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那娄诘闷哼一声,肩头血流如注,血瞳森然无比,紧紧抿着唇,抬掌将蒙挲震飞。
“阿坦勒正在赶来的路上,本少主死不……”
“噗嗤”一声,一把长刀自他胸膛贯穿,鲜血顺着刀尖滴落,身后有人念珠尽断。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般,只余风雪夹杂着佛珠散落的声音,哗啦作响。
摩那娄诘长睫轻颤,垂眸“看着”胸前的长刀,下一秒又瞬间被人抽出。
乌吐克仿佛魔怔了一般,眼尾染着赤红,一秒也不敢停留,又毫不犹豫地一掌打在他的胸膛,将人掀飞在地。
他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散了一地的佛珠,喃喃开口,“他救不了你了,他救不了你了……”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摩那娄诘嘴里涌出,他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没了。
摩那娄诘长睫颤动,听着仿佛陷入疯魔的人,艰难地笑了起来,“哈哈唔……,你别得意,阿坦勒会带着千军万马来踏碎你,我会唔……在下面等你的,你得被碎尸万段来殉我,才算…赎罪……”
他在滔天火海中慢慢垂下了头颅,四周寒风怒号,火势迅猛,他的头竟再也未曾抬起半分。
火势猛然拔高,掀起一阵尖锐到顶的怒号,又像是数万人惊天动地的吟唱,悲壮而又苍凉。
叶昭榆刚从殿后潜进陵宫,隔着曲折画屏便撞见了这一幕。
满地的鲜血触目惊心,那个她万分不舍的人正满身血污,生机尽绝的倒在地上。
火舌舔舐着他的衣摆,周围豺狼环伺,他却未曾抬头再看一眼。
她心脏猛的一缩,满目空洞,周遭的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了。
她想放声尖叫,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声,茫然的站在原地,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他怎么会死呢,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拜别的啊……
他怎么会死呢,明明她向他祈愿,万事顺遂的啊……
他怎么会死呢,明明他已承了她的愿,少主一诺千金的啊……
他…怎么会死啊!!!
火势越演越烈,疯长的焰火将大殿吞没,整座陵宫陡然成为一片火海。
乌吐克碧眼中倒映着摇曳的火光,还有那倒在地上生机尽绝的人影。
他亲眼看着地上的人咽气,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火舌肆虐,蔓延至他脚边,他却岿然不动,双手合十,诵经超度。
随后转身从火光中走出,对着殿外众人吩咐,“少主殡天,将陵宫烧毁,为少主殉葬。”
“是!”
乌吐克拾阶而下,风盈于袖,双肩松散的垂于两侧,目光深沉的望向将要破晓的天边。
那一眼,像是大漠中的黄沙漫过双眼,沧桑无比,又像是终于扔掉了一座大山,松懈之后脱了全部的力。
他当年亲手种的苦果,今天也由他亲手了断。
往昔种种,追悔莫及,也由不得他回头,他只能用他的性命终止这一场不死不休的杀戮。
他自请入十八层地狱,偿还今日因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无数火油泼进宫殿,整座陵宫全部葬身火海。
长夜烧灼,浓烟翻涌,盘龙柱瞬间坍塌,火龙横冲直撞的席卷一切,摧毁所有。
“摩那娄诘!”
火海中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叶昭榆双眼通红,捂着胸口跌跪在地。
他没有万全之策,死于人海,葬身火海,魂销身亡,白骨成灰。
这怎么能是他的结局啊!
“吱呀”一声,一方横木自她头顶砸下,四周火海将她淹没,她瞳孔骤然一缩。
那场暴雪终是在黎明破晓前落下了。
冷,很冷……
第32章 卜卦
月影葱茏,寒风萧瑟,城内传来阵阵捣衣声,距盛京十里之地,一支军队正围着篝火安营扎寨。
大帐中,男子睡在床上,不安分的扭动身体,满头大汗,像是陷进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他倏地睁开眼睛,大喊一声,“阿榆!”
“做噩梦了?”
叶问荆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脸色有些泛白,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绷着嘴角看向坐在案前看书的人,开口时声音已经哑的不成调子。
“贺叔,我梦见阿榆出事了。”
贺衍一身青衣,身姿清倦,看面容不过而立之年,而他的青丝却早已不见一丝鸦色。
满头的白发将他衬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面容平淡,更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姿。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思虑过甚,才会梦见榆丫头。”
“不是,贺叔,我真的梦见阿榆出事了,和三年前一样,她在哭。”
三年前,就是她被困在那座孤城里,经历了一场尸山血海,碎骨盈地。
而后又亲眼看着至亲之人命丧黄泉,最终她两眼空茫地扶棺而归。
那几日他连续做了几夜的恶梦,梦里全是她的哭声,刚刚他又做了同样的梦。
听见“三年前”几个字,贺衍拿书的手一颤,绵密的疼痛顷刻间爬满心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眼中的情绪压下。
良久后,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书放下,从袖中拿出三枚铜钱随手一掷。
叶问荆沉着的眼眸一下睁大,抬手阻止,“贺叔不可!”
“无妨。”
“哐当”几声,铜钱在桌案上转了几圈,随后晃晃悠悠的倒下,贺衍连掷六次,最后蹙着眉看着出现的卦象。
叶问荆连忙走过去,脸部线条紧绷,目光沉沉的看向贺衍,“怎么样?”
“乾上坤下,否卦。”
叶问荆瞳孔猛然一缩,否卦乃天地不通,万事隔绝的景象,大凶。
贺衍脸色微沉,伸手去拿铜钱,宽慰道:“许是许久不曾卜卦,手生了,我再卜一次。”
“不可!”
叶问荆抬手阻止,目光肃然的看着他,“贺叔莫要忘了,此生你只能再卜三卦,刚刚为阿榆浪费了一卦,小侄良心已然难安。”
贺叔原是贺府嫡子,书香世家,天资聪颖,博古通今,少时为太子伴读,与三叔私交甚好。
后来三叔去了战场,邀他一起去建功立业,两个满怀壮志的少年便策马去了边疆。
金戈铁马,冰河入梦。
三叔做了将军,统领三军,驰骋沙场,他做了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贺叔除了满腹的韬略,还有就是卜卦极准,曾名动中土,连陛下也曾寻他问卦。
而他的卦象却独独没在宣远将军的身上应验,当年他卜得“此战无虞,将军必大胜归来”。
后来回来的只有卜卦之人,而卦中人,未归。
陛下震怒,宣远将军战死,独独随军的军师活了下来,如若不是临阵脱逃,怎会毫发未损。
曾经叫阵时,能在阵前舌战群雄,气死敌将的贺家大郎,如今问责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陛下当即下令将他处死,阿榆不肯,说他忠诚,不是逃兵,求到了父亲跟前,后来父亲与太子联手才将其保下。
陛下最终感念他鞠躬尽瘁十余载,不想寒了将士的心。
免其死罪,杖一百,降为奴籍,终身不得入仕。
赐他三卦,往后一生只能再卜三次,三卦一过,人头落地,以消当年他那一卦的谬言之恨。
这些年贺叔一直呆在侯府军营,为他的军事顾问,隶属侯府,与朝廷无关。
贺衍无奈的收回手,不拘小节的一笑,“不是还有两卦吗,怕什么?”
叶问荆抬手将他的铜钱收走,沉声道:“阿榆可是严令禁止你卜卦,要是被她知道了,可有你受的。”
贺衍想到那小丫头张牙舞爪的样子,顿时笑了笑,随后又担心起来。
卦象大凶,怕不是真出了事。
“啪”的一声,一枚铜钱从叶问荆手里掉回桌面,他伸手便要去捡,却被一只手截住,“等等。”
叶问荆不解的抬头看他,只见对方盯着被他打乱了的卦象,喃喃自语,“坎上艮下,蹇卦,险,若是无人相助,危矣……”
凶卦变险卦,会有变数出现吗?
天光破晓的那一刻,叶问荆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的班师回朝,向陛下复命。
百官立于殿中,盛帝一身龙袍坐在金銮殿上,精神矍铄,看着他大笑起来,“问荆果然没让朕失望,此次平息敌患有功,赏!”
“谢陛下恩典。”
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该赏的赏,该策勋的策勋。
叶问荆身着麒麟甲,面容英挺,身姿伟岸,在一众将领中无比显眼。
他耐着性子等着封赏完,目光却忍不住的向父亲看去,忧心始终难耐。
叶政堂看着心急如焚的儿子,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该怎么告诉他,阿榆至今还没有消息,而那谣言早已传遍皇城。
封赏完,各路官员走上前向他道贺,“恭喜叶小侯爷又立奇功一件,前途无量啊。”
叶问荆敷衍的点点头,随后朝着父亲走去,身上还带着沙场上的凌冽,星眸微寒,“父亲。”
叶政堂没好气的看着迫不及待前来兴师问罪的儿子,将紫色袖袍一甩,“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整个中原大陆都翻了一遍,都没找到阿榆的踪迹,唉,难啊。”
叶问荆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快三个月了,几方势力都前去寻找,怎么还不见人?
阿榆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他顿时攥紧拳头,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动的手,他定要了他的狗命。
“既然中原大地找不到,侯爷为何不将范围扩大?”
音色清冽而稳重,带着文人惯有的温和守礼。
叶政堂转头看向发声的人,目光幽深,沉声开口,“裴侍郎有何高见?”
如今阿榆失踪的消息被人捅了出去,流言漫天,人人都想来他的痛脚上踩一踩,这裴朝刚升任侍郎不久,也想来一脚?
裴朝一身大红官袍,样貌平平,但那墨竹点染出的文人风骨却无比显眼,潇潇如竹,千秋不俗。
他朝着叶政堂一礼,“依下官拙见,郡主杳无音信,那便是人还在,只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除了中原大地,还有西域,北幽,南坻,侯爷何不将搜索的范围扩大。”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叶问荆直直看向自家父亲,眼中带着微光,“父亲,我觉得可以一试。”
叶政堂沉思起来,外邦吗,阿榆会被人带去外邦吗?
眼下也只有外邦没找过了,他朝着叶问荆点点头,“可以派人暗中潜入外邦找人,但万不可惹出乱子。”
“是,父亲。”
第33章 等一个时机
料峭冬寒将整个西域笼罩,王庭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雪,风数两,雪数尺。
听说了吗,那陵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少主便葬身在那火海中啊。
什么!少主殁了!?
是啊,尸骨无存啊,听说是陵宫突然走水,少主旧疾发作,没能逃出生天。
不可能!堂堂西域少主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天灾难测啊,任他往昔怎般英勇,在天灾面前都不值一提。
定是神佛在惩罚他,当年他也是一把大火将圣殿烧毁,那把大火隔了十三年终究还是烧回来了。
……
酒楼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讨论的十分火热,仿佛他们当时就在现场。
角落里,有人将帽檐压低,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碧眼,看着人群紧了紧拳头,戾气十足。
天灾?
不过是贼子的一场人祸,竟然还有人信以为真。
那场大火烧毁了所有证据,连风雪都是帮凶,将所有的痕迹掩盖。
听说,他的少主,便于那风雪交加的夜晚消亡了。
“将军,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一身包裹严密的人快步走来,俯身在他耳边复命。
他一下将拳头握紧,额头青筋暴起,属下见势不好,连忙低声阻止,“将军息怒,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您该想办法为少主报仇。”
那人闭了闭眼睛,将全身的暴戾强行压了压,随后睁开眼,目中波涛汹涌,咬牙切齿道:“等,等一个时机。”
“传五狱主话,少主让将军无论发生什么,一切按计划行事。”
“阿坦勒领命。”
玄音寺中,门口站着许多身着稿素的侍卫,一小沙弥绕过莲花池,神情慌张的向正殿跑去,“师尊,不好了……”
那迦坐在蒲团上,拨动念珠的手一顿,睁开眼,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清润的目光看向跑的气喘吁吁的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莫慌,慢慢说。”
“刚刚有人来通知,少主殁了,王庭所有寺庙的僧人都要赶去虚化寺,与国师一起为少主念经超度。”
那迦怔了片刻,瞳孔轻微震颤,随后起身拿起案前的高香点燃。
闭眼静默了一会儿,片刻后淡声开口,“你们去吧,为师不便去。”
“是,师尊。”
小沙弥走后,那迦一身雪白袈裟站在窗前,看着檐角铃铎晃动,眼中悲凉难止。
这就是你布的局,连自己都当做了棋子,还是这第一子。
用身死为我们开局,接下来怎么走,还得按照你的规矩来。
师兄啊师兄,当真是胆大妄为,可将自己玩进去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娜身着稿素,不紧不慢的往王宫正殿走去,嘴角勾着一抹笑。
摩那娄诘到底还是死了,他可是摩那娄氏最耀眼的存在,以一己之力让摩那娄氏问鼎天下,被冠以大漠最高荣耀也不过如此。
阿娜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如今,这荣耀,易主了啊,她将与君主同享。
刚走进正殿,便听见殿中无数世家大臣争吵不休。
“本王不相信少主就这么轻易殁了,那些年南征北战,哪个不是险象环生,偏偏就葬身于火海,这绝对不可能!”
“于耶王这是什么话,国师前去祭拜先主,亲眼所见,这难道还有假?”
“对啊,国师乃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于耶王休要在这胡搅蛮缠。”
于耶王气的吹胡子瞪眼,抬手指着正殿中的人,“你,你们……,本王宁愿相信王庭覆灭,也不相信少主辞世,他是摩那娄诘,我西域第一勇士!”
那是横扫大漠的狼王,是翱于九天的雄鹰,是万物称臣的领主。
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大胆,于耶王是盼我王庭覆灭吗?”
众人回头,看着阿娜身姿婀娜的走来,于耶王眉头一蹙,“我等在此商讨大事,阿娜公主来做什么?”
阿娜先是朝着金狮子宝座上的人一拜,随后看着于耶王笑吟吟的开口,“义父痛失至亲,内心悲痛无比,疲于政事,阿娜虽不才,但也想为义父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