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船终于又有声音响起,依旧是沉稳的声音:“知道了。”
朝华的耳朵紧贴着船舱舱壁,听见这句,她还不死心:“算上路程,船已经不见三天。这位壮士,烦你尽快告诉你家主人!”
今天过去,就是第四天了!
时间越长,人就越难寻。
师父们会遭遇什么,朝华不敢想像,要是这人不肯帮忙,就只好送信给大伯母,还有各家舍药的夫人们。
就像上回一样,把这件事情闹大。
她知道此事蹊跷有风险,但一船十七八个人,总不能就这么凭白“不见了”。
那头又一次响起了OO@@的声音。
朝华面上原本愈加焦急的神色一顿。
难道……那人其实就在船上?
他不想自己出面,才让下属来答话,但一问一答之间总要时间,所以听上去才很迟疑的样子。
朝华手沾茶水,刚欲在茶桌上写字,指尖便是一顿。
甘棠芸苓青檀紫芝都是识字的,沉璧学字的事交给甘棠,但朝华从未问过进度,但她还是试探着写下“一人”“二人”。
这么简单的字,沉璧看的明白,她先指指一人,又指指二人。
朝华正自疑惑,忽然想起那人能在水下闭气良久,沉璧自然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想了想,抬眉开口:“若是你家主人不欲相帮,烦请壮士此刻就告知我。”
重音落在“此刻”两个字上。
她本来想的是请此人将信送到门房,落款就写荐福寺,要是又跟上回的人参一样没落款,从门房到丫头婆子都会觉得古怪。
既然那人就在船上,不如直接给她一个答案,还能省下许多功夫。
朝华说完,直觉对面不会再回她,低叹一声,刚要伸手解开勾船的铁勾。
就听到那边传来了扒船贼的声音:“这不是你这样的大家女子该管的事。”
她当世家女不是当得很好么?过继弟弟,关住姨娘,施恩庶妹,件件都做得漂亮。她想要未来夫婿能蟾宫折桂,也就真的找了一个很有可能蟾宫折桂的书生。
余知府的雅会上,沈聿在全省举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朝华想起那夜两人的对谈,随道:“我本就会些大家女子不会的手段。”
一来一回之间,裴忌想起暗夜舟中被她一针扎到麻筋,整条手臂动弹不得的情状,那份麻劲直到第二天才完全消散。
有心想问问她足踝有没有青紫,又觉这话问出来过于无礼,还无端生些暧昧。
知道她不得到个准确的答案不会罢休,只得说:“这事我早已知道,人很安全,此事你莫要再问,你管不了,连你大伯也管不了。”
他语调虽淡,却带了几分冷峻凛然之意,短短一句,转了三转。
朝华攒眉思忖。
这事他已经知道,说明他也派人跟着医船,不管是盯梢还是保护,净尘师太都确实与他有所关联。
人很安全,说明他不欲与师父们为难,那么就是保护。
此事莫要再问,连大伯也管不了,就是事涉机密,再问对整个容家都没好处,联想到三天竺上的公主仪仗。
朝华猜测,他与公主有关,大概是公主的护卫随从?权柄颇大。
这些还都只是让朝华略略宽心,真正让她精神大振的,是他当真与净尘师太有关联,那么那首十三针歌诀的可信度就更高了!
朝华立时接受他的“好意”警告,软言道:“我只想知道师父是不是安然无恙,别的事我无力管。”
她低着声,这声音刚入耳,裴忌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那天夜里她骗走那些官差的时候,用的就是现在这管声音。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过,她想哄骗人的时候,声音就会又低又温柔。
像西湖春日刚有些回暖的水。
一只船内灯明,一只船上灯暗,朝华投在青纱帘上的影子朦胧模糊,每当她张口之时,影子也会跟着张口摇晃。
两船相隔极近,他甚至能瞧见那个影子因为关切,耳上珠正在轻轻颤动。
良久无声,朝华还以为对方不肯应允,她见好就收。只要知道明镜师父们无恙,她也不会再穷追不休。
就像他警告的,她还有容家这么多亲人。
正欲道谢告别,那人却不知何故退让一步:“我会叫她们写信给你,她们的字迹你总该识得罢?”
朝华璨然而笑:“我当然识得师父们的字。”
隔着青纱帘,裴忌虽看不见她的笑脸,却能从她语调中听出来。
这回他没再回应,那只苍劲有力的手再次探来,解开铁勾还顺势一推,这一推力道不轻,朝华她们坐的小舟远远荡开。
朝华都没来得及向他致谢。
人参算是他捏紫了她脚踝的赔礼,但那歌诀确是该正正经经的谢他。
沉璧看船划远了,又站到船头手执船桨,等待朝华吩咐。
那只船荡出去没多远,船上白纱灯笼就换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隐没在满湖彩灯画舫之间。
珠灯夜如昼,船影各西东。
朝华撤下白灯,泼出半壶残茶。
“沉璧,回去罢。”
第65章 红菱角
华枝春/怀愫
朝华等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别苑门上才收到写着荐福寺落款的信件。
是个农人打扮的人送来的, 一身布衣,头顶竹笠,挑着扁担,一头担着筐嫩菱樱桃,一头担着蚕豆香瓜,那封信就藏在樱桃里。
这时节瓜香果熟,容家庄上和村上时常送些时鲜瓜果来。
门上的人还以为是上容村的人来了, 本待留他到后厨吃饭, 谁知那人放下东西就走, 门房追出去时, 人都已经去远了。
再看信上的落款是荐福寺, 赶紧送到二门。
朝华刚醒, 甘棠就将信送上, 拆信一看,确实是明镜师父的字迹。
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先是报平安, 跟着又说她已给明空报了平安。
至于一船人在哪, 又是跟谁在一起, 明镜师父一句都没透露。
知道人无事, 朝华心头大定。明镜师父能送信是那人首肯的, 信上的内容自然也是他点过头的。
明明报平安就行, 还特意告知她已经向留在荐福寺守寺的明空师父报过平安。
是让她别再为这件事给明空师父写信。
朝华将信收起, 甘棠看姑娘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问:“要不要把跟船的人叫回来?”那,, 几个人还在一路找船呢。
“再等等,让他们多找两天。”
甘棠不明所以,但她点头应声:“那,姑娘要不要给明空师父写信?”
“不必,明空师父已经得着信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做。”朝华想了想问,“去岁是什么时候捐灯的?”
年年真娘的生日,容家都会给荐福寺捐两座树灯,每座树灯都有丈余高,宝盖朱漆,彩画描金。
树灯共有七层,每一层上都能再点七盏琉璃灯,一座树灯能点四十九盏小灯。
专供到观音菩萨殿中,为真娘祈福延寿。
“年年都是夫人生日前几日,今岁的已经备下了,要不要早些送去?”
“不用,跟往年一样就行。捐灯,赠药,舍米舍布都要跟原来一样。”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
“是。”甘棠记下,“厨房上问送来的那两筐东西,怎么处置?”
瓜果都是鲜物,看着品相还极好,菱角生嫩,樱桃饱满,蚕豆青碧,瓜也皮大个大。
“洗干净给各房分一分。”就当是他请她吃瓜果了。
“好~”甘棠笑着指一指挂在衣桁上的裙裳,“端阳宴上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昨日就送来了,姑娘总得试一试。”
要是有不合身的地方,家中绣楼里就有七八个绣娘在绣嫁妆,在家里就能改。
朝华走到衣桁前,昨日实在没心情看这个,今天一看,衣裳已经熨烫过,还熏上了她常用的柏子香。
端阳节当天穿的衣裙纹样或是五毒或是石榴,多是应景而制。
容老太太年纪大了,爱红爱金,还一年比一年更爱热闹。
偏偏除了永秀之外,家里几个女孩都更爱素色。朝华自不必说,令舒也爱穿轻灵雅致的衣裙。
平日里老太太撒手不管,大节里制衣裙,她就要着意打扮打扮孙女们。
去岁的端阳节用纪红纱罗和天碧色纱罗裁了衣裳,每个女孩都得了一串玉玲珑系腰,首把孙女儿们打扮得像枝间刚开的石榴花。
这回送来的衣裳,红也确实是红,只是红得略显黯淡。
裙上的花纹也是祖母平日最不喜欢的那种,贵重但繁杂,不说别致俏丽了,朝华穿在身上都显得老成无趣。
芸苓捧镜,甘棠打开首饰匣子,捧着蜘蛛钗给朝华看:“这一回的首饰,也都是应景儿的。”
要论精巧那真没有,赤金打的五毒,镶嵌着华贵宝石。
头上重,衣上杂,堆叠得满身都是,连丫头们都知道这些不好看。
朝华试过衣裙,又簪戴上首饰。
照着镜子,缓缓转了一圈,对甘棠道:“要不那日的粉略厚些?胭脂也浓些?”
祖母既然想让她们姐妹几个不要出挑,那她就尽力不出挑。
芸苓摇头:“姑娘本来淡妆就似浓妆,化了浓妆说不准反而压住了这身衣裳。”姑娘眉眼鼻唇皆生得分明,不必脂粉勾勒都形貌粲然。
“我看姑娘那天装鹌鹑更好。”
不笑不动,木胎美人,那便不出挑了。
朝华闻言失笑,芸苓急了,捧着镜子连声止道:“姑娘自己看看!能笑不能笑?”
“我知道。”朝华摇头,能让祖母如此严阵以待的,她怎么可能轻忽呢?
到了端阳宴那日,朝华早早坐车去往老宅。
几个女孩都是一样的衣裳首饰,站成一溜给容老太太看过,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到时候你们就跟着我和你们大伯母。”
紫宸观观主的端阳宴摆在画舫上。
马车刚停下,令舒就悄悄扯扯朝华的袖子:“比楚家的半湖春还大得多。”
楚家的画舫能叫半湖春自然是因为宽大精美,舫中不但男客女客可以分开坐,还在盛下个小丝竹班子舞乐唱南词给客人们听。
那已经是城中最大的画舫的,没想到这艘舫会大那么多。
舫前也不单是容家的马车,熟悉的人中就有楚家梅家和余知府家。
余世娟也一身见客外衫,目光远远与朝华相交,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袁琼璎的父亲官位低,不在受邀之列。
还未上船,几姐妹低声交谈几句,等到个身穿杏黄道袍,手执银丝拂尘的貌美坤道上前来引客时,众人都沉默登舟,岸边一时只余风声鸟鸣声。
端阳节正是西湖热闹的时候,画船箫鼓络绎不绝,苏白二堤上游人如织。
城中百姓争看龙舟竞渡,湖上龙船四五只,头尾彩画如龙形,插着各色旗帜彩伞,水手在龙腹中划舟,十番锣鼓吹弹唱打,从初一到初十皆有热闹可瞧。
远处锣鼓阵阵,此间却是两里开外就已经设下仪仗,不许游人靠近。
明明是皇家排场,接引的人却偏偏作道姑打扮,事出有异,谁也不敢接耳议论。
道姑上前来引路时,女眷们都低下头,就像芸苓说的,装鹌鹑。
不止是接引人身着道袍,船上所有人都穿着道袍,容家姐妹规规矩矩站着,全把自己当作木胎。
落座,奉茶。
桌上食盒精巧,除了端阳节要吃的五毒菜,点心粽子看上去都是内造的。还有嫩荷叶托着菱角雪藕,虽摆设考究,却无人去动。
上前来给容老太太奉茶的是年老坤道,看见容老太太时恍惚了片刻,笑了笑:“容夫人可还记得我?”
容老太太平日里精神矍铄,今天却拄起了一根雕花木杖,走路时腰背也比原来低了两分,看见老坤道时,她怔了片刻才道:“是……”
老坤道笑了笑:“一别经年,容夫人不记得我也寻常。”
容老太太双手执礼:“我记得女仙人俗家的名字,只是如今仙人归了道门,便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她这么一说,老坤道脸上的笑意倒真了一分,望着容老太太点了点头,便又退到锦帘后去。
这船上,除了人都穿着素面道袍外,余下锦帐珠围,雕栏画屏,处处都透着富贵奢华气象。
容老太太与那位老坤道说过话之后,舱中又是寂静无声。
来的官宦世家女子,不论平日里是活泼烂漫还是灵巧俏皮,此时个个都规行矩步,坐姿仪态仿佛一个师傅教导出来的,端正坐了半张椅子,低垂螓首。
舱中也有奏乐,奏的却不是寻常雅乐,而是道音。
道筒、竹琴、笏板、洞箫一响,诸人不像是来赴宴的,反倒像是来参加法会的。
余世娟坐在离朝华不远处的玫瑰椅上,偶尔目光一碰,又低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紫宸观观主出现,接连奏了三首道音奏,帘子终于动了。
几个容色秀美的年轻道姑将纱帐一层一层挑起,从里面走出个紫纱道袍,头戴玉冠的女道士。
她扫过众人,无人敢抬头与她目光相交。
众人像商量好了一样,齐齐立起身来下拜,口中称呼的却是:“拜见观主。”
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行礼的时候明白,称呼的时候糊涂。
朝华跪在大伯母身后,她的身后是令舒、永秀。令惜实在年幼,衣裳虽做了,最后还是没让她来。
果然,这些引宾的道姑和观中执事也没人指出容家少了个女孩子。
“我如今身份,哪受得了如此大礼。”女道说完,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众人缓缓起身落座,楚氏上前半步,扶起了容老太太。
观主在看见容老太太行动不便时,还语带观切垂问出声:“我记得,容夫人四十岁上还能打马。”
容老太太笑:“观主说笑了,四十岁已经是快三十年前了,如今这个年纪,我的腿脚已经算是好的了。”
一句三十年前,说得女道目光微茫,看着座中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有些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模样来,有些当面都不相识了。
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地眉目乖张起来,目光滑过年轻女孩们的脸。
停在朝华的身上。
“容夫人,你这个孙女,生得可真好啊。”
朝华垂眉不动。
容老太太强笑出声:“她们年轻面嫩,从小又长在余杭,没见过什么世面……”
只听上首那人道:“我没说别的,就最大的那个生得好,叫她走上前来,让我瞧瞧。”
容老太太手在大袖中一紧,脸上依旧笑着,回身看向朝华:“这是如今家里排行最长,朝华,你上前来,拜见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