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吓走人后,宋弋清脱了力,将剑收回,察觉到了不远处乞丐窝里盯着她的小乞丐,小乞丐灰扑扑的,看不清脸,那双眼珠倒是锃亮又澄澈,她不由自主朝人走了过去。
她也嫌累,不再顾忌浑身狼狈,屈膝靠墙蹲坐下:“怎么不跑?不怕我杀了你?”
乞丐年岁不大,七八岁左右,看模样是个小男孩,周身也不比宋弋清好多少,却还是扯了一方娟帕,拘谨地递给宋弋清,又拍了拍自个儿脑门处,示意她擦擦。
宋弋清受宠若惊:“给我的?”
“干、干净的。”
确实干净,宋弋清却没接,乞丐跪坐起身,试探性伸手,几番欲缩回,最终还是贴上了那被割得破口的额头。
“会疼吗?”
她想道一句多谢,可哀恸翻涌上心头,又憋了回去,她被千夫所指时心是冷的,也不想哭,可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乞丐擦拭鲜血淋漓的伤口,竟是遏制不住。
血泪划过脸颊,悲悯得无声。
“是疼的。”
“你是坏人吗?”
到底是未经世俗浊染的小孩,天真懵懂,只有纯良。
“或许是吧。”
她应得模棱两可,在百姓眼中,她是当之无愧的恶人,可那些冠在她身上的恶名,大多名不符实,想要辩解,却众口铄金。
也有不少人因她丧命。
善念之分,她自己都模糊了。
“我觉得你不是。”
宋弋清眼眸微闪,余光扫过低垂着眉眼的小乞丐,存了费解。
“虽然他们都说你是恶人,还打你,但我觉得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宋弋清不自觉勾唇,没有女子被夸赞容貌能不笑的:“等你被魅魔骗过几次,就知道厉害了。”
小乞丐自说自话:“而且你没有杀他们,倒是他们,他们揍你,凶神恶煞的。也有人经常打我,他们但凡不顺,就会朝我撒气,把我打哭,可我也不觉得我是坏人。”
还是个苦兮兮的乞丐,面容与手腕间,确实有些淤青伤痕。
宋弋清无言,回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众生皆苦,世事皆是天命。
可她偏偏是个不信命的人。
小乞丐一身粗陋,破败薄衣不能御寒,双手与鼻尖被冻得通红,整个人还在瑟瑟发抖,又软怯开口:“姐姐,能把你身上的菜叶给我吗?我会生火,回去能煮一锅热汤喝。”
宋弋清:“……”
刚起身,身上的菜叶往下掉,沉甸甸的钱袋被放到乞丐脑袋上,宋弋清还轻抚了一下。
趁乞丐垂头捡菜叶时,钱袋也从头顶掉落。
天降巨财,小乞丐瞪大了眼,目光追随着那道青影。
“城西有座宅子,送你了。”
刚一出城,当真是时运不济,又碰上了一行人,宋弋清没见过,但看得出,各个来者不善,刀剑枪戬对准了他。
他们也知苦战必不可免,索性也聪明了一次,用的迷药。
片刻后,徐子澜他们再赶到时,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不仅如此,还震撼于眼前景象。
满城血雾弥漫,浓烈的腥气直往人鼻息钻,整座城是惊悚一般的死寂,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死城。
戚明轩难忍那股恶臭血腥,当即吐了个昏天黑地,暗离瞪着圆眸,恫骇得噤若寒蝉。
“他、屠了满城的人!”
正当徐子澜惘然时,耳尖得听见角落里细微的动静。
他拔腿上前,隐蔽杂物下,是一位小乞丐,刚一见光,就被吓坏了,正跼蹐不安,张望着失魂双瞳,暗离稍作哄慰后,那小乞丐才敢同徐子澜他们道明经过。
“那位姐姐被带走后,没多久又来了一位哥哥,他就……,一瞬间,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
这早已不是良心泯灭了,这是弑杀,是残暴。
暗离拍了拍那乞丐的头,温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
以轻尘的手段,是不可能放过活口的,除非是有心而为。
这乞丐受了宋弋清的福泽,这才被轻尘饶过一命。
徐子澜失神得恍惚,竟攥上了那乞丐的胳膊,带了少许急切:“那她是被谁带走的?有没有说带到哪儿去?”
小乞丐受惊,颤了一瞬,又摇头,懵神后又聚神:“不认识,很多人,都很凶,哦——他们说要带她去一个最适合她的地方。”
戚明轩疾言厉色:“最适合她的地方?哪儿?他们要折磨她?”
徐子澜神思凝重,折磨二字太深入人心,他脑海里也蹦出一个极度可怕的念头:“蛮荒,幽冥海!”
“为什么是那儿?”
徐子澜如实道来:“幽冥海海域辽阔,其中豢养着几十万以恶念滋生的魔灵,一头妖兽入幽冥海,瞬间就会被喰食得骨头渣都不剩,她如今没有灵气,于她而言,那里就是无间炼狱,他们……是想要她一遍遍尝尽万魔侵体噬身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
“这么歹毒!”
“你别慌,也不一定是幽冥海,或许是你多虑了。”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要论折磨人,幽冥海一定是最好的地方,而且宋弋清解脱不得。
可明明乱了阵脚的就是戚明轩和暗离。
戚明轩几乎是血色尽失,吞咽着檀口中涎水:“穷凶极恶的魔兽,蠢钝如猪的正派,这是真一点活路都不给宋弋清留啊?”
“好不容易才震慑住了蛮荒两族,要是让妖魔知道宋弋清堕入幽冥海、不、不对!妖族与魔族绝对是会去协助那群蠢狗的,他们对宋弋清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不会出手泄愤?”
“宋弋清绝对不能出事,她这可牵一发而动全局呢。”
戚明轩了然,若着天下还有一线生机,一定在宋弋清手中,而不是靠那群蠢货。
“这样,我……我去帮你拦下蛮荒那些邪祟,你们去救宋弋清。”
暗离忧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戚明轩:“那他一个人也不行呐,书祈珒和柳青芜都不好对付。”
他早已看清了书祈珒的真面目,默认此举一定有书祈珒的手法在,恨不得唾弃几句书祈珒真不是东西,同门师妹,居然能狠心下此毒手,浔阳真人怎么没从棺材里跳出来把书祈珒掐死啊。
徐子澜捏紧了手中的轻羽,执拗得一意孤行:“不用了,我自己去。”
戚明轩:“你清醒一点!那蛮荒是什么地方,那么多妖怪恶灵,还有那些小人虎视眈眈,你一个人去送死啊!”
徐子澜眉目轻阖,凝结了无尽悲壮:“多两个人去,也不过是多两个人死而已。”
他有自知之明,在泽屿比试中虽拔得头筹,可全天下修仙问道的比比皆是,他三人压根儿算不上翘楚。
戚明轩无惧无畏:“本就是从蛮荒出来的,交代在那儿又能怎么了?就许你和宋弋清为我们奋不顾身,我们不能为你们出生入死吗?”
徐子澜自有考量:“宋弋清有把握带你们生,我只会让你们赴死。”
所以这条路,他宁愿是他一个人的死路。
“哎,别说了别说了。”戚明轩铁了心耍混,捂住了徐子澜的嘴。
“放心吧,我叫我爹派兵增援我,我爹是不会看着我死的。”
或许吧,他的命是命,将士的命也是命,他爹不会让手底下的人白白送了性命,只怕来的只有他哥。
恩义两难全呐。
所以他也不会向他爹求援。
他瞥向暗离,相顾一笑时,倒也默契。
戚明轩更是有感而发:“要是早来一步,碰上轻尘就好了。”
总归轻尘再作恶,可宋弋清对他有哺育之恩,也不会眼睁睁让宋弋清堕入幽冥海。
“没有轻尘,只有我。”
晏无邪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了,对于如今的三人,可当得上天神降世。
戚明轩大喜过望,牢牢将人抱住:“晏无邪!你怎么在这儿?你不该在皇城夺位吗?”
晏无邪牵着一匹白马,可见风尘仆仆:“皇城纷争无休无止,一时半时也平息不了,边关告急,前有妖邪,后无援军,将领溃散,哪怕有上岐调兵遣将,青阳防卫也太过薄弱,真打起来,就是一击即溃。”
时局云诡波谲,都逼得一个本该权谋的皇子来这险地领兵打仗了。
“是要去救宋弋清吗?我随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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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艰苦,漫天黄沙拂面,呛得让眼鼻都快睁不开了,暗离与戚明轩寡不敌众,却也苦苦支撑。
想来报复宋弋清的不少,三百头庞大的妖兽,邪灵更是无数,区区他两人,真是自不量力。
远处是蛮荒腹地,幽冥海的中心,依稀可见几道灵光闪烁。
戚明轩余光一掠,竟还有喘息的机会:“你说徐子澜救下宋弋清了没有?”
“此处举步维艰,但愿吧。”
“那你说我们会死吗?”
暗离竟也有闲心同戚明轩说笑:“等我死了,我会化作这万千邪灵中的一个,我就守在你的尸骨旁。”
“那我要是被妖兽吃得骨头得不剩了呢,你怎么守着我?”
“我去他肚子里守着你,行了吧?”
“那不行,我得娶你。我还要让宋弋清替我俩缔结良缘,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此情此景,唯有“死”字最为应景,可偏偏这个“娶”字,勾得人感触伤情。
他总说要娶自己,日子都订好了,就在开年第三日,是个良辰吉日,她却次次总觉得戚明轩是在说笑打趣,可如今看来,他虽言语嬉闹,却不曾戏谑真心。
“好。”
暗离本就隶属魔,身姿比戚明轩灵活点,击杀同类后,冷暗眸光随意一瞟:“那是什么?”
只待戚明轩竭尽全力解决掉一头妖兽后,一道剑气径直朝面门袭来。
顷刻间,天地凝滞。
两道身影晃过,戚明轩竟不知是该阻拦书祈珒和柳青芜,还是接住直往后仰的暗离。
只因那一瞬失神,就再来不及接住人,只勾住了一截指尖,却只是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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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坠幽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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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万丈深渊,湍急的黑水中,似有无数恶灵正叫嚣着亢奋,獠牙尖锐,邪笑瘆人,只等她一跌入其中,就将她拆吃入腹。
可身前呢?
书祈珒和柳青芜翩然落地,受众人簇拥。
柳青芜阴笑得嘴脸极度恶劣,眉眼间细纹不少,连日的心力交瘁,也令她气色尽失,扯唇笑时,更是丑陋不堪。
“这幽冥海里,都是上千年的邪灵,拥有无尽的吞噬之力,定能洗清你身上的魔性,识趣的话就自己跳下去。”
单薄的身姿立于海岸之上,太过摇摇欲坠,几乎只差最后一击,就能将她逼入绝境,可女子仍旧从容,扯唇笑得凄美艷绝。
早在书祈珒和柳青芜二人来之前,就已经是一番恶战了,迷药在蛮荒不好使了,所以她只能负隅顽抗。
“跳下去?”
宋弋清回头俯视,黑水中的邪祟各个争相攒动,即便没有神识,也无意识的贪婪,她看见了其中的沉沦与堕落,也看清了眼前的凶险与绝路。
“跳下去还有机会上来吗?”
书祈珒明明知道她惧水,还是给她选了这个地方做她余生的囚笼。
湖水冰冷,无处挣扎,数万只手拽着她下坠,她将永远长眠于此。
“要替我洗清浊气,那我是不是还该多谢你们的良苦用心?”
“师兄,对付我你还真是不留余地,破云箭传人沈玦,枪仙鸮郃,苍穹卦元子莘,还有无舟大师,大师,你也要破戒杀生了吗?”
无舟抬手竖在胸前:“阿弥陀佛,罪过,怪只怪宋施主罪孽太深,多行不义必自毙。”
宋弋清如今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了,止不住辱骂,想逞口舌之快:“死秃驴!”
她仰头望天,知天道不公,也想顺带一块骂了。
清瞳泛湿的眸底,只有薄凉,笑也不达眼底:“天地浩劫将至、苍生将亡,倒是难为师兄了,将这么多能人异士都搜罗起来,只为了对付我,而不是商量该如何护住这山河边防,看来当真是对我恨之入骨。”
她想质问书祈珒,她到底有何错,要让他遍布杀局,无处遁形,只为了将她仍入幽冥海中。
“我的罪孽,我究竟有何罪孽?不妨叫我们功德无量的无舟大师来告诉我?”
无舟一手拨弄着佛珠,另一手拄着法杖,眉眼间却有慈悲色,却轻阖眼皮,一副得道高僧的姿态:“宋施主心有邪念,才致道心不稳堕入魔道,不仅豢养魔种,还纵容魔种残害正道与百姓,今日的九州祸患,皆因你一人而起。”
“心有邪念?”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我因何入魔,你们的长泽仙君最为清楚不过了,怪只怪他别有用心,想要夺我的肉身复活柳凄凄,这也能怪在我身上?”
“豢养魔种?当年封印温恪瑜后,书析伝亡故,轻羽剑剑主陨落,我也曾狠心想过将轻尘了结,可他应世间至邪至戾而生,以我一人我灭不掉,轻易了结了他让姒樱再次行一次炼化魔种之法吗?只怕三界早在三百年前就亡了!”
她只能封印住轻尘体内邪力,她别无选择。
“真要怪,那你们该怪他们!”她指戳书祈珒和柳青芜,凶愤过激。
“他们一个残害同门,另一个解开巍冥山和魔种身上的封印,你们却还对他们奉若神明。”
柳青芜:“一派胡言!”
沈玦手持破云箭,急躁得杀心尽显:“还跟她废什么话,直接解决了就好,少了她这个心腹大患,三界不知道要安宁多少。”
俨然,苦口婆心一番话,并未有一人信。
非也,是哪怕事实如此,那群人也不会在意。
她辩解无数次,嘴皮子都磨破了,真叫她体会了一番什么叫有口难言。
饶是有戚明轩和暗离殿后,可徐子澜和晏无邪还是遇了埋伏,不是妖邪,是活生生的人,几百人,功夫各个深不可测,最后不愿意再同人耗时费力,晏无邪就让他先走,他是一刻都不敢耽搁,直奔宋弋清所在而去。
当他赶到时,胜负早已见了分晓。
不,是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是对宋弋清的虐杀。
成百上千的正道将一人逼入绝境,脸上笑意恶寒得头皮发麻。
悬岸边角处,女子发丝杂乱,几绺湿发沾在灰扑染血面颊上,浑身是伤,汩汩鲜血外冒,步伐虚浮到颤栗。
她只能左手执剑,因为右手已废,手筋断掉后血水沿着腕骨指尖而下,滴滴淌落
薄如蝉翼的身躯如飘零的浮萍,只一阵轻轻风,就能让她拂倒。
只一眼,徐子澜就遍体生寒,更是怒不可遏,眼泪急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