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再过去一段路,竟然就要到那座神秘的荒院了。
崔令宜自认为没涉足过官场,心术有限,但她都能想到的事情,难道簪缨世族卫家会没有一个人想到?
纵然不知拂衣楼的存在、纵然不知皇帝的后手,浸淫官场多年的卫相,难道也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与崔家联姻后权柄过盛,被皇帝卸磨杀驴?
她虚虚地握了握拳,一双完美的文人手,像是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定定地指向那座荒院。
……
回到卧房,崔令宜将国子监要借经卷给瑶林书院之事告诉了卫云章。
“怎么办,三郎,若是到那时候我们还没换回来,我岂不是要替你去讲课?我哪里会讲课?”崔令宜忧心不已。
卫云章闭了闭眼,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那都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比起这个,难道不是应该想想,在那之前,我们还要面对更难的事吗?”
崔令宜:“……”
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每天都窝在房里研究如何把身体换回来。然而无论怎么尝试,结果都很不乐观。
终于,某日晚上,吃饭的
时候,卫相对崔令宜道:“普华寺桥栏一案已经核实结案,确为年久失修所致。三郎,你明日便去销假上值吧。”
第27章 第 27 章
这一晚, 卫云章和崔令宜两个人都没睡着。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卫云章甚至已经别无选择地连续给她讲了几天的翰林院里的情况,但当这一日真的来临,还是放不下心。
而崔令宜之所以没睡着, 一是怕露馅, 二是莫名地兴奋。毕竟, 那可是翰林院哎!天下英才尽汇其间, 她进去溜达两圈, 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早上起床, 两个人看着彼此眼底的青黑, 俱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崔令宜规规矩矩地束好了发,穿上了官袍。卫云章虽在翰林院当值, 但品级不高, 官袍也简单。然而就是这么一件平平无奇的浅绿色官袍,却衬得他这个皮囊愈发面如冠玉, 身姿如苍松翠柏一般俊逸清直。
用完了膳,崔令宜正要出门,却被卫云章叫住:“我同你一起去。”
崔令宜一愣:“你同我一起去?”
上值还能带家眷的?
卫云章道:“我不进去, 我就陪你一程。”
一旁的瑞白眨了眨眼, 道:“小的先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时间还早, 不急呢。”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他微微蹙着眉头, 显然是在家坐不住,哪怕自己不能进去, 也非得亲自看着她进去才行。
崔令宜倒不介意他陪,她担心的是, 万一卫云章回家的时候心血来潮,突然要下马车自己走走,撞见拂衣楼的人了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就听碧螺劝道:“今日风大,又是阴天,夫人要不别出去了吧。伤才好了没多久,别又复发了。”
卫云章道:“伤口早就结痂愈合了,这几日我也没有风寒发热,何来复发一说?成日里闷着也没意思,今日正好出门送三郎一程,权当透风。”
见他执意如此,崔令宜只好道:“那便一起吧。”
一路上,卫云章握着她的手,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唯恐漏了什么事情,叫旁人看出了破绽。崔令宜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到了宫门前,她才不得不道:“三郎,到了,我得下车了。”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
崔令宜笑道:“你放心吧,我都记着呢,装咳嗽,少说话,一进官署就进你那间屋子不出来。下值前,我会把你尚未完成的手稿和文卷带出来,让你晚上补写。”
卫云章:“你灵活应变些,实在不行的话,就装急病,直接回家,病假回头再补。”
崔令宜道:“好。”
眼见着崔令宜安安稳稳地入了宫门,彻底消失不见,卫云章才终于叹息一声,对瑞白道:“走吧。”
翰林院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路上还有些其他官员路过,但崔令宜一个也不认识,只得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闷头往前,按着卫云章提前说明过的路线走。
忽然间,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度闲!”
崔令宜顿住脚步,回头一看,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从后面兴冲冲地朝她快步走来。
“度闲,听说你落了水,告了好几日的假,怎么今日来上值了?是身体大好了吗?”
崔令宜的目光从他眉骨处一颗黑痣上掠过,掩袖咳了咳,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我还有些咳嗽,平谨兄离我远些。”
卫云章提过,他在翰林院内与一名姓张的同僚关系不错。此人名松字平谨,眉骨上长着一枚黑痣,十分好认,活跃奔放,素来话多。由于二人太熟,反倒更容易看出端倪,是以,卫云章特意叮嘱崔令宜,让她尽量少与他说话。
“咳嗽了怎么不在家歇着,等痊愈了再来上值嘛。”张松抄着袖子笑道。
崔令宜:“咳……咳咳!这不是还有《文宗经注》没修订完吗?之前夸下海口说过年前就能结束,不好耽搁。”
张松:“你……”
“咳咳!”崔令宜愁眉苦脸道,“平谨兄,我今日实在不便多言,见谅见谅……咳咳!”
“不好说话,那便不说了!”张松爽快道,“几日不见,你倒好像真是清减了一些!你看,早该听我的,学学游水,不就可以不受这罪了?”
崔令宜扯扯嘴角。
“怎么样,病好后,要不要我带你去学学?”张松热情地说,“我知道的嘛,你要面子,觉得游水有失仪态。可你瞧瞧,关键时刻,会游水的好处不就展现出来了?你可以不游,但不能不会呀!虽然初学者动作都比较滑稽,但你放心,我亲自教你,不会叫外人瞧见的!你还信不过兄弟我吗!”
崔令宜:“……”
卫云章,人家把你当兄弟,你倒好,没把人家当兄弟,自己会游水的事是一点儿也不肯说啊!
二人并肩往翰林院方向走去,一路上,张松的嘴就没闲着,一直在劝她学游水。直到
看到了翰林院的牌匾,张松才终于打住话头。
进了院中,青瓦朱檐,垂花彩绘,重门碑廊,文房厅堂,尽入眼帘,与卫云章讲给她听的一模一样。
崔令宜一边偷偷打量着翰林院内的布置,一边故意落后张松半步。张松跟谁打招呼,她就跟着跟谁打招呼。众人见了她,自然是一番嘘寒问暖,有好奇的想多问问那日的情况,崔令宜便开始咳嗽。
张松很自然地接话:“哎呀,度闲还咳着嗽呢,让他少说几句吧。”
崔令宜道:“我先走一步,免得留在此处,将病气传染给各位大人。”
张松:“度闲,要让人给你煮碗梨汤不?”
“不必了,多谢!”崔令宜根据卫云章先前的描述,辨认了一下他平日里办公的那间屋子,飞快地推门躲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长的桌案,上面堆满了书籍,还有一些已经写完的纸稿,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崔令宜翻了翻,找出卫云章所说的自己尚未写完的那一页,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而后又往砚台里加了水,端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走到窗户边,偷偷听外面人在聊什么。
但很遗憾,她屋子外面是走廊,即使有人路过,说不完一句话,便已经从她门口消失了。加之到了整点,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翰林院里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崔令宜甚是失望。
屋子很小,简直是把人泡在了书堆里。她把屋里头的东西都翻了一遍,除了《文宗经注》相关,其余什么也没有。她把墨砚放回桌上,又取了支笔,在手里转着玩。
她百无聊赖,又不能代替卫云章干活,便抽了张白纸,在上面画起了肖像。今日张松打过招呼的那些人她记住了,但还有一些做杂事的书吏她不认得,不如画下来,带回家问问卫云章吧。
而此时此刻,卫云章正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微微掀起一道帘子,十分惆怅地看着外面。
外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一条又一条的长街阔巷中,贩夫走卒们,开始了一天的奔忙。
“瑞白。”他叫了一声,“改道去普华寺。”
“普华寺?”瑞白顿时紧张起来,“普华寺还没解封呢,夫人去那儿做什么?”
卫云章:“在家里待了这么多日,难得出来一趟,不是说工部正在派人修桥吗?就当我是去看个热闹。”
看瑞白还在犹豫,他便继续道:“你放心,我又不会去跳河。再说了,咱们不是还带着护院吗?”
为了避免再发生上次因为没带护院,出了事也没人手救的情况,这次出门,他们还特意带了几个护院。
夫人吩咐,瑞白也只好听从。他转了方向,驾车往普华寺的方向驶去。
普华寺附近现在都没什么游人了,只有一些闲人,在官府竖起的栅栏外指指点点,点
评着在桥上忙活的那些工匠。岸边的菊花仍旧鲜艳,在风中簌簌地颤动。
卫云章拧着眉头,看了半晌,终究叹了口气:“没事了,走吧。”
他抱着微茫的希望前来,想看看或许能在这里发现什么身体互换的线索,但很遗憾,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他也不是没想过亲自下车,去探探情况,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引起差役的注意,到时候自报家门,又是平添麻烦。
瑞白挠了挠头,驾车回府。
不成想,走到半路,车轮不知道怎么脱落了,瑞白下车和几个护院研究了一会儿,也没能把车轮装回去。
“小的去前面车行看看,有没有空车再租一辆。”瑞白道,“夫人先在此处待一会儿,让护院们陪着夫人。”
卫云章本想说不如走回去,后来想了想,万一在路上又遇到了什么崔令宜的熟人,还是算了。
“那我等你。”他点了点头。
马车是在路中央坏掉的,现在停在原地,阻塞交通,实在不像话。卫云章让护院们把车拉到路边去,自己则先下了车,抱着胳膊在一旁发呆。
冰凉的风突如其来。
在卫云章还没意识到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了从后颈袭来的暗器。
他震惊地望着地上几枚散落的银针,猛地抬头,楼上窗台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长眉一皱,正要飞身去追,突然想起此刻自己是“崔令宜”,当下一个犹豫,那人影便已经不见了。
卫云章回望四周,周围人群如常,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地上那几枚银针谨慎地捡了起来。
“夫人,请上车坐着吧。”几个护院把马车拉到了路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还在恭恭敬敬地请她休息。
卫云章注视了楼上窗台半晌,最终还是沉着脸上了车。
如果现在他还他自己,他定要上楼查个清楚,但他现在是“崔令宜”,他没有办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牵扯出的一系列后续,也容易被人发现他这个“崔令宜”的奇怪之处。
过了片刻,瑞白租了辆新车过来,接了卫云章回府。
没想到,刚进府里,卫云章就遇到了蹦蹦跳跳的襄儿。
“婶婶!”襄儿看见她,很高兴地打招呼。
卫云章收拾了一下心情,温声道:“小襄儿这是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襄儿脆生生地答道:“我昨日背书背得好,娘亲奖励我放假一天!”
卫云章四下张望:“你娘亲人呢?”
照看襄儿的丫鬟在一旁开口:“卢家夫人今日设了梅茶宴,大少夫人出门赴宴去了。”
卫云章在心里笑了一声。什么背书背得好,无非是嫂嫂要出门聚会,又无人能督促孩子背书,索性给孩子放个假罢了。
他摸了一下襄儿的脑袋,道:“这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当心着了凉生病。要玩去屋里头玩。”
襄儿却说:“婶婶,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呀,你的身体好了吗?”
卫云章一时没反应过来:“劳小襄儿记挂,婶婶现在确实差不多好了。”
襄儿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那太好了!婶婶,你之前答应我的,要教我画画的!我们去屋里画画吧!”
卫云章:!!!
第28章 第 28 章
卫云章感觉自己冷汗都冒了出来:“这个, 这个……要不我们先去找祖母玩一会儿吧?祖母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襄儿:“不要嘛,我已经跟祖母问过安了。我就想跟婶婶画画。”
卫云章:“……”
他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丫鬟,可是丫鬟哪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迷茫地回望着他。
“我们走吧!”襄儿兴冲冲地拽着卫云章往前走,人不大, 劲儿倒是不小。
卫云章虽然是看着她长大的, 但也只会偶尔逗一逗, 从来没有和她正儿八经地玩耍过。也不知道崔令宜是给这小孩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让她对这个婶婶如此念念不忘?
“要不……我们改日吧?”卫云章试图劝说她, “今日婶婶手感不好, 恐怕画不出什么好画。”
“没事呀, 婶婶再画不出来,也肯定比我画得好!”襄儿嘻嘻笑道。
卫云章:“……”
他没什么带小孩的经验, 生怕拒绝得太狠, 叫襄儿伤了心。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被迫跟着襄儿回了院子。
二人进了画室, 襄儿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画了一半的狸奴扑蝶图:“这张画,婶婶还没画完呀?”
“是的呢,之前一直在休息, 便没有动笔。”卫云章一边回答着, 一边悄悄把手里的银针塞到了高高的架子上,免得待会不慎刺到了襄儿。
“那婶婶先把这张画画完吧!”襄儿一双眼睛露在桌子上面, 滴溜溜地转,“上次婶婶答应我的, 要给我画只长毛的花狸奴,这都还没有上色呢!”
她们还有这样的约定?卫云章只觉得脑袋有点疼:“不是让婶婶教你画画吗?我们另外拿张白纸, 婶婶教你画葡萄好不好?这张画婶婶暂时没有手感,想先放一放。”
他虽然更擅长诗文, 但并不是对丹青一窍不通,只是不如崔令宜精通罢了。要应付一下襄儿,教小孩子随手画点东西,应该还是可以的。
襄儿说:“我不想画葡萄,我就想画狸奴。”
卫云章:“……可是婶婶现在画狸奴的水平也不是很好,不能教你画狸奴。”
襄儿扁了扁嘴:“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啊,而且现在不就是只差个上色吗?婶婶就补一下嘛,好不好?待会儿我可以自己临摹婶婶这个的。”
她短短的手臂抱着卫云章的腰,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睛,圆圆的脸颊一鼓一鼓。
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这个小侄女没办法。被她这么看着,仿佛自己不答应,就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桌上画了一半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