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忍不住,花满楼还是不请自来,在初六这日登了明月楼的门。
沈明月正在店里忙着,见到花满楼有些惊讶,只说让他先寻个地方随便坐坐,等她忙完了再来招呼。
花满楼没说话,只上前去帮她搬着桌椅板凳,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想陪在她身边的想法。沈明月一愣,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待到所有的事情忙完,两人都出了一头的汗,一同坐下休息。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最终还是花满楼先开口:“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他的话直白,沈明月也坦诚应“是”,她将水杯递到花满楼的手边,自己也拿起一杯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流进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双手捧着水杯,沈明月侧头看他,有些勉强地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说着,沈明月看看四周无人,李安歌和阿风都在后厨打扫着卫生,便站起身来,有些纠结地在花满楼面前踱步,一边表达歉意,解释着自己的逃避:“对不起,我总觉得,一旦相互喜欢后,好像关系就该更近一步,可是我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你,可能我没有过亲密关系,所以充满了不知所措……”
沈明月不知道花满楼能不能理解,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长辈,店里的大家和来去的武林朋友都不会陪着她听她讲些心事,于是她便也习惯了有问题自己抗,自己撑起自己天,可如今,她自己的这片天空要有另一个人走进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分享。沈明月话里的惶恐几乎要满溢出来,带着不安直击花满楼的心,让他感到心疼。
“那就慢慢习惯如何?”花满楼诚恳提议道,脸上充满了包容与温和的浅笑,轻而易举便抚平了沈明月内心的不安,“就像从前一样就好,只不过,我希望你遇到事情不要把我当外人,能跟我讲,跟我倾诉也好,找我帮忙也罢,至少也让我能走近你的生活。”
“……好。”沈明月点点头。
花满楼松了一口气:“那我明天还能来店里吧?”
“可以。”沈明月终于也笑起来。
得到沈明月的首肯后,花满楼便继续到明月楼报道。本还有些奇怪花满楼日日登门的李安歌也察觉出些不对劲来,笑着打趣沈明月道:“我们明月楼,是不是要迎来一位新掌柜了?”
李安歌说完,又赶忙否定自己:“不对不对,掌柜的只有你,不过掌柜的‘内人’这个名头或许有人要顶上了。”
李安歌眼中的暧昧和口中的调笑让沈明月羞红了脸。难得见到这样的沈明月,李安歌万分讶异,愈发想要打趣儿她,只是继续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沈明月催着去柜台算账去了。将脸上的热意拍掉,沈明月长舒一口气,将心底那点不适压下去,又去忙活了。
沈明月同意花满楼来明月楼慢慢习惯身份转变,花满楼便风吹不走雨打不跑地来这儿,活成了明月楼的第二个小厮。渐渐的,老食客们也觉出些不对劲来——这花七童放着好好的公子不做,干什么天天来明月楼跑堂呢?于是打趣的人便不再局限于安歌阿风,沈明月给客官送个水的功夫,一路经过的桌子都有人问她:“花公子怎么不来跑堂?”
虽然性格好,可作为江南首富的七公子,再加上他不凡的气质,搁在以前,食客们是万万不敢这样随意地打趣花满楼的。可当这位七公子成了明月楼掌柜的相好,那可就不一样起来,毕竟他们都同沈明月相熟,自是知道这位掌柜的是个开的起玩笑的活泼性子,往日不敢对花满楼开的玩笑,顾忌着沈明月未出阁不敢讲的话,此刻都敢讲出来——谁让你们理亏呢?诚然经商之人没那么保守,可到底是未出阁的未婚女子,还生得花容月貌,自古以来,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凑到一起,不论事实如何,那女子定是要被看轻几分,旁人也便不在意这个女子的心情和名誉,调笑的话不带脑子便能脱口而出。
若一次两次沈明月还能笑着应对,次数多了,沈明月非但没有习惯,反而心里更加别扭——把花满楼暧昧地说成她的裙下之臣,这算什么事儿啊?何况相熟的食客便罢了,还会顾及些情面,带着善意地祝福或打趣儿,可沈明月时常也能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你说花满楼看上沈掌柜什么呢?”
“沈掌柜长得又美又擅长经营,花满楼喜欢她不是很正常?”
“可那可是江南花家,不知道能顶上多少个明月楼呢!何况花满楼又是个瞎子,他能知道沈掌柜长得美不美?”
“你们懂什么,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那最重要的自然是夜里……”
“嘿嘿嘿……”
心里藏着事儿,吃饭便也没以前那么香了,沈明月的伤本就得慢慢养,饮食营养还供不上,便日渐消瘦下去。
又过了几天,元夕刚过,萧乘风也回到了明月楼。
自打除夕走后,萧乘风便一直没有出现过,若不是他走前留好了一个月药方,嘱咐李安歌给沈明月煮药,估计沈明月早早便该换个郎中给她诊治了。
只是萧乘风刚见到沈明月,便狠狠拧起眉头,问道:“你没好好吃药?还是谁伤了你?”
萧乘风实在想不到,他走之前沈明月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素质分明都好了不少,怎么他离开半月,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明月只是摇头:“我有按时吃药,其他的没什么。”
听着她模糊的回复,萧乘风更加皱眉,既然这样,那没理由她反而消瘦了不少,只是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要跟他讲的小女孩了,萧乘风只得自己询问。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门口李安歌语气随意地笑道:“花公子又来了啊?”
李安歌语气中透露出的熟悉让萧乘风觉得不对劲起来,分明他走之前,李安歌对花满楼还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怎么这才过了半月,就这样随意起来?而李安歌的下一句话更让萧乘风不得不细想这件事:“掌柜的在后院呢,公子直接去找她便是。”
为什么李安歌默认花满楼是来找沈明月的呢?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萧乘风更加疑惑,就见花满楼抱着花盆走了进来。
想是没料到这里还有另外的人,花满楼脚步微微一顿,静心一呼吸的时间后微笑道:“原来萧公子也在这里。”
萧乘风也微笑,只是话里却带着刺儿:“花满楼的感知果然不凡,便是瞎了也能认出我来。”
花满楼并不恼,淡笑道:“我有些话想同明月讲,不知道萧公子可否行个方便,暂退一步?”
他都叫起了“明月”,萧乘风愈发笃定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到底素养还在,他轻哼一声,便去了前门,把后院留给了两人。
“你找我有事?”看着萧乘风离开后,沈明月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尽量不同花满楼对视。
因为身体消瘦,沈明月的声音也有些虚弱,花满楼轻叹了一口气,低眉敛眸调整心疼的情绪,又举起手中的花盆,抬头对沈明月笑道:“我大哥几个月前送来了一盆花,说是西域的碧幻花,待成熟了每个夜晚都会开花,有安神镇静的功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养不好,非但不长叶子,还时不时枯萎一下吓唬我,我实在拿它没办法了,不知道你可愿意帮忙养?”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措,惹得沈明月转头看他,又将视线移到那花上,惊讶道:“这世上还有花满楼养不好的花吗?”
“我也不是万能的。”花满楼轻笑。
说起养花这种事,两人之间的氛围便自然了很多。从花满楼的手里接过这株养在银盆中的碧幻花,沈明月眉眼弯弯,也起了些开玩笑的心思:“这可是西域也难得一见的碧幻花,估计花大哥花了重金才勉强搞到这一盆,估计整个临安都找不出第二盆了,花公子舍得这样送给我?”
花满楼迈了一步,靠近沈明月,伸手抚上碧幻花的叶子,他的手轻轻柔柔,仿佛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开口讲话的声音低低的,也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絮语:“与其让它在我这儿枯萎,不如换个地方生机勃勃地活着,哪怕我需要远远地看着,只要我知道它活得很好,在盛开怒放,这样哪怕它不在我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
顿了顿,花满楼抚摸的手停下,看着沈明月微笑着继续道:“花如此,人也是。”
他的话另有所指,沈明月一下子便领会到花满楼话中的内涵,她明白自己的状况令人担心,也知道她该调整心态好好相处,可是那对沈明月来说真的有些困难,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既被外人的话干扰,也为花满楼的态度纠结。沈明月时常觉得那些人没有说错,花满楼喜欢自己什么呢?越是这样怀疑,沈明月越想一遍遍推开花满楼,试图以此来验证他的真心,只是这样下去,势必两人要互相伤害。
“对不起,”沈明月只觉得自己内心的阴暗在花满楼澄澈如明镜的眼中无处遁形,于是她只能拼命道歉,“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没做错什么,既然这段关系让你为难,不如就勇敢拒绝,”将手指放到沈明月的唇边,止住她又要说出口的道歉,花满楼微笑道,“我想说,不如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那你……不喜欢我了吗?”沈明月艰难道。
花满楼摇摇头:“不,你要相信我的心,它始终是向着你的,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消沉下去,我希望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对不起,”沈明月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道歉都要在今日说完了,她的眼睛里浮现出泪花,“我只是面对你时,总觉得自卑,觉得惭愧,觉得相形见绌,因为你太完美了,完美到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我才会惭愧自卑,”花满楼再一次摇头,缓缓袒露着内心的不安,“诚然外貌天生,诚然我不在意美丑,但总能听到身边人对沈姑娘的惊叹,因此我还是会想,若是能亲眼看看沈姑娘该多好,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是个瞎子。”
沈明月一怔,她认识的花满楼一直从容平静,早早便于自己的目盲和解,并用心感受着睁眼看不到的美,他会听鸟叫虫鸣、雨落风起,也会感受春天柳叶混着泥土而来的湿润气息,他一直都是满足且安乐的,这还是第一次,沈明月听他说,他恨自己是个瞎子。
看着花满楼脸上的怅然,沈明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头一次牵起花满楼的手,带着他的手一点点抚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巴,然后轻声问道:“这下你知道了吗?”
指尖下的皮肤细腻光滑,伴着吞吐的温热气息,抚过花满楼的手指,也抚过他的心间,只是他还来不及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身后一个震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第68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萧乘风的声音自门口愤怒地传来, 将沈明月二人的距离拉开。
本就因为做出牵手的动作而感到羞涩的沈明月更加难为情,本能地便想躲到花满楼的身后,而花满楼也正因为沈明月的大胆而怔然, 此刻骤然被放开了手,便失力般垂下, 身体不听使唤一般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人的关系很明显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改变, 刚刚的亲昵让萧乘风感到愤怒, 仿佛自己被背叛了一般,而她躲避的姿态更是让他难堪,明明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怎么反而被一个外人介入了呢?
这么想着, 萧乘风大步向前, 一把将沈明月从花满楼的身后薅出来,将她拽到自己的身侧,带着满目的敌意看着花满楼。
萧乘风虽然美得摄人心魄, 但却并不矮小,相反, 他比花满楼还要高一些,且相比较花满楼如水般包容温和的气质,他更像冰,寒气逼人, 一个眼神过去便会让人浑身一凛。
沈明月有些害怕萧乘风生气, 但这样的钳制让人不适,于是她拧紧了眉头,带着挣扎:“你弄疼我了。”
花满楼也紧跟着眉头一皱, 语气里带着些不容置疑:“放开她。”
萧乘风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们什么关系, 用不着你来质问吧?”花满楼还没回复,沈明月倒是先反驳起他来。在她看来,和花满楼之间是两人的私事,萧乘风一个不过认识几月的外人,实在没有质问的必要。沈明月承认自己的内心有一点针对他隐瞒的不满存在,可到底是觉得他确实没有介入这件事的立场。
哪知道沈明月的话刚一出口,便激怒了萧乘风,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不能问?除了你师父爹娘,我是最有资格问的,你知不知道……”
余下的话被他吞下去,倒引来了沈明月的追问:“我知道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乘风不答,握着沈明月手腕的手心却更加用力,一脸悲伤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脸找着过去的痕迹。
他的沉默引来了沈明月的怒火,手腕的痛意愈发强烈,沈明月扭头看向花满楼。明明只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花满楼却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花满楼上前一步,手猛地一劈,失神的萧乘风猝不及防之下放开了手,沈明月恢复了自由,站到花满楼身边,三人隐隐形成一二对峙的状态。
“既然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更没必要在我和他的私事上浪费时间了。”沈明月既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冷漠道,“既如此,萧公子请便吧。”
“你和他是私事,在我这里就是萧公子?”沈明月脸上的冷漠刺痛了萧乘风,他突然“哈哈”一笑,笑声里却多了些自暴自弃,“那就这样吧!”
伴随着他的话,一个黑色的小药瓶丢进了沈明月的怀里,她拿着药瓶问道:“这是什么?”
“解药。”萧乘风道,“忘忧散的解药。”
“我……可以想起来了?”她苦求许久的事突然变得唾手可得,沈明月反而犹豫起来。
“你可想好,”萧乘风盯着她的双眼,“你想起来的事情可能让你痛苦……也一定给你的现状带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