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3——李惟七【完结】
时间:2024-10-16 17:17:41

  如铁般的手指被校尉死死掰开:“那不是祝姑娘!那是假的!”
  生死关头,两人都用上了内力,惊险僵持之际……一只大鸟从裴昀手中挣脱出来!
  被掐得眼泪汪汪差点丢掉小命的大王吓得变回了原形,死里逃生,躲进校尉的怀里瑟瑟发抖。
  裴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许多幻像在拼命蚕食他的意志力,那轻而决然抽出的手,那无解的相思,那熟悉的面孔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许多与她相关的画面就像永无止境的沼泽,让他陷进去,陷入无望的悲剧中去……
  冷风灌进衣襟,就像刀子在切割曾经温暖的回忆。裴昀突然猛地转身,狂奔进暴雨之中。
  “将军,你去哪里?”
  对身后校尉的呼喊置若罔闻,将军拔足在雨中狂奔。
  静思,静思——
  在他记忆里,祝静思身姿娉婷,腰间总是挂着一把杀猪刀。一个女孩子带着刀,潇洒自强,好像从不需要别人的肩膀。
  那么多年一起长大,喜欢她好像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血脉里流动的生命,每天都能看见的日出。
  直到那日风雨满途,他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对不起,让你淋雨了。”
  “不怕。”她却微笑踮起脚来,捧住他的脸:“风大雨大我都陪你,我喜欢你最好的方式,是与你一起在风雨中成长。”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这样温暖而明亮,亭亭立于风雨中,逊色了所有与她无关的时光。
  “九月十五,我一定来迎娶你。”[1]
  “说好了,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少女微红着脸扭过头去。
  “若是错失呢?”少年的棱角清俊凌厉如刀刻,还不曾被十丈红尘的风沙打磨。
  “那你便再等十五年!”
  再等十五年……他真的再等了十五年。
  静思,静思——
  可这一次,是她放开手,转过头离开了他身边。为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夜雨,和滚滚东去的江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
  “将军!”
  叶校尉追上来了。
  “将军,那不是祝姑娘……”叶校尉用力拉住他,“你去哪里?你不要冲动!”
  裴昀浑身都被雨水湿透,突然暴怒地一挥手:“走开!”
  这一推的力气如此之大,叶校尉被推得踉跄后退几步。
  前面就是悬崖,峡谷在夜雨中狰狞卷起浊浪,惊涛拍打着黑色的山石,低沉的雷声滚过雨夜,像是最残酷的宣判。裴昀一直冲到悬崖边,直到一股大力猛地将他拉住,几块碎石坠入峡谷,叶校尉也全身湿透:“你疯了?!”
  “滚开!不要管我!”裴昀被叶校尉牢牢钳制住挣脱不开,挥拳就朝校尉打去!
  咚——!
  一拳结结实实地落下,叶校尉被打得侧过脸去,露出痛苦的神色。
  雨下得更大,蜃珠残留的力量在裴昀眼前变幻晃动,许多幅面孔,都像是风,冷暖交替于胸中,悲喜模糊了视线,仿佛转眼间已经轮回千次……身边人来人去,终究一个个消失不见。
  突然间,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
  雨中一个人朝他伸出手,神色温暖,穿的不过是寻常的衣衫,却让滂沱雨夜也成了春晨。
  “……老师?”裴昀错愕地,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朝虚空伸出手去!
  在裴昀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地方,藏着最高的天,最深的海洋,和对他最好的那个人的模样。
  ——那是已经过世的,他们的老师张九龄。
  在很早的时候,他们从岭南出发去冀州,裴昀趴在大大的包裹上哀嚎。
  “老师,这漫漫长路要怎么走?”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张九龄将手中的行李放下,那样霁月云雪的人物,一句话仿佛让盛夏的暑热都清凉下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也看看沿途的风景。”
  “咦?”
  “最好是——”张九龄微笑沉吟,“有人同行。”
  小小的裴昀把手搭在小小的杜清昼的肩膀上,高兴地说:“那我和杜欠揍,还有老师一起走!”
  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会先走。
  老师,不要走……
  更小的时候,老师牵着他的手,说:“慢点。”老师微笑摸着他的头,说:“不急。”
  学步时的脚印最惊喜,学语时的句子最珍贵。
  不急,有温暖的手牵着手,有温柔的手摸着头,有喜欢的人陪在身旁,路并不会漫长。
  “老师,我想快点长大!”
  “嗯?”
  “长大了就可以走很远的路,走遍天下!”裴昀用稚气的童音说。
  走很远的路,走遍天下!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水雾中只有一个修长笔挺的身影渐渐清晰,叶校尉站在雨中,站在所有消失的幻境中,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峰。
  他摊开掌心:“对不起,刚才我借用蜃珠的力量,对你使用了法术。‘水’可以带来幻像,所有的思念,都可以在水中复现。”
  电光幻影,生如朝露,人生最深的底色竟是孤独。
  而裴昀心底最真实的愿望,不过是想要那几个人,一路陪伴,至死不离。
  “珠子没有消失,所幸琳琅还不是真正的凤凰,她的火焰被我扑灭了。”
  蜃珠在叶校尉掌心,只是失去了人形,珠子上还有隐隐发黑的裂痕,像是在春雷中绽开的花骨朵的裂痕,惊心的美,如梦如幻。
  “气消了吗?”校尉站在原地。
  裴昀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的血,眼神终于渐渐清明,看清了如今与他同行的人:“你蠢吗?看到拳头来也不会躲?”
  叶校尉抹去唇角的血迹,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见。”
  裴昀这才想起校尉的眼睛时好时坏,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望着雨幕,嘴唇苍白,显得血迹更加殷虹刺目。
  叶校尉的神色仍然冷冰冰的,声音却带着真实的关切,又问了一次:“气消了吗?”
  裴昀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在雨中,不知过了多久,裴昀说:“消了。”
  叶校尉点了点头,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裴昀抱着叶校尉浑身湿透地回来时,琳琅张了张嘴,一块红薯掉了下来。
  “你把叶哥哥怎么了?”琳琅炸毛扑过去,她还没有恢复人形,仍然是大鸟的模样,着急地扑着翅膀,“叶哥哥怎么昏过去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打了他一拳。”裴昀如实说。
  琳琅勃然大怒:“浑蛋,大王拔光你的羽毛!”又想到这个人类并没有羽毛,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替叶哥哥报仇,只有叼起那半个红薯砸到他头上。
  那半个红薯“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将军头也不回地说:“勤俭持家,捡起来吃,不准浪费粮食。”
  “你欺负人!不,欺负鸟……”琳琅泪流满面蹲墙角画圈圈去了。画着画着她突然愣了一下,回过头……
  从前的将军,她所熟悉的那个将军,又回来了。
  山下虽是盛夏,但山间夜里寒凉如秋。
  烛光中叶校尉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干涸,裴昀替他把湿衣服换掉,将他的身子半托起来,拔开水囊,给他喂水。
  叶校尉毫无知觉地靠在裴昀身上,大部分的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裴昀皱了皱眉头,伸手探他的额头,冰凉。
  “你能生火吗?”裴昀转头问琳琅。
  “这点小事当然难不倒大王——”琳琅得意地说了一半,声音底气不足地低了下去,“可大王不会控制自己的火焰。”比起一只真正的凤凰,她还远远不够。
  裴昀想了想,“算了,火只怕适得其反,你过来。”
  “干什么?”琳琅警惕地缩了缩脖子。
  “你的羽毛虽然丑,但鸟羽总是暖和的,用你的羽毛过来给叶校尉取暖。”裴昀吩咐。
  “不。”琳琅抵抗。
  “很好。明天没有早饭了。”
  “……我马上来!”
  琳琅依偎到校尉身边,他身上真冷啊,像是夜雨冲刷过的花岗岩,坚硬而清冷,手指却又像是水里捞起来的水草,虚弱而柔软,她被冻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间也微微哆嗦了一下,泛起湖水般的一缕怜惜,不自觉地靠得更近些。
  夜渐深,四周寂静,叶校尉仍然昏睡不醒,琳琅用翅膀包裹着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依偎在他颈边睡着了。
  七
  清晨天色微曙,空气中满是湿润的草木味道。
  裴昀一大早推开门,劫后余生的珠子好奇而小心翼翼地从他袖口里滚出来:“去哪里找羽毛?”
  它失去了人形,比当初石头的模样还不如,身上还有几缕焦黑的痕迹,狼狈又滑稽。
  “不去哪里,我就看看风景。”裴昀伸了个懒腰。
  “看风景?”白帝以为自己听错了,简直想要掏掏耳朵。
  “路这么漫长,不看风景岂不是太闷?如果心里觉得闷,又怎么会遇到美好的事情?”
  晨光中群山绵延,云卷云舒,树上晨露初照。
  “你想过没有,”裴昀叼了一根草在嘴角,微微一笑:“你能日行千里这么神奇,为什么当初公孙不器不直接拿着你回巴州,却用你来换一匹瘦马?”
  白帝似乎一怔,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他其实不想走得那么快,他宁愿花光身上最后的铜钱,买一壶酒,和娘子喝酒骑马回去。路程不长不短,刚好够他谈情说爱。”
  当初别人都在赶路,公孙不器慢悠悠地陪夫人画眉,不赶路,也没有错过风景。如今中原大地满目疮痍,巴州仍然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定富庶。
  白帝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明白。
  有时候,用尽千百年的时光,也不够走完一趟旅程,穷尽一生的光阴,也不够陪伴一个人。
  日光温暖,惠风和畅。
  经过白龙井时,裴昀放慢了脚步,最初便是在这里打捞到珠子,这个地方他也已经来过很多次,并未发现凤羽的痕迹,不……裴昀的神色微微一顿,或者说,是他从未真正地停步驻足!
  此刻,他赫然看到,一枚紫色的羽毛在枯井边的草丛里随风摇摆,不仔细看,就像一根颜色稍亮的紫露草,与周围野草并无分别。
  裴昀俯身将隐匿在草丛中的羽毛摘下,紫色的光芒在他掌心只停留片刻,便如受惊的蝴蝶般星星点点散开。
  “羽毛原来在这里!”身后传来琳琅的欢呼声。
  她又恢复了少女的模样,步态滑稽地小跑过来,辫子也一蹦一蹦的,她朝羽毛伸出手,紫色的光芒刹那间跳跃凝聚,如同一只投林的鸟儿,投入她的怀抱。
  原来,凤凰没有把它的权杖放置得高高在上,而是将最珍贵的秘密,藏匿在一朵花上。
  紫色的羽毛不是凡人眼中的王权,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在亿万年的星光中,在漫长的旅途上,陪伴一个人的小小的愿望。
  紫色的羽毛,力量是“陪伴”。
  最好的爱是陪伴,最美的风景是与你同看。
  裴昀抬眸朝前方看去,看到了叶校尉。在所有的风景中,最动人的那一幅水墨青衫,最热血的那一身知己肝胆。
  “叶校尉,”裴昀眼底似乎有东西波动,却被微笑掩盖,他走过去搂住对方的肩膀,“昨天打了你一拳,真不好意思。”
  叶校尉冷冷地说:“所以?”
  裴昀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动作迅疾如风,简直让人怀疑他又想在叶校尉另一边脸上再打一拳——在叶校尉愣神的瞬间,头上突然多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毛绒绒的野草。
  本来冷峻不苟言笑的人,头上被插了一根野草,顿时显得滑稽可笑。叶校尉额头青筋跳动,猛地抬手拂掉那根草,愤然走开。
  “叶校尉等等我!啊喂别这么小气……”裴昀在他身后追赶。
  “朕真是有眼不识真龙,”白帝在裴昀的袖子里滚来滚去,自言自语,“昨夜他的力量竟然能扑灭凤凰的怒火,也算是救了朕一命……咦咦朕想起当年的事了!记忆有点模模糊糊,这应该不是朕的记忆,而是这颗蜃珠的记忆……水中诸妖,上古时都是龙神的臣民,蜃珠也参加了大战……对,就是那场大战!”
  “什么大战?”裴昀脚步微微一顿。
  “龙凤之战。上古时水中诸妖与万种飞鸟厮杀,那一战真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白帝回忆起往事,露出一点后怕的语气,“最后白龙战败,为凤凰所困,才被囚禁于枯井中千万年!”
  树影下日光斑驳,惊心动魄。对方的下一句话,让裴昀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
  “说起来,龙凤呈祥,不过是凡人美好的愿望罢了。龙是水神,凤凰是火神,从上古时代起就相争相克,水火不容。等找回全部的羽毛,总有一天,凤凰会再次将白龙囚禁甚至杀死。”
  注释:
  [1]《浮云半书1》单行本中的17年,调整为15年。
第8章 雁门关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一
  “帝王的黄金台,朋友的白玉剑,你选哪一样?”
  杜清昼是个商人,他很懂得交易的技巧。所以,面对眼前这个浑身血迹的武将时,他用平缓的语调问出这句话。
  武将的呼吸变得粗重,睁大带着血丝的眼睛,那眼神充满怀疑,也充满饥渴。
  “放心,在我这里,一切都可以交易。你既然拿出了足够交换的东西,那么,我也会给你价值与之相匹敌的东西。”杜清昼漫不经心地说,那神情如此轻慢,仿佛无论是天下的权柄,还是世间的至美,在他这里都不过是一件小小的货物。
  “你只是个商人,我凭什么相信你?”武将满脸泥土与血痕,浑身肌肉绷紧,眼神充满戾气。
  唐朝时商人是“士农工商”之末,地位很低,不能参与科举,不能乘坐车马。连唐太宗李世民也曾说:“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踰侪类只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意思是,商人哪怕再富有,也没有资格和朝堂上的君子们,甚至普通务农的百姓们平起平坐,哪怕是坐在一起吃饭,也是不合礼数的。
  杜清昼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到他这一代脱了商籍,他想不到,自己会从“贤君子”再做回一个商人。曾经他以商人的身份为耻,但现在他却很享受这个身份。
  “我只是个商人,但商人可以做到很多事;士大夫们不屑于做的事,不敢做的事,商人可以做。”杜清昼站了起来,他的身材在武将面前显得瘦小,却如悬崖危立,深渊无尽,令人恐惧和颤栗。
  “不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宋枳?”杜清昼凑近武将的脸,无惧对方杀人如麻的名声,享受般细品对方眼底的欲望和挣扎。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