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同龄少年围在一起过。到底还是书院里的学生,就算有些人可能家境不好,但也还没有独立生活过,不曾真正经历世道的险恶,因此就算装得再稳重,一个个眼神里都有种清澈的单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多学生对她翘首以盼,她总不好真的摆架子不管。不过,在开始装腔之前,她还是打算先虚心求知一下:“我今日头一次讲学,你们倒如此信任我?”
学生们道:“卫编修是探花,我们有什么可不信任的?而且卫编修课上讲得深入浅出,很有意思啊!连范柏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睡觉了!”
崔令宜:“范柏是谁?”
学生们对视一眼,都哈哈地尬笑起来。
崔令宜了然:“哦,就是之前问我是不是考上探花才娶了我家夫人的那个学生吧?”
“是啊是啊,就是他。”
“他这人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您别介意。”
崔令宜:“他以前上课经常睡觉吗?”
“还挺经常的,不过先生们也不管他。”
“为什么不管?”崔令宜好奇,“瑶林书院的先生们,脾气都这么好吗?”
学生们争相道:“因为他聪明,不用听课也能会!”
“是啊是啊,总是看他在课上睡觉,最后课业还能完成得很好,真是神奇!”
“听说他家里其实很穷,但在家乡是很有名的神童,他家里人变卖了大半家产才来到京城,把他送到瑶林书院里来的。崔院长看他可怜,就免了他的束。”
崔令宜挑眉:“这样吗?那倒是真没看出来。”
虽然书院里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举手投足间不少细节还是能看出家境的区别的。京城里最不缺有钱人,瑶林书院里也不缺,而范柏那个人看上去活泼开朗又大胆,看起来在书院里混得很好,可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学生们道:“可能这就是神童的自信吧,您看他都没来找您批改文章。”
“卫编修不如明天点他的名,看看他的文章?”有人怂恿。
崔令宜笑笑,并不搭话。她心想,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神童,搞得跟街边的大白菜似的,以为人人都是卫云章?
而且卫云章也没有上课睡大觉嘛。
不过她并不想多管学生们的闲事,便咳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行了,我还是先把你们的文章看了再说。”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文稿,看了看,感觉自己写得能比他强些,才大胆开口:“这位姓郭的同学是哪位?哦,是你,好,看得出你博览群书,见识广博,文中多用典故,然典故用得太多,说理欠缺,便有了掉书袋之嫌……”
她如是看了四篇,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学生们虚心接受,拿着自己的文稿欢欢喜喜地下去了。等看到第五篇,她感觉有点不妙。书院里卧虎藏龙,未必就没有下一个状元,至少从她的层面看,这篇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
于是她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道:“这篇还不错,不过现在时候晚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若是你们不急,等我下次来书院,再与你们细说。”
学生们自然不敢耽误她处理公务,纷纷乖巧告退。
等人都走了,崔令宜赶紧把门关了,将文稿往桌上一丢,自己往床上一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教书先生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本以为是哪个折返的学生,不料一开门,竟是李博士。
李博士道:“卫编修,我没打扰你公务吧?”
“没有没有。”崔令宜惊讶,“您怎么知道我……”
“我就住隔壁,你跟学生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博士说道。
崔令宜顿时一凛。这儿隔音竟然竟这么差?方才屋子里人太多,她都没有发现。
“对不住对不住,是吵着您了吧?”崔令宜连忙道歉,“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那么多人……”
“学生好学上进,积极请教,是好事。”李博士说,“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还请卫编修见谅。”
崔令宜:“嗯?”
“是这样的,这里客房挨得近,隔音又欠佳,而我有个毛病,就是睡着了爱打鼾……”李博士捏了捏自己的胡子,笑得有点儿尴尬,“若是影响了卫编修,还请卫编修多多包涵。”
悖还以为是什么呢。崔令宜没放在心上:“李博士真是说笑了,这有什么好特意来说的,您就放心地睡吧,我睡眠挺好的,不容易被吵着。”
卫云章这具身体和她不一样,她从小受到的训练是不能睡得太沉,除非是受了什么伤或者中了什么药,否则一般身边有点动静就醒了。而卫云章一直过得很安逸,没人会吵着他睡觉,睡眠质量相当高,有时候崔令宜用着他的身子,第二天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有点莫名后怕。
事实证明,崔令宜高估了卫云章的体质,也低估了李博士的鼾声。
半夜三更,她躺在床上,听着墙那边传来的呼呼鼾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博士的鼾声很有规律,先是从鼻喉间发出浊重的吸气声,还一卡一卡的,宛如生了锈的械具,然后再停顿几息,最后从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尾音还带着转颤。
崔令宜:“……”
她把被子蒙在脸上,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心里暗骂几句这书院的装修,不得不爬起来点灯。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把那些学生的文稿全看了吧。
直到她把手头能批的都批完,只剩了几篇等卫云章自己裁决,隔壁的李博士依旧睡得酣畅淋漓。
崔令宜无奈至极,干脆出了客院的门,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让自己暂时歇一会儿。
书院里万籁俱寂,也不会有那么多守卫到处巡逻,崔令宜溜溜达达地晃悠着,却发现本该漆黑一片的学堂长廊下,有一点微光闪烁。
她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发现原来是一名学生在挑灯夜读。
那学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还拎着一盏烛灯,坐在廊下小声念诵。
崔令宜在背后幽幽开口:“怎么不睡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学生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里的书直接扔在了崔令宜的脸上。
崔令宜:“……”
烛灯被打翻在地,那学生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几步,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
崔令宜蹲在地上,把书捡起来对着尚未熄灭的光翻了翻,唔了一声:“这是你们平日里上课要用的书吧?怎么现在看?”
“卫、卫编修?”那学生牙齿打着战,哆哆嗦嗦地望着她。
“是我。抱歉,吓着你了。”崔令宜冲他笑笑,“但是你大半夜一个人在这儿看书,也很容易吓到别人啊。”
那学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蹲着走了回来――腿还有点软,暂时站不起来。
“从、从来没吓到过别人。”学生嘟囔道,“您是头一个。”
崔令宜把烛灯扶正,仔细瞧了瞧他,突然发现他就是那个撞到了她、还在课上故意提些不正经问题的学生。
“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看你白日里表现,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崔令宜道。
学生面上有些挂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卫编修,您怎么不睡觉?”
“不太适应环境,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崔令宜把书还给他,“你呢,你经常这么半夜读书吗?”
学生抱紧了书:“没有,今天是头一次。”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崔令宜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一会儿说我是头一个被你吓到的,一会儿说你是头一次半夜读书,将来若是到了金銮殿上,你也打算也这么跟陛下说话吗?”
学生惭愧地低下了头,因夜色太重,看不清他的脸红没红。
崔令宜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廊下的长凳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学生来坐。
学生硬着头皮坐了过来。
“你叫范柏是吧。”想起其他学生对他的评价,崔令宜不由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范柏愣了一下。
“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在这里温书?旁人都
没有,唯独你有,难道是旁人都学会了,就你没学会?”崔令宜道,“若是学得如此吃力,我看你可能不太适合瑶林书院,得跟崔公说一声才好。”
第51章 第 51 章
“不不不, 卫编修!”范柏回过神来,慌忙摆手,“我只是天生觉少,没事干, 才出来温书的。不信您考考我, 我都会的。”
崔令宜才不考他:“你这蜡烛是哪儿来的?书院里发的?还是自己买的?”
范柏犹豫了一下, 道:“书院里发的。”
“这么说来, 应该是人人都可以领的喽?那你每天夜里都这么点灯, 蜡烛用得比别人快多了, 书院竟然也没有意见?”
范柏眼珠乱瞟, 手指抠紧了书脊:“啊……不全是书院里发的,有一些是我自己买的。”
“是吗?去哪儿买的?京城里头吗?”崔令宜摸了摸下巴, “可是我怎么听说, 你家里为了供你来瑶林书院读书,变卖了不少家产呢?你真舍得买这么多蜡烛?”
范柏呆住, 半晌之后,才嗫嚅道:“卫编修……从哪儿听说的?”
崔令宜笑笑,拍拍他的肩:“其实吧, 我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 你把我当兄长也行,你跟卫兄我说句实话, 你是不是白天不听课,全在夜里用功了?”
范柏沉默。
“你跟我说句实话又没什么关系, 我又不是你们正式的先生,管不着你们什么, 也不是那种喜欢出去乱说话的人。”崔令宜道,“只是呢, 我听说你是你们家乡的神童,因为家里穷,所以崔公才没收你的束。可我今天却发现,你好像既不是神童,家里也没那么穷,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尽管书院里多你一个人不多,少你一份束也不少,但我是崔公的女婿,总不能白白看着他被骗吧?”
“求求您别说,卫编修!”范柏果然很不经吓,立刻抓住了崔令宜的袖子,央求道,“我……我不是神童……我只是小时候聪明了点……”
范柏出生在离京城四百多里外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唯独生的儿子还算活泼可爱。父母每个月都会挑着担子去镇上卖点山里挖的药材,范柏讨喜机灵,跟常来买药的一个落第秀才混熟了,秀才也乐意随便教他点东西。他学东西比他父母快多了,不仅认字,还能背书,秀才连连夸他是个好苗子,建议他父母把他送到镇上学堂里读书。
父母一琢磨,既然儿子这么聪明,确实也不能让他一直跟他们当农民。太多的不敢奢望,但哪怕考个秀才也好啊,就比如这个来买药的秀才,虽然落了第,但在镇上当个教书先生也够用了,比当农民轻松,还赚得多。
范柏就这么被送去镇上学堂读书了。因为家里没钱,父母不能一直陪着他,所以其他小孩晚上都各回各家的时候,范柏就一个人睡在学堂里。不过他不介意,他嘴甜,跟周围的叔叔姨姨都混得很熟,大家都乐意多分他一口饭。
秀才确实有眼光,范柏随便学学都比别人努力学得强,很快就成了镇上的神童。
他长到十三岁的时候,秀才跟他父母说,实在是教不了他什么了,孩子上课都无聊得睡觉了。既然他这么聪明,不如去京城瑶林书院碰碰运气。
父母一听差点晕倒,他们两个农民,这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哪能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但周围人都说这孩子是个神童,舍不得这么浪费他的天资,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攒了一笔钱,带着范柏徒步来到京城。
崔伦考了考范柏几个问题,有的答上来了,有的没答上来。父母急了,在一旁连声说:“这孩子真的很聪明,在我们那边,课上睡睡觉都能学会!也就是我们那地方小,实在学不到什么东西,若院长您能开开恩,收下这个孩子,让他多见见世面,他肯定不会辜负院长您的!”
俩农民不会说话,用词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但崔伦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还是把范柏给收下了。父母欢天喜地地回去了,临走前不忘叮嘱范柏好好学习,孝敬院长。
“然后呢?”崔令宜托着腮,“然后你到了瑶林书院才发现,你不是神童了?”
范柏像只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点了下头。他在家乡被吹捧久了,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什么生错了地方的未来栋梁。结果到了书院里,刚上了第一天课,他就感觉世界都崩塌了。
如果他都能算是未来栋梁的话,那他的同窗们,应该个个也都是宰执之才。
那落第的秀才果然也没见过什么太大的世面,对瑶林书院里的生源压根没有概念,像他这样的“神童”,书院里比比皆是。
从乡下赶到京城本就疲累,他又连续几天晚上没能睡好,结果某一天,果不其然地在某堂课上睡着了,而且好巧不巧,还是崔伦的课。
等他美美一觉睡醒的时候,发现同窗们甚至都已经吃完午饭回来自由玩耍了。
他吓坏了,连忙问一个同窗:“我在院长的课上睡着了,怎么没人提醒我?院长是不是很生气?”
同窗奇怪地看着他:“不是你跟院长说的,他的课可以不听吗?反正你都会了。”
范柏都懵了,还以为他是在嘲讽自己,后来问了半天,才得知是有人举手跟崔伦告状,说他上课睡觉,崔伦只淡淡看了一眼,说:“范柏是都会了,才会在我的课上睡觉,如果你们也都会了,自然也可以睡。”
崔令宜:“……”
怎么说呢,当崔伦的女儿当久了,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崔伦当先生的时候是这个风格。
“所以从此以后,你就变成了白天睡觉,晚上自学?”崔令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范柏哭丧着脸:“卫编修,求求您不要告诉院长这件事,他竟然真的信了我父母说的那些话,还好心帮我解围。可是这么一来,我真的……骑虎难下。我后来上课其实也没有真的在睡觉,先生们讲的东西,我都听在耳朵里的,到了夜里再温习――我哪有那个本事自学啊。”
“这怎么听上去更厉害了?”崔令宜挑眉,“白天不睡,夜里不睡,精力还如此旺盛,最重要的是还真的成绩不错,能让你的同窗们信服你是神童这一说法……”
“卫编修,您就别打趣我了。”范柏垂着脑袋,“我还是有在见缝插针地睡觉的……”
“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崔公?就算你不是神童,光从最后的成绩来看,他也不会把你扫地出门。”崔令宜问。
范柏小声答道:“其实有不少先生都找我谈过话,觉得若是我好好听课,定可以再上一层楼。但是……只有我自己晓得,现在大家觉得我厉害,是因为我‘不听课’,若是我听了课,还是这个水平,大家就不会对我这么宽容了。”
崔令宜:“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范柏的头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