
林琅意原地跺了跺脚, 一踩下去都是松软的雪被挤压出来的“咯吱咯吱”声,她将板子尽量放平, 弯下腰开始调整佩戴参数。
程砚靳看着她那张白得剔透的脸,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怕的,见她连话都不说了,也跟着蹲下来帮她检查有没有穿戴好。
无声的环境让紧张的气氛再一次升级,他注意到她调整松紧时微微打颤的手指,抿了下唇,忽然开始讲起过往:
“我小的时候学技巧快,第一次从陡直的险坡滑下来就成功了,但是我的动作其实不标准,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可我觉得自己虽然有小动作,但也能跟别人一样完美完成,所以从来不在意。”
“我妈会严厉要求我改过来,说我这样偷懒耍小聪明的话以后上限不高,总会遇到瓶颈,可我不听。”
“然后就在这里,冲坡摔得特别惨烈,打钉子上石膏,躺了大半年,每天都很后悔。”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她穿戴得胖乎乎的腿上,短促地笑了下,“养好了以后,我一下子就把姿势调整过来了。我妈说,我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痛了,流过血了,才幡然醒悟。”
“明明早就可以改正的,偏偏要等到最后撞南墙了,才后悔。”
林琅意现在大脑处在宕机中,满脑子都是“我要跳崖了我要跳崖了”,根本没细品其中的含义,看到他难过怅然的苦笑,以为他就只是在讲自己的阴影,顿时垮了脸:
“程砚靳,我已经很怕了,不用你再说在这里摔得有多惨的经历了。”她咽了咽喉咙,嗓子发干,“你来这里破除阴霾,我来这里创造石膏。”
程砚靳那一头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保持着半蹲在她面前的姿势,背脊挺直,再往前两寸就能将下巴贴上她腿上。
他看她许久,忽然将脑袋往前一靠,没什么犹豫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膝盖,把脸用力埋在她腿上,喉咙里的话语被捂得闷闷的:
“林琅意,我知错了以后能一下子就把错误的动作改过来,断过腿流过血都没关系,只要我还是喜欢滑雪,以后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嗯,只要喜欢就会越来越好的。”林琅意给他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我不怕摔。”
埋在她腿上的人钝钝地笑出声,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腿上,隔着布料,那一块皮肤都是温热的。
程砚靳整理好情绪站起来,取出头戴式摄像机给彼此都戴好,林琅意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方便他调整好角度。
所有准备都做好后,她的心反而沉静下去,将板子慢慢探出小半块,半悬空的感觉从脚底顺着神经往头上冲。
俯冲下去的那一秒,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好像失重时的那瞬间人的五感被甩出了躯壳,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几乎算是垂直的陡峭山崖往下滑时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控住板子来降速,当然,这从第三视角来看依旧快得像在坠落。
除了凛冽呼啸的疾风外,林琅意什么都听不到,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自己混乱的呼吸中夹杂着鼻音。
不用抬起手触摸,她感觉到了自己根本忍不住的、往下流的生理性眼泪,那些接二连三涌出来的泪水被风刮到身后,好像她浑身的血液也要跟着被冲散。
“不要往山下看,看两侧!”在席卷的风声中,她听到了唯一的熟悉的声音,赤忱热烈。
“看旁边!林琅意,不要往山下看,你看我,你看看我!”
她的身体都是僵硬的,每一寸都如板结干裂的土壤,可那阵阵的呼喊像是在崖上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手,让她此刻用尽了全力也要扭过脖子望向右边。
她看到了相邻雪道上被激起的漫天的雪雾,程砚靳比她晚下来,但却没有收住速度,像是一簇满弓的箭矢呼啸而下,眨眼就赶到了她的右前方,抬起手臂唤她不要怕。
隔着距离,他看起来缩小了许多,依旧尽力将飞驰的身体朝向她,身后扬起的雪花像是雪白的浪潮,而他每一次都能从皑皑白雪中穿梭出来,留下身后美丽的弧线。
林琅意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以前体测时死跟住一个目标一样,其他什么都不作他想。
可怕的吊桥效应,她想,打破寻常日子的刺激以及风中摇曳翻飞的人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起码这一刻,他头上的镜头在对着她,而她亦是。
人生辽阔无垠,翻身跃岭的勇气让灵魂都超脱。
她觉得自己的神识仿佛都在御风奔跑,失去控制又停不下来的极限感觉一点点加码,让她变成一株拥有了一整座雪山的自由的狂野生长的植物,危险让纵身飞跃的渴望达到了极点。
冲到终点打横刹住时她跟昏了头一般朝着程砚靳直冲过去,这是非常危险的冲撞动作,可他半点要往一旁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往后退滑留了距离给她,直到判断降速可控后一把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板子打架,一下子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
“林琅意,你哭得好厉害。”程砚靳躺在下面垫着她,他在痛快淋漓地大笑,胸腔震得肋骨都在颤。
他解开她的护目镜,用手指不厌其烦地擦去她的眼泪,看她红彤彤的眼睛,又上扬起嘴角笑起来。
“好厉害,林琅意,你真厉害。”他捧住她的脸蛋反复夸赞她,见她眼角鼻尖都通红的模样,摩挲她眼皮上那个秀气的褶,抬起下巴一点点亲过去,将她过量的眼泪混杂着白雪都吻去。
“不要哭,这么冷的地方,一哭就结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