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这是四娘的画,没经过她同意,他不好擅自修改。但他又想起,上次崔公来的时候,四娘曾说,现在画的这些画,她并不是很满意,将来多半要丢掉。那如果是注定要被扔掉的废稿,他在上面补一下色,应该……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吧?
唉……并不是他有意破坏,实在是这个小侄女之前被崔令宜宠惯了,热情太盛,不好打发。
卫云章摇了摇头,开始认命地找颜料。
“我喜欢深一点的黄色,婶婶画深点。”襄儿在旁边叽叽咕咕,“婶婶画的这个毛长,和我上次在家门口看到一只花狸奴一样,我当时想去摸摸它,但娘亲嫌脏,不许我过去。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了,好可惜。”
卫云章一边给黑白的狸奴上色,一边顺口问道:“你想养狸奴?”
襄儿点了点头:“婶婶,你画了这么多狸奴,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狸奴?你想不想养一只?”
卫云章哼笑一声:“想让我养,然后你自己抱去玩?小襄儿,你要知道,你祖母一接触圆毛的动物就要打喷嚏,咱们家是不可能养这个的。”
“啊?这样啊……”襄儿遗憾地捧住了脸,“好吧,那就算了。”
“嗯,真乖。”卫云章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给狸奴仔细地上完了色,问襄儿:“怎么样?喜不喜欢?”
襄儿喜道:“喜欢!可爱!婶婶能把这张画送我吗?”
“还没画完呢,送什么送。”卫云章把毛笔洗了一下,问她,“这上面的花,还有这上面的蝴蝶,想要什么颜色?”
襄儿歪头想了片刻,一捶手心,道:“我要大红色的花!还要蓝色的蝴蝶!”
黑白黄的花狸奴,配上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卫云章想象了一下这个配色,狐疑道:“会好看吗?”
襄儿:“肯定
好看啊!婶婶你没见过蓝色的蝴蝶吗?真的很好看的!”
卫云章扶额:“行吧,行吧,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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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崔令宜被外头的敲门声惊醒。
“度闲,度闲啊,别用功了,咱们吃饭去。”张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崔令宜本来正趴在桌上睡觉,闻言顿时直起身子。她看向被自己压在胳膊肘下的人物小像,想了想,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她理了理仪容,随后淡定地打开门,朝张松点了点头:“走吧。”
卫云章告诉过她,翰林院内有公厨,许多官员都会去那里吃午饭。除了吃饭,这也是少有的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放松的机会,公务私事皆可以聊,也能增进官员之间的联络。
“飞山兄,季虎兄,此处有人否?”公厨廊下人声不歇,张松找了张空桌,笑眯眯地问道。
“无人,你与度闲坐下便是。”一人答道。
这二人也是早上打过招呼的,崔令宜也听卫云章提过,但都只是普通同僚关系,并不像张松这般亲近。她跟着张松坐下,先是朝二人笑笑,继而掩袖咳了几声,以示自己不便讲话。
官员共餐,难免聊起一些政事。崔令宜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大多是一些对于政令的看法,不过都是正常的闲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崔令宜听得有些乏味,却又不得不听,毕竟她现在顶着卫云章的身份,总不能真的对政事一无所知。
不过,此处是翰林院,并不是政务的执行机构,能聊的东西有限,政事聊得差不多了,话题不知不觉又歪到了众人擅长的诗文上面。听着大家对于某处字词的争论,崔令宜头皮一麻,默默扒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还是被提了问:“度闲,依你看,此处是用‘寒橘畏秋风’好呢,还是‘寒橘恐秋风’好呢?”
崔令宜:“……”
她咽下一口饭,犹豫片刻,才硬着头皮道:“我觉得还是‘恐’字更好。‘畏’字是体现出了秋日的萧条,但也太过肃杀无情,咳咳……还是‘恐’字情感更丰富一些,比‘畏’字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愁思。”
“还是度闲说得有理啊!那就定这个‘恐’了!”
崔令宜:“……”她这么随口乱说都有人信,卫云章说啥都有道理是吧。还是继续扒饭算了。
吃完饭,那两人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张松则对崔令宜道:“去散散步?”
崔令宜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道:“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会儿。”万一再遇到什么人,想和她切磋一下诗文,她真是脑袋都要大了。
张松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感慨道:“度闲啊,你今日总是焉头耷脑的,要不还是告假吧。”
崔令宜:“多谢平谨兄关心,只可惜《文宗经注》不等人。”
“唉!”张松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再坚持坚持吧!”
崔令宜溜回了房间,把门关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在屋里又倒头睡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的时刻,一到点,立刻把卫云章指定的一部分文卷和手稿塞进宽大的袖筒里,然后大摇大摆出了门去。
“诶,度闲!”张松叫住他,“等等我,一起走!”
崔令宜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如何?”张松一把勾过她的肩膀,热情地问,“城南那边新开了家小饭馆,门面虽小,但手艺不错,跟我去尝尝鲜?”
崔令宜:“咳咳……不了吧,我这个样子,多扫大家的兴。平谨兄你也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她扭了一下肩膀,试图把他的手撇开,谁知张松勾得更紧了,还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道:“这有什么关系,若我真被你过了病气,我正好有理由不来上值!”
崔令宜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又猜测卫云章以前和张松也经常这么勾肩搭背,遂不再管,只道:“我就真不去了。反正饭馆就开在那儿,也不会跑,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同平谨兄一起去。”
张松:“你晚上有别的约了?”
“哪里有。”
“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我一起去嘛!今年你我吃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真不了,咳咳咳,家中还有些事……”
两个人一路走到宫门口,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辆来接各家官员的马车。
张松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坐在马车前的瑞白,立刻勾着崔令宜走过去,笑道:“瑞白啊,你回去吧,今晚我同你家郎君出去吃酒。”
瑞白还没开口,便见他身后的车帘猛地一动,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张松顿时愣住。
美人皱着眉,看向张松搂在崔令宜肩上的手臂,又看向一脸无辜的崔令宜,道:“三郎,你要同他去吃酒?”
崔令宜:“……我没有。”
张松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松开了崔令宜,打着哈哈道:“原来是度闲夫人!失礼失礼!在下张松,字平谨,是度闲在翰林院的同僚。方才都是我胡说,叫弟妹看笑话了,度闲他并没有要和我去吃酒。”
卫云章:“……”
张松朝崔令宜挤眉弄眼,小声道:“原来是急着回家见夫人,早说嘛,这种事,兄弟我还会为难你不成!”他又后退一步,朗声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再会,度闲!再会,弟妹!”
崔令宜:“……”
看着张松脚底抹油一溜烟没了影子,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她坐定,端详着卫云章的表情,小声道:“三郎,不是我主动的,我什么都没干,他非要自己凑过来。”
卫云章移开目光,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倒忘了张松这个人就是这样没轻没重。以后他再勾着你,你把他的手打掉便是。”
崔令宜乖巧地点了点头,环视一圈,突然“咦”了一声:“怎么换马车了?”
第29章 第 29 章
卫云章心里一紧, 面上却不动声色:“之前那辆马车坏了,还没修好。”
“坏了?”崔令宜奇道,“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就是送完你回家的路上。”卫云章轻叹,“也怪我, 绕路去普华寺那边看了两眼, 许是路上剐蹭了什么东西, 把车轮弄坏了, 还是瑞白去租的新车。”
崔令宜的睫毛猛地一颤。
“普华寺那边又出事了?”
“没有, 就是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换回去的线索罢了。”卫云章摇了摇头, “可惜干活的工匠太多了, 我就没过去细看。”
“那马车坏了,没伤着你吧?”
卫云章笑笑:“能伤着我什么, 我好得很。”
“那便好。”崔令宜从袖子里取出一沓文稿, 问道,“对了, 三郎,我按照你说的,把这些最需要的东西带出来了, 你看看, 我带的可对?”
看着卫云章在一边翻文稿,崔令宜忍不住皱了皱眉。
卫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马车都是要经常保养的,怎么会突然坏掉?联想到他说的“绕路去了一趟普华寺”, 崔令宜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被拂衣楼察觉了行踪,纪空明那厮故意让人搞坏她的马车, 以此来催她快点办事吧?
这下可糟了。不是都跟纪空明打过招呼了,说会晚些时候再交吗?他急什么?
“不错, 我上次正是整理到这个地方,晚上我来继续写。”卫云章合上文稿,说道。
崔令宜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她轻咳一声,又取出几张人像,道:“翰林院里还是有不少人我对不上号,我按记忆把他们画了下来,三郎你再替我看看。”
“这好说,我再跟你讲讲,你且记着。”
卫云章教崔令宜认了人,她都一一记下。
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回到府里,崔令宜换了常服,正准备出去与卫相卫夫人吃晚饭,见卫云章还站在房中不动,不由奇怪道:“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今日不跟父母亲用膳吗?”
卫云章摸了摸鼻子,开口:“四娘啊……
说到画,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崔令宜心头升起:“什么?”
只见卫云章从案几上面摸出来一张纸,展开,抖了抖,轻声道:“小襄儿今日来找我,非要看我作画,还偏偏要我把上次你没画完的那张狸奴扑蝶图补完……”
话音未落,崔令宜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当她看到一张五颜六色的画时,顿时眼前一黑。
卫云章觑着她的反应,忧心忡忡:“我实在无法,只能续作,你看看……可有毁了你的画?”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
该死,她在蝶翅纹路上描的荒院小楼内部图呢?!谁能跟她解释一下,她的白蝴蝶翅膀上,现在为什么盖满了蓝色?!
许是她的沉默过于长久,卫云章又小心翼翼地说:“小襄儿说,想要只花的狸奴,让我给补了点黄色。她还说喜欢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我为了哄她,也就照办了……咳,是不是画得不好?终究是我水平不行,如果是你,即使是一样的颜色,想必也比我处理得好许多。”
“……哈哈,没有,三郎画工也甚好呢。”崔令宜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这蝴蝶真是栩栩如生!这猫的毛色也是油光发亮,鲜活极了!还有这花,多娇艳,一看就是春日盛景!”
盛景个屁,她的心比三九天还要寒冷!她现在拿什么去跟纪空明交差?!
虽说这个东西不难画,但是她现在没有机会补救啊!
还有……她一边心梗着,一边向卫云章投以怀疑一瞥:“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也不知道他在上色的时候,有没有察觉蝶翅纹路的不对劲?
卫云章:“确实还有一事。”
崔令宜一凛。
“小襄儿跟我说,她喜欢这只长毛花狸奴,想要你把画送给她。我猜,你连崔公都不愿意送,大约也不是很想送给她。所以我跟她说,先把画放在画室里晾干,晚点再给她答复。现在你怎么想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能送她。”崔令宜握住卫云章的手,微笑道,“如今这幅画可不全是我的作品了,是我与三郎共同完成的作品,应当是你我夫妻共同的纪念,怎么能给她?”
卫云章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倒是未想到这一层。我还怕四娘你觉得我狗尾续貂,更不想要了呢。”
崔令宜转了一下眼睛,柔声道:“这样吧,三郎,我想了个好主意。这幅画我们自己收着,但也不能让襄儿失望。你晚上要编修《文宗经注》,一个人太寂寞,我便也陪着你,另外给襄儿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如何?反正她是肯定看不出区别的。”
卫云章:“来得及吗?这是否太辛苦了些?我挑灯夜战,是因为我白日可以补眠,但你……”
“三郎怎知,我白日里就不补眠呢?”崔令宜赧然道,“我在翰林院里,一步都不敢出屋门,又没法替你分忧,除了睡觉,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再说了,我临摹起来还是挺快的,用不着一整夜。”
卫云章思索了一下:“那也行。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我们大半夜的还各自待在书房和画室,委实奇怪。好在屋里也不是没有桌子,你我各占一张,倒是正好。”
崔令宜计谋得逞,很是欣慰。
晚饭期间,又见到了襄儿,卫云章告诉她,等明天画彻底晾干了,便送给她。襄儿很高兴,引得卫定鸿也不由好奇,问陆从兰发生了何事。陆从兰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出门去赴卢夫人的宴,倒是又累得弟妹陪襄儿玩耍了。”
卫定鸿瞧了一眼正在一旁跟襄儿说话的卫云章,伸出胳膊肘,碰了碰崔令宜:“怎么样,你跟弟妹也生一个?”
崔令宜:“……”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不着急吧,小孩子照顾起来也挺麻烦的。”
卫定鸿用手背挡着嘴唇,低声道:“趁着如今事少,早点生了,还能多陪陪孩子。等将来你升任了,天天早出晚归的,那错过的可就多了。”
崔令宜也低声道:“可是四娘她年纪还小呢。”
卫定鸿含笑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心疼媳妇。那便当我没说过。”
一只手搭上崔令宜的肩,不动声色地将凑近的俩人分开。卫云章不知何时站在了崔令宜身后,轻声道:“你们兄弟俩还聊什么呢?父亲刚进院子了,要准备起菜了。”
……
一餐用罢,便各回各屋。路上,卫云章问崔令宜:“你之前和大哥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崔令宜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小厮丫鬟,悄声道:“他……他看你和襄儿玩那么好,让我跟你早点生个孩子。”
卫云章一个趔趄,险些被平地绊一跤。
“哎哟,夫人,仔细着些!”玉钟赶紧扶道。
夜色中没人看得清卫云章耳根的红意,他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与三郎单独走走。”
崔令宜也对瑞白道:“你也下去吧。晚上没有我们的吩咐,也不必来屋里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