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秦霁都没再好好和陆迢说过话。
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变忙了起来。
这人不止白日在衙署,一日三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夜里又能在书房磨上许久,回房时秦霁早就歇下。
两人互不打扰,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那句“声声”好像只是秦霁一时听错,没再从他嘴里听到过。
七月十七,中元节刚刚过去。
秦霁在灯架边站了会儿,一口气吹灭了上面的烛火。
她不等。
书房。
赵望递上今日传来的消息,道:“三爷,咱们的人太少,找不出太细。”
他说的,是近日的几起案子。
这几日,济州城里发生了好几起人口走失案,走失的都是十余岁的男孩。
来报案的都是妇人,她们或是走失男孩的母亲,或是走失男孩的婶娘。来时无不涕泪涟涟,焦急不安。
可奇怪的是,这些妇人报过一次案回去之后,无一例外都不肯再来官府。陆迢派人去探问,那些妇人已变得讳莫如深,绝不肯再提此事。
坊间甚而起了传言,这些男孩是中元节被小鬼给带走了。
衙门里那些差役尤为爱传,聚在一起便要说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叫底下百姓越发惶恐不安,有的人还专门领着孩子去庙里拜地藏王菩萨。
这样荒谬的说辞,传着传着,竟然要以假成真起来。
陆迢看完信,转起了手里的白玉扳指。
可不就是人少?
处处都得绕圈子,不痛快极了。
“不找。”陆迢撂下信,“叫司丑司卯他们几个,把余下那几户带着儿子的寡母给看好。”
“是。”
赵望领了吩咐出门,院中已经黑漆漆一片。尤其是靠近主房那边,黑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禁替自家大爷长叹一口气,提步往外走去。
陆迢在书房又坐了许久,关窗时看见一片黑寂的听雨堂,两道剑眉拢起。
今日歇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
她这是起疑,还是置气?
陆迢回到房中后得出答案。
秦霁是困了。
第074章
初升的秋阳从窗边缝隙爬了进来,渐渐伸展到将将停歇晃动的床脚。
陆迢替秦霁盖好被子,见她眼睛还失神睁着,桃染腮畔,粉面含春。
脸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亲,意犹未尽。
他的声音有些哑,“再睡会儿,晚上带你出去。”
秦霁的脸上还透着红晕,不想再同他说话,胡乱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面。
她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陆迢这日回来的比平时要早,秦霁尚未用饭,正在四角亭子里坐着。
她望着一边的院墙,这几日总有人在这儿修葺,一眨眼已经要比刚住进来时高出许多。
另外几面院墙也是如此。
脸上本是灰心一片,忽然见到来人,她又振作起来,眼睛弯了弯,“三爷。”
“走了。”
*
中元节刚过,街上还很热闹。
街道两边列满了小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河灯,傩面,绒花,糖人……吃喝玩乐样样齐全,人群在这儿动的都要慢上许多。
街上灯火灿灿,行人游客繁多,陆迢带着秦霁在路口便下了马车。
还未至一半,秦霁便不愿往前再迈腿。
陆迢跟着她停下,瞥一眼前面密集的人群,眉心稍拢,“这几日中元节,只留了几条街开夜市,人便挤到了一处。”
他解释完又看向秦霁。
她的目光已经被一边小摊上的傩面给吸引了过去。
货架顶上挂了两个灯笼,照着铺在红绸布上的各种傩面,兽角的,猪鼻的,每一个都是奇形怪状。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见两人似是有意要买,笑问道:“夫人可是不好选?可巧我这儿还留有个压箱底的。”
他脱口而出的“夫人”二字将秦霁砸了个头疼脑胀,浅笑僵停在唇角。
偏偏这夜黑,叫这平时很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摊贩没能看出。
他自顾自揭开最上面的一层绸布,露出了一青一白两个兽人傩面,有些得意的朝两人介绍道:
“祝萤和幽照,这两只神兽恰是一对。我原想着要是把它们拆开了,还不如不卖。今日可巧碰见你们夫妇,小夫人若是喜欢——”
“我不喜欢。”秦霁打断了他。
她不是爱生气的性子,偶尔不高兴一回,表现的也很不明显。
不过是说话快了一些,声音压低了一些。
陆迢垂眼看着秦霁。
哦,还会抿唇。
周围人声喧阗,摊贩注意不到这些,只以为秦霁是不喜欢那对傩面的样式,继续指着其余傩面,“那您再看看这些,都是新的。”
“我不要了。”秦霁想走,才抬腿,便被陆迢拉着手腕站回了原处。
他道:“等等。”
陆迢停在小摊前,视线扫过一列列傩面,最终挑出一张长有獠牙的青兽傩面,扔银子买了下来。
秦霁心头的无名火烧的更旺了一些。
那是她方才想要买的。
陆迢转过来时恰巧捕捉到她脸上的一点不满,一时没忍住,扬起了唇角。
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团棉花,不过是从里面炸了些细细的丝出来。
他掰过秦霁的肩,把青面獠牙的面具给她戴了上去。
傩面两边垂着长长的细绳,陆迢很有耐心,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细绳在他指间缠缠绕绕,成了一个结,围在秦霁身上。
事毕,秦霁已经戴上了凶神恶煞的兽面,孔洞中露出的一双乌瞳虽还是绵绵柔柔,但远看已经差不多有了个样子。
陆迢的笑意从唇角延伸到了眸中,他轻挠她的下巴颏,“这才像生气。”
秦霁道:“我没生气。”
陆迢不跟她作对,颔首,“嗯。”
她只是不高兴而已。
至于为何不高兴,他现在不打算想。
陆迢牵起秦霁的手,“去不去看河灯?”
这人口中虽在问,手上已经在拉着她走了,秦霁只得往前。
摊贩高高兴兴送客,“二位慢走,祝你们恩——”
他说到一半,被突然转头望着自己的青面獠牙兽给猛地吓住,一堆好话也卡在喉中没了后音。
秦霁回过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好像真的管用。
看河灯的地方不远,是城中一条小河,这儿的人影比起街上要少,秦霁细瞧了一眼,好些都是年轻男女。
今夜明月夜,水面载着月光宛若流缎,大大小小的花灯浮飘在上,映出游影缈缈。
陆迢松开秦霁的手,眼神在远处落了一回,问她:“你想不想放河灯?那儿有卖,边上还有卖月影花的摊子。”
秦霁闻言一怔,随即便摇了头。
放河灯是为了悼念逝者,秦霁家里却从来不兴这个。
她爹爹说过,河里的花灯太多,会挤着娘亲,她不但找不到他们,还要白着急一趟。
秦霁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不放。”
她说着,把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这里人多,还是不要吓到什么才好。
“那我放一盏。”陆迢折身,接过了赵望不知何时买来的花灯。
两人走到河边,陆迢撩开青袍单膝蹲了下去,掌心牢牢托着花灯。
一行一动都是秦霁少见的郑重,可他眉宇间却并无凝重之色,反是一派坦荡自然。
秦霁的疑惑冒了出来。
当初永安郡主外嫁到金陵魏国公府一事在京城轰动许久,二十余年过去,到秦霁及笄的时候还能听到风声。
秦霁记得,风声里魏国公府除却早逝的那位老太爷,没有少哪位长辈。
那陆迢今夜悼念的人——是谁?
“过来。”陆迢双手托着花灯,冷不防喊了一声。
秦霁回过神,走到他面前。
陆迢朝她倾了倾花灯,露出中间矮矮一截烛身,示意还没点燃。“帮我点它。”
他仰着面,素日总浸了抹暗色的黑眸,此刻正映着细碎皎洁的月光。
秦霁在陆迢旁边蹲下,听着他的话在他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花灯。
陆迢将花灯放入河中,手掌半浸入水中,轻推灯底,清晰念道:“秦霁。”
秦霁歪头看他,“嗯?”
陆迢一笑,用干着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去买花吧。”
晚上买花?
这是他提的第二次了,秦霁应了声“好”
刚刚放下的花灯顺着水流远去,秦霁没有回头。
若是回了头,便能看到赵望脸上异样的神情,足以印证她的疑惑不是多想。
陆迢所指的鲜花摊离这里并不远,如今虽是晚上,因着河灯的缘故,不少男男女女仍要从这儿经过,卖花也还有生意可做。
他们将将走近,花摊上的妇人立时挤出笑,热络招揽。
“二位来看看花吧,我这儿的花多着呢,都还新鲜,买回去再放个三四天也不成问题。”
现下这儿人少,陆迢抬手揽住秦霁的腰,“选选吧,都买了也无妨。”
都买?
秦霁还在想这话,对面的妇人脸上笑纹已经多出了两道。
她笑吟吟望向秦霁,此刻只把她当作财神,眼睛都放了光。
“小娘子的官人都应了,可不要再轻易饶了他。像娘子这样漂亮的人儿,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倒把这摊上的花都比下去了,簪哪朵只怕都衬不出你的颜色,要轮着番换才好。”
妇人夸完秦霁,也没落下陆迢。
“像大官人这样疼人又大方的夫君也是少见。现在的男人,别说买花,你叫他去买个馒头都费劲,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陆迢余光瞥见秦霁微抿的唇角,笑着放了两锭银元宝在那桌上,“或许是我的也说不定。”
妇人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抬头看向陆迢,视线不经意触及他身后,短短一瞬便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陆迢挑眉,“老板?”
他唤了一声,妇人没有反应。
陆迢顺着她惶恐的视线转向自己的身后,看清墙角欲走的那两道人影后,打起了招呼。
“杨衙役,怎么在这里碰上了。”
他走过去同他们寒暄起来,几句过后,陆迢便开口邀他们去酒楼吃酒。
这是这几日的惯例了,不是酒楼也是别的地方,反正钱都是陆迢出。
杨六这几日收了陆迢不少好处,在一帮差役面前扎扎实实地充了一回大哥,因而对着陆迢时也变得分外客气。
他摸着后脑勺,手指已经焦躁地抠进了头皮,嘴上的推辞仍是委婉,“我们倒是没什么,但这一定是耽误了您的功夫啊。”
“耽误了我什么功夫?”
杨六偷偷瞟一眼秦霁,小声道:“我现在和您去喝酒,尊夫人岂不是落单了,只怕她心里要怨怪我的。”
陆迢嗤笑一声,“她可当不上夫人,不过是买的一个金陵来的妾,平时同我说些金陵话罢了。倒是你,杨衙役怎么这会儿扭捏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秦霁面对着花摊,听的却是一清二楚。
原来是个妾,杨六闻言又朝远处婀娜清丽的侧影望过去。
什么样的女人,还能说成是自己的福气?
他这回少了谨慎,眼神由下往上,近乎赤裸地望着那个水蓝长裙的身影。然而还未看清,背后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猛地开始咳嗽,险些把眼珠子给咳出来。
杨六再抬头,便对上了面前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陆迢指节弯在手心,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已经冷下来,“走吧。”
今夜按说不该走的,他们还得盯着,可这人要是陆迢……杨六与另一个衙役对视一眼。
另外一个灵机一动,往秦霁那儿转了一眼,低下头推诿道:“可您跟咱们走了,姨娘怎么回去?”
陆迢语气不耐,“你们今日废话倒是多,她不回去也知道在这儿等我。”
剩下两人再无余地推辞,马车和车夫停在不远处,几人过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这块地。
秦霁听见马车走远的声音,亦是一怔。
半晌偏过头,只看见灯火隐没处滚滚扬起的浮尘。
妇人这会儿已经缓过了神,脸上惶恐的神色已经收拾起来,看向秦霁的目光十分的复杂。
秦霁神色自若,垂下眼,目光落在陆迢留下的十两银子上。
还未来得及抬手,那妇人已经先一步把银子拢了过去。
她手上的动作跟脸上比起来,显然要简单得多,
妇人将银子小心收好,又摆出原先那副挤出来的笑容。“小娘子,算我吃点亏,这花十两银子全给你了。”
秦霁不傻,这些花二两银子全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只是到底不是她的钱,点点头,不去戳穿,“这花我也不要,你明日再卖吧。”
她只从摊子上选出花瓣最多的一朵,移步往河边去了。
秦霁没见着司未的人,但心里知道她受了陆迢的吩咐,应该就在附近。
也不着急,坐在河边,掰起了花瓣。
秦霁如此坦荡地受骗,反叫那妇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看向河边孤身一人的秦霁,又想到刚才的场面和那男人说的混账话。锁着眉,深深叹了口气。
小姑娘也不容易。
她将摊子上剩下的花都包了起来,并未回去,而是走到了秦霁的旁边。
“小娘子,你还真要在这儿等?”
“嗯。”秦霁掰下一片花瓣,扔进了河里。
从风来园到这里,便花了两刻钟。
陆迢坐上马车走了,她自己还真回不去。
那妇人把脚下的杂草踩平,坐到了秦霁身边,“你那官人还回不回来?一个姑娘家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
秦霁点头,也不知是应的哪句。
两人坐着,明明还没过多久,可天色却越来越黑,月亮也被风吹着躲进了云里。
“都这会儿了,还没人过来?”妇人站起身,面色为难,“小娘子,我明日还有活计要做,不能再陪你等下去了。”
第075章
妇人说完便离了这儿,走出许多后又停下来,回首朝着河边望去。
穿着水蓝长裙的那个姑娘仍坐在河边,伶仃一人,远远瞧着总觉得可怜。
被她可怜的秦霁掰下留了许久的最后一片花瓣,连着光秃秃的花枝一起扔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