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眸光微闪。黄河之患,历代都令人发愁,水一泛滥,百姓们一整年的田间辛劳都化为乌有。每年的堤坝修缮是一定要做的。国库里的银子,已经少得连加固堤坝的钱都没有了吗?
贾赦对这些话题毫无兴趣,他举壶给黛玉满上,“来,大外甥,我们喝一杯!先历练历练,你以后当官还有得喝呢!”
黛玉看着杯中的酒犹豫了一下,见贾赦已经喝尽了,也只能干了。
贾珍和贾琏也举杯来敬,“恭喜,恭喜,外头都说你在金殿上得圣上亲口称赞,日后封侯拜相定不在话下!”
黛玉连称“不敢”,同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贾政看着黛玉进退自如落落大方的姿态,心里格外喜欢。转眼就看见自家的儿子已经躺进祖母的怀里,撒娇道想要一个可以转起来的风轮子,恼得直咬牙,又不好发作,只能端起酒杯来喝闷酒。
黛玉这边和贾珍贾琏等喝完,又回身敬了贾母一杯,贾母笑着抿了一口,“好孩子,今儿大家聚在这里都替你高兴。你下去和舅母姊妹们也喝一盅吧。”
鸳鸯上来捧了一把青玉凤柄小壶,黛玉接了,先给刑夫人和王夫人倒了,二人忙接了,道:“外甥客气了。”
然后是探春等人。众姊妹皆站了起来,双手接了,口里笑着说些吉祥话。黛玉点头笑回,他觉得贾家三姐妹各有千秋,都是钟毓灵秀之辈。
黛玉敬到最后已不胜酒力,就当他给宝钗倒酒时,只见宝钗瞅着众人不防,默默将他的袖子一拉,黛玉的手一晃,本来就所剩不多的酒直接倒向了地板,喝不成了。
黛玉微微诧异,抬眼看向了她。只见宝钗朝他微微一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要醉了。”
黛玉感激地一笑,待她说完“祝哥哥大展鲲鹏之志”便回去自己的席位。
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以前在家里时,父亲总拘着他,说醉酒伤身,不到必要的场合就不要多喝。
黛玉只觉得头阵阵地疼,还晕乎乎的,厅里很闷。他便和贾母说要出去散散。
这时候宴席已经吃完了,丫鬟婆子开始收拾了。贾母自己也要往里屋里歇着去了,便说好,命几个丫鬟跟着。
黛玉嫌着有人跟着烦,便指使她们去倒水拿扇子,自己甩了众人往外走去。
荣国府的府邸是用开国之功换来的,当初用了最好的木石料子和最精巧的工匠,百年过去了仍富贵典雅,并不落俗。
黛玉背着手慢慢逛着,他记得母亲说过,她闺时住的院子就在贾母院子的东北方向,隔着一个花园子。
黛玉本抱着去追忆亡母故居的想法,不成想走到半路就觉得眼前闪过白光,胸口一股气直往上来,只能扶着花园里一棵树喘着气。
“原来你在这里。”宝钗提着裙子从后头走来,拿着绣着葡萄的团扇给他扇风,关心道:“你吃醉了酒,应该去喝解酒汤,然后躺在床上歇息。这里树多草多,凉气盛,小心着凉。”
黛玉咳了几声,站直了身子,拍打拍打袖口,“你怎么出来了?吃完饭不得陪着老太太谈天说地吗?”
宝钗笑道:“我说我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把我母亲请过来。她今天出门去了,不然刚才吃饭的时候就来了。”
春末时分,花园里花颜凋零,但眼前这位少女正在花期,脸庞娇嫩,举止娴雅,穿着杏黄色的衣裙,却比杏花还娇艳三分。
宝钗看着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想着这个人一定是喝糊涂了,便道:“你果真喝醉了,喝醉了就一副糊涂的样子,以后应酬的时候可要当心......要不你坐下吧,丫鬟们应该快寻过来了......”
黛玉说出来的话确实有些糊涂了,“我听说你要去选秀,我告诉你,我前日见到了皇帝,他都要六十了,头发都白了,皱纹还多。你才多大年纪,又长得这般好,进去了岂不是误了自己......”
宝钗惊了一跳,四处张望着,见无人才放心,“你要死啊,敢议论圣上!”
黛玉大抵是脑子也糊涂了,他抬起手来搭在宝钗的肩膀上,用最真诚的神情和语气说道:“我看你在你家里也能说得上话,不如和你母亲商量一下,给那选秀的嬷嬷塞点钱,把你的名字划掉。”
宝钗的春衫薄,肩膀感受着他掌心的热,心几乎漏掉了一拍。她忙后退几步,“你喝了酒之后还是少说话吧......我不是去参选后妃的,我是去参选公主伴读的。”
黛玉的星眸里透着迷茫,他显然忘记了,或者没听过这件事。
好在这时,宝钗遥遥看见几个丫鬟捧着茶杯和巾子走了过来,“好了,我先走了。”
她不太放心地叮嘱,“你喝醉了,脚底不稳,不要乱走,仔细跌了脚......我是担心你后日的传胪大典!”
黛玉听话地坐在一旁的假山石上,鸳鸯亲自带着丫鬟们找到他,松了一口气,道:“真是快急死我们了,老太太一叠声命我们去找,就快要发火了。走吧,林大爷。”
黛玉支着头,微微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鸳鸯姐姐,有劳你了。我现在走不动道,抬个竹轿来吧。而且头也发晕,想要个舒服的地方歇一歇。”
鸳鸯办事妥帖,把黛玉安顿好后,又回去禀报贾母。贾母叹道:“忘记了他还是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吃不来酒。”又命鸳鸯带着几个丫鬟去守着黛玉,好生照料。
她朝众人含泪道:“你们看玉儿今日待人接物,都进退有礼,又想着他已得圣上青眼,必定不凡,不想他也就和姊妹们差不多的年纪。之前敏儿还未满十五,京城里人人都夸她,相貌脾性品格才学样样都好,我把她嫁给了探花郎,不成想她那时也就才及笄,就远嫁去了......”
第12章
贾母因此更心爱黛玉,直把黛玉当作自己的心头肉,连素日溺爱的宝玉都要退让三分。
王夫人瞧着进进出出给黛玉送东西的人,和薛姨妈酸溜溜道:“之前姑太太在的时候,便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如今她儿子来了,也不姓贾,确是整个府里都要捧着的。”
薛姨妈呵呵笑道:“这不应该吗?甭说是老太太的外孙子,他现在可是进士老爷了,不得讨好?我看宝玉和他也亲近,以后他也能照拂宝玉,岂不更好?”
王夫人道:“你就打着主意,叫他照拂宝丫头。”
薛姨妈摇着扇子笑得肩膀一颤一颤,“我倒没有意思,我倒十分中意宝玉,宝玉有玉,宝丫头有金,恰好成金玉良缘。好姐姐,我们亲上加亲如何?”
王夫人呷了一口茶,捡了一颗蜜果子入口,慢条斯理道:“宝丫头样样都好,我们家三个姑娘都还比不上呢!只是宝玉的婚事我看老太太必定是要插手的,还得看以后。”
薛姨妈眼中微露失望之色,不过很快就消散了。她那么出色的女儿,若是能选上公主伴读,何愁嫁不到好女婿?
且再等等几日后的好消息。
黛玉在贾府歇了一晚,次日就辞了众人,快马回去蟠香寺。
妙玉身边的老婆子过来禀告,说昨夜妙玉的师父没了。
黛玉原先在整理行囊,便亲自过去瞧,师父已经停灵,妙玉着着素衣哭倒在床边。
他仔细吩咐了葬礼事宜,安慰了几回,想起无空的叮嘱,和妙玉说道:“师父是打苏州回来的,恰好我家里也在苏州,不如你送师父的灵柩回去,我也给你安排去处,保你衣食冷暖。”
妙玉哭得眼睛通红,抽泣道:“师父临走前说......叫我不要回去......留在这里自有我的缘法。”
黛玉心里不解,妙玉作为抄家之后,留在京城里不是更容易叫人察觉吗?
他又委婉劝说,道若回去了苏州,林家人也尽力把她平安。
但妙玉爱戴她的师父,把师父的话当作圣旨。黛玉只能随他去了。
再过一日,就是传胪大典。黛玉换上了红色的进士巾服,骑马直奔皇城。
马上的少年轻裘美冠,眉眼俊朗,打马过街市时,惹人驻足回看。
午门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名新科状元,黑压压一群人,三五成堆地闲聊。
黛玉寻到了孟子川,孟子川朝他挤了挤眼睛,低声交谈,“你在京城里买了宅子了?”
“我家里在京城里本来就有宅子,前阵子命人修缮打理,这两日恰好可以乔迁了。”
孟子川嘿嘿笑道:“我昨日碰见了一个绝色丫鬟,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心里很喜欢。只是回家就要完婚了,不好带回去,就送给你当作是乔迁之礼了。”
黛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别弄这些,我还想要家里清净一点呢。”
他不由嫌弃起孟子川的说辞,“动不动就绝色丫鬟,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绝色美人,多半是牙婆子夸嘴。别人奉承你几句,你就上了当。”
孟子川不以为然道:“你见过那么多绝色美人,我可是井底之蛙......听说今日也要选秀,来的全都是绝色......”
黛玉脑中闪过宝钗的样子,低头一笑。孟子川奇怪地问,“笑什么?”
这时太监唤人列队入内。黛玉是第一甲的进士,于是站在头阵,身旁恰好是那日碰见的胡惟清。
黛玉和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往阶上一看,正好看见胡惟亲的族叔――内阁阁老胡鹤岭。
胡阁老两鬓斑白,双颊凹陷,宽大的官服穿在身上,随风抖擞着。他稀疏的眉头永远都是蹙着的,像是时时刻刻为了家国大事殚精竭虑。
他是这次殿试的读卷官。皇帝并太子二殿下露了面之后,就由着胡阁老来宣读金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德启四年五月二日,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胡惟清;第一甲第二名林黛玉......钦此!”
宣读完毕,擂鼓奏乐,文武百官并新科进士们向殿前的皇帝俯伏道贺。
皇帝微笑道:“众爱卿平身!”
接着执事官宣布新科进士觐见皇帝。
胡鹤岭高声唱传,声音苍老嘶哑,“一甲第一名胡惟清!”
两旁有鸿胪官复传道:“一甲第一名胡惟清!”
殿前传声如洪钟,胡惟清出来行大礼。
满殿的人都聚集在这个看上去身子羸弱的青年人,站在上头的胡鹤岭板正地站着,眼睛里一丝异样的情绪都难以捕捉。
反倒是身旁其他的阁老,以及高品级的其他官员们都满含笑意。
黛玉很想把头再抬高一点,去看看站得更高的皇帝和皇子们是何表情。
不过他没有这个机会,很快就在唱传“一甲第二名林黛玉!”
黛玉出列下拜,抬起头来看见皇帝远远地朝他笑,不知道和太子说些什么,旁边的二皇子冷着脸,一脸像被抢了珍贵的东西的不痛快。
黛玉淡定地垂下眼皮,与我何干?
再接着唱传一甲第三名和二甲三甲的头名。
在雄浑的乐声中,新科进士再次跪拜天子,大典就结束了。
待圣驾回銮,进士们也鱼贯而出,孟子川跑来找黛玉,跟紧在他身后,“怎么你是榜眼?你不应该是状元吗?明眼人都知道胡惟清和胡阁老的关系,还被钦定为状元,这不是暗箱操作吗?!”
黛玉眉眼肃然看着他,“皇城大内,莫议是非。”
正要走出午门,后头有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赶来,“大人,林大人,陛下召见一甲前三名和二甲三甲的头名,你快回去吧。”
黛玉闻言,和孟子川作别,转身随着太监走。
他被待到了御花园里,园子里正在选秀女,处处都是云鬓粉脸的美人,甜香扑鼻。
黛玉心里明白了。父亲曾经告诉过他,圣上会给殿试表现出色的士子指婚。若指给自己头上了,就算对方是仇家的女儿,都得欢天喜地接了这门亲事。
黛玉并不想要这桩好事,他随着引领太监入席,左右看看。
除去已经认识的胡惟清,黛玉仔细端详一甲第三名的周正旭,被钦定为探花郎,模样气质确实不错,儒雅温和。
他感觉到黛玉的打量,朝黛玉笑了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黛玉很满意,就给这位出身闽南乡绅人家的探花郎赐婚吧。
选秀已经开始了,堂外的太监高声唱着各位秀女的家世姓名。
皇帝的兴趣寥寥,他朝着几位新科进士笑道:“今年选上的进士都很年轻,我看你们都未有婚配,不如今儿我来做个月老,凑成几对好姻缘。”
太子殿下在一旁凑趣道:“父皇福泽深重,牵的姻缘线必是圆满和乐的。”他看向白发苍苍但仍双眼炯炯的太后,“皇祖母娘家的汪表弟中了二甲第二名,不如先给汪表弟点了鸳鸯谱如何?”
汪太后手撑在雕凤扶手上,看向了几位新科进士。
二甲第二名的汪策起身觐见,汪策的父亲是御林军副指挥使汪志,也是汪太后娘家的侄子。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皮肤有些黝黑的年轻人,向皇帝和太后道:“表弟能文能武,比他父亲还厉害着,也不知道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几个时辰能来睡觉?”
汪策很实在地拱手道:“我一日要睡足五个时辰,习武其实不难,早晚各打一遍拳,重在坚持,水滴方能石穿。我还有一位厉害的武师傅,他教导得格外有章法,太子殿下若是有意,可将他请进宫里请教。”
皇帝开口大笑,和太后道:“汪志是一个闷葫芦一根筋,他儿子也是个愣小子。”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黛玉也忍俊不禁,转眼望去,胡惟清独自一人正襟危坐,手攥成拳,嘴抿成线。
“紫薇舍人薛昭龄之后薛宝钗”
耳畔忽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黛玉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把头往外看去。
堂外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青色的地砖上,如花似玉的贵家小姐微垂着头并列而站,等候着堂内的抉择。
黛玉瞧见了最末尾的薛宝钗,她不同往日简单的装束,着了一身惹人注目的桃粉色衣裙,头上簪了步摇发簪等,连腰间都挂上了玉佩。
她往日并不喜欢带这些饰品,但装扮之后更显得大方艳丽如三月春花。
皇帝扫了一眼,“啧”了一声,身子往后一撤,颇为玩味地说道:“选公主伴读的秀女可要比刚才选进后宫的更好看。”
太后撇了他一眼,“品行端正才最重要,容貌不过是点缀罢了。后宫的新人一定要是脾气乖顺大方知礼……”
皇帝忙制止她道:“皇额娘别唠叨,我都知道。”
黛玉替宝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神情。
皇帝扫了一眼,点了当中一位贵女,“这位是曹家的女儿,我看和汪策格外配。德诚,你说是不是?”
曹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太子的脸僵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了满面笑容,“是啊,曹表妹蕙质兰心,和表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太后身子往后一仰,半天才点头。
皇帝笑得舒心,命人来写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