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这么久,她终于能肯定——司未不在附近。
秦霁知道,陆迢是故意带她来买花的,他要和那两个人走肯定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可是把她留在这儿是要做什么?
她既没钱,也不认识路,这会儿让她走未免太过仓促。
秦霁呼出一口气,将理不清的思绪通通抛去脑后,站起了身。
还未行两步,便看见了地上的一条帕子,这是卖花娘子方才坐的地方。
秦霁弯腰拾起那帕子,帕子一角绣了个黄色的花样。
轮廓崎岖,针脚稀烂,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她抬头去寻,卖花娘子尚且还在视野当中,秦霁捉裙赶去小跑到她身后,“娘子,你东西掉了。”
安娘回过头,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后脸色骤变,斥道:“这是我的!”
不待秦霁反应过来,她两步冲上前把帕子夺了回去。
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秦霁松开手,忙退了一步。再抬眸时,只见那妇人面目森然,两只眼睛正用力地瞪着自己。
秦霁心头一骇,捏住裙角绽出一个笑,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还给你了,上面绣的是小狗么?”
她的声音轻柔,像潺潺流动的清溪,抚平了安娘心头的躁动不安。
安娘渐渐冷静下来,将帕子妥善收好,尴尬地笑了笑,“是狗,我儿子亲手绣的,绣成这样小娘子竟然也能看出来?”
“我弟弟也绣过一张帕子,上面的花样和这个很像,他说绣的是狗。”秦霁眉眼弯了弯。
安娘面色微变,“小娘子还有弟弟?”
“有的,不过现在不容易见了而已。”
安娘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想起方才在摊前看到的一幕。
面前这小娘子和那男子的样貌年纪并不相配,且她仔细看过,小娘子的手腕和腰上都是空落落的,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挂。
若不是为财,这般姿色的小娘子为何要跟着这男人呢?看她的情形也不像是开怀的模样。
那男人同差役很是相熟……
她的目光又投向秦霁,这次不像先前充满提防,试探着问道:“你弟弟他?”
她才说完弟弟二字,秦霁眸光一闪,头低了下去。
安娘见到此,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这城中弄丢的男孩,不都只有那一个去处么?
好的赖的,高的矮的,去了,便难再出来。
她往左右望了眼,见无人,拉着秦霁往一棵古槐后边走。
秦霁挣了一下,没能挣动,只眼睁睁看着那棵粗壮有如三人合围的槐树越来越近,将要经过时,安娘却又停了下来。
“也不知大官人喝了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河边总不安全,小娘子在这儿等着,不容易给人盯上。”
秦霁面对着安娘,目光却是停留在她身后那道长影之上。
她尚未说告辞的话,手被拉了起来。
安娘看着秦霁,认真道:“小娘子,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多想。”
这样的话一出来,后面必然跟着冒犯,秦霁刚要拒绝,安娘抢先说出了口。
“小娘子二八年纪,生的跟个瓷娃娃似的,怎么就跟了那样一个人?长得不如何,品性也不如何,一个镯子也舍不得往你手上戴。”
这话不准,不过有一点是对的。
他品性的确不如何。
秦霁虽这么想,心里却明白此时什么都不能应下。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是这样,他——”
他——
秦霁望着地上那道侧过身的影子,一时之间把所有的好话都在脑中想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只干巴巴地摇头,重复了一回,“不是这样。”
安娘听见这话,放下心来,“是我粗浅,小娘子想必是为了你弟弟吧?我瞧你那位官人同衙役们倒是说的上话,他可找到了门路?”
秦霁一头雾水,抿起唇,轻点下颌。
安娘把她的手抓得紧了些,“那小娘子的弟弟现在可有消息了?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秦霁忽然明白过来,是这娘子的儿子不见了,且此事同那些衙役脱不开关系。
她低下脸,慢慢摇了摇头。
“连你官人也没办法么?”安娘失望地松开秦霁,喃喃道:“也对,衙役算得了什么?便是知州都不一定有办法,他们只认胭脂阁这条门路。”
什么样的事,连知州也没办法?
“他……”秦霁斟酌着,“他答应了我,还会试试。”
安娘想起摊子前陆迢同那帮差役热络说话的模样,闭着眼睛都能断定这是哄人的鬼话。
她怒其不争,轻搡了秦霁一下。
“这你也信,指不定你那官人现在在和谁一起鬼混呢,那般德行,直接就把你扔这儿了,怎得又会为你弟弟尽心?小娘子若是真心要救你弟弟,还是早些想法子凑了钱去胭脂阁才是正经。”
她说的倒尽兴,秦霁已悬起了心,盯着树后那道影子,决计不再提陆迢一个字。应道:“娘子说的话我心里有数。”
安娘听了只觉得秦霁在委曲求全,想是和自己当初一般着急,慌不择路。她细细打量起秦霁来。
面前的小姑娘唇若点朱,颊若桃染,未经粉饰都能有这般的好颜色。安娘心思一转,复拉起了秦霁的手,语声放柔。
“小娘子,照你这模样气度,哪怕去我们这儿最大的富户家里当主子都是绰绰有余,何苦给他当妾?三书六礼,凤冠霞帔,他能给你哪样?光凭……”
夜风变大,槐树枝桠晃动,树叶沙沙碰在一处,地上的人影清晰了短短一瞬。
那人影才抬腿要出,转眼又退回树后。
安娘还在絮语,末了,还是秦霁一句“娘子在做什么白日梦?”温和结束了这场只有一边兴致勃勃想要谈成的“生意”
安娘悻悻走远,陆迢的神思也被秦霁的话声给拉回。
昏淡的月光铺在路上,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淌过高高低低的杂草。
秦霁踩上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问道:“你几时来的?”
她这样问倒不是怕陆迢听见什么,毕竟坏话都是别人说的,秦霁只是觉得——好快。
他不在的时候,怎么过的这样快?
陆迢道:“你在河边揪草的时候。”
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先前领着那两人走开,到了酒楼前,陆迢才觉出不对。
马车到了自己这儿,她怎么回去?
她怎么回去?
这件事在脑中嗡嗡响了好几回,几坛烈酒给那两人灌下,他便起身离席,留下赵望在那儿应付。
陆迢对自己今夜所说所做还算有数,原打了腹稿,想要解释些什么。一侧首却看见秦霁牵起了嘴角。
她道:“好快。”
到喉头的话被堵了回去,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嗯”了一声。
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马车行起来亦快,两人坐在车厢,只听得到车辕滚动时的辚辚之声。
陆迢忽而开口,“你弟弟还会绣花?”
秦霁先是一怔,继而答道:“他小时候学过一阵。”
提起秦霄,秦霁的唇角是弯起来的,深色透亮的眸子里淌着温柔的笑意。
陆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霁,捏出她一缕头发在指上打转,“怎么还让他学这个?”
官场上古板到像一把老矩尺的御史,竟然让自己的独子学绣花?
她家里,和他想的不一样。
陆迢有些好奇。
“是他自己要学的。”秦霁伸手要从陆迢手里救回自己的头发,“秦霄说以后我出——”
她忽然咬住下唇,手也不再拦着陆迢,默默转回了身子。
这话没说完,陆迢却已经知道后面是什么。
京城女子出嫁有一个习俗,新娘子的盖头,得是女方的母亲或是姊妹亲手绣的。
秦霁失了母亲,没有姊妹,却有一个好弟弟。
可如今——
陆迢卷着她的头发,想起了槐树边上那妇人说的话。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姑娘家在闺中常常期盼的这些,大抵是与她无缘的。
车轩的竹帘卷了上去,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望着窗外,唇瓣轻抿着,月光下盈出了樱桃的颜色。
水润,柔软,红艳。
她穿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漂亮。
陆迢心中微微酸了一霎,很轻,像是剥橘子时不小心剥到了一个酸的,突然迸溅出的酸涩汁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替她可惜。
只有一点。
秦霁望着窗外暗暗的景色,心里还在想着秦霄。
秦霄小时候说的是——“以后姐姐出嫁时的盖头,我来绣,我要绣一只小狗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还要等多久?
马车离风来园越来越近,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转了好几圈,才缓声道:“今夜叫你等久了,明天休沐,想去哪儿告诉我,如何?”
他脾气好的时候,从不把话说死,总是会给她留一点点选择的余地。
如何?去不去?要不要?
秦霁两只手搁在膝上,攥住了裙边,良久才道:“不用这样。”
“不用哪样?”
不用哪样?
哪样都不用。
今夜连连发生的事情,她都很不喜欢。
不喜欢跟他一起出去,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小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是妾,是外室,是那些她以前不屑多看的身份。
秦霁扭头望着他,清亮的眸中透出一点倔强。
“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反正我也走不掉,不是么?”
她脾气来的太快,陆迢毫无准备,忽然之间便遭到这样的冷遇。
车厢内迅速静默下去,这静默维持了不多时,马车在风来园正门外停下,被车夫的一声喊打断。
陆迢撩起车帘,下去之前他瞥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不错,你确实走不了。”
秦霁心里一滞。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他要走远,秦霁忙提着裙跟到他身边。
陆迢腿长,迈的一步能当她两步,秦霁只得走快一些,才能不被他甩在后边。
她伸手拉住他一只袖角,后悔刚刚的话说的有纰漏,在他身边小声把话圆回来。
“我为何走不了?大人说过的,等你成亲,或者回了金陵,我们就——”
“断”字尚未出口,陆迢已经抬袖把她甩了开。
秦霁走得着急,没好好看路。手上一松,脚下也不知绊到什么,瞬间失了平衡,直直摔在地上。
她绊倒得无声无息,倒地后才疼出了声。
陆迢折过身,刚要弯腰,门口司未便嚎了一嗓子,“姑娘!”
她三步并两步,眨眼间就把秦霁打横抱起。
陆迢手上落空,收回来负向身后,眼神冷了下去。
司未毫无所觉,她还喘着气,看也不看陆迢一眼,快声说道:“三爷,我来晚了,这就给姑娘送进去。”
话音未落就走进了院中,湖蓝衣袍的一角在月下流出了一滴深色。
赵望站在院门外,被她蠢得头疼。
大爷在那儿站着,轮得到你动手?
又懊悔自己怎么就慢了一步,没把这女人给薅住。
一道寒光从身上射过,赵望立时站直身子,跟在陆迢后边去了书房。
“大爷,他们来了信。去矿里的路,还是没能找到。不过今夜,他们救到了一个疯少年,极有可能是从里面逃出来的。”
陆迢提着笔在案前写信,“现下安置好了?”
“是,司卯把他和自己安置在了一处。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司卯也受了不小的伤,幸而被司未看到记号赶了过去,这才没叫他们被发现。”
赵望挑着时机替司未解释了这回,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儿做的实在是不妥。
陆迢面无表情,“叫他们这几日不必再查去矿上的路,探清楚这城里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走失少年,往贫户里头找。”
接到的报案最近也只是一月前,且只有寥寥几起。
可那妇人只听这么一句,便不做他想,断定秦霁的弟弟是被抓去了矿上。
过得一会儿,他将手里的信封好口,递给赵望,“这信交给卫霖,让他暗中去查清楚,胭脂阁是怎么做的生意。”
“是。”
*
听雨堂,秦霁坐在榻边,两条裤腿卷到了膝上,露出了嫩藕般细白的两条小腿。
司未拿着伤药,一边在她腿上找伤处,一边问道:“姑娘,你没摔着吧?我不是故意扔下你的。”
“我没事,他来的快。”
司未听到这个“他”后咧嘴笑了一下,没找着伤口,又把秦霁的裤腿往上卷了一些,这回在秦霁腿侧看到了一个红点。
她奇怪地咦了声,“怎么膝上没摔着,这里却红了?”
秦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的确是红的。还没待她想明白这伤从何处来,司未又伸了手,要把裤腿继续往上卷,方便擦药。
她的手刚刚动那么一下,嫩白皮肤上便现出了一个完整的牙印。
……
司未被秦霁用两只手推出了听雨堂。
把人赶出去后秦霁独自坐回榻上,又偷偷看了好几遍腿侧的牙印。
他是何时咬的?
她想不起来。
她推开窗,书房里还很亮,不知那个人要等到何时才能进这边来。
*
书房里,更漏残响,已过了子时。
陆迢从半掩的窗里往外瞥了一眼。
主房里头一回到这个时辰还亮着灯。
这是有意在等他。
秦霁等他是为了什么,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无非是今日提起了这桩事,想同他把一切都摊开,谈的清楚明白。
陆迢抬手关上窗,将灯挪去了书房的内室。
他何尝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只是有些事情,他没想清之前,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比起拖泥带水,陆迢更不愿意吃亏。
第076章
司末端着漆盘,喜气洋洋地跑进竹阁,“盖头做好了!”
竹阁的门合上,少顷又被打开。
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是谁?
为何在榴园出嫁?
陆迢跟了过去。
花轿在一座宽阔显赫的宅邸前落下,那女子被人扶出,送进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