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明黄的袍角,大约因为走得急了,沾惹了星点微尘。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一直沉默的定远帝这才回神,抬手拦住皇贵妃欲要弯下的腰,“阿芷,你安心养胎,别操心这些了。”
定远帝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说不出的好听。
祁皇贵妃温温柔柔一笑,坐在了对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陛下的左肩。
热气氤氲中,重又寂静无声。
皇贵妃抬眼看过去,陛下倒是看到了汤,但舀起后有一下没一下吹着,依然没有一勺靠近嘴边,心不在焉的样子。清俊脸庞在氤氲热气中让人看不分明。
见陛下脸色,祁皇贵妃到了嘴边的试探又压了回去。只像往日一样细心照顾着陛下一饮一食,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直到送走了陛下,皇贵妃脸上温柔一收,秀气的眉头一蹙,低声似自语似问:“半个月前那晚,坤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贵妃娘娘的心腹嬷嬷闻言也皱了眉:“只听说见了血了.....”
“都说见了血了,到底见了谁的血?!”祁皇贵妃几乎要笑出来。坤宁宫见血,这么大的事儿,她这个皇贵妃百般打探竟得不到任何确凿的消息,未免太可笑了。
她不可思议的语气再次喃喃道:“真是神奇的一夜!竟能瞒得铁桶一样!”
竟还有人说帝后争执,皇后一刀刺伤陛下左臂.....
“真是荒唐!如真这样,皇后能只是禁足?”如果皇后让陛下龙体有伤,她和娘家人还用为了废后这么费劲!都不用她哼一声,娘家下头那些御史的帖子就能活埋了慕月下!
可惜一切都是捕风捉影、影影绰绰的据说.....眼看皇后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高了,越到这时候她和娘家人这边越不能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手温柔地落在挺起的肚子上,目光看向了坤宁宫方向,温柔的声音压得低若不可闻:
“有些人真是命好呀!残花败柳做国母,就够稀奇了!难为她自己竟然分毫不觉羞耻,当了皇后不说藏着躲着,反而还敢一次次跳出来跟本宫作对!此等脸皮,像我们这样正经读着女训闺范、贞洁廉耻长大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皇贵妃的目光冷了些,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
“可惜,蠢就是蠢!”
皇贵妃抚摸腹中孩子的手越发温柔,“她哪里知道大礼之争就是陛下龙之逆鳞!”
她们这位徒有其表的皇后娘娘哪里能体察陛下对祖父母的情义,又怎么会清楚这些年来先帝和先皇后在那位太后娘娘面前受了多少屈辱埋下多少不甘,更不会明白一手带大陛下的献太妃多恨太后娘娘呀。
“居然妄图拦陛下之志?”皇贵妃嘴角笑容大了些,“本宫倒是要看看,咱们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还能在这条作死的路上走多远。”
皇贵妃的心腹奶嬷嬷也笑了,看着皇后肚子,目光慈和,“娘娘宽心,只怕不等小主子落地,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小主子呀,是带福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礼之争一定,就意味着皇后和首辅宋大人倒台。
皇后就不说了,还是皇后的时候都翻不出她的手心,更别说一个倒台的废后了。
至于宋首辅,违逆帝心,一旦进了诏狱,落在锦衣卫手里......
管你是阁臣首辅还是士林领袖,生死俱都不由己了。
前段时间塞得满满的诏狱,最近可又有地方空出来了。再说,这首辅的位置,她的祖父从先帝时可就等着了,谁承想熬死了一位三朝老臣,后头又杀出这么一位。别说她的祖父已年迈,就是她那与祖父同在内阁的大哥,比这位宋大人还大了半岁,要靠着硬熬可就太不切实际了。只能——
让他死。
“就怕宋大人回头。”心腹奶嬷嬷低声道。
她可是听家主说了,以宋晋的功勋和威望,一旦惜身,祁党再是使劲儿,只怕也难以撼动这位首辅大人的地位。
就是身处后宅内院的奶嬷嬷都知道,这位建立的功勋,那叫不世之功。就是在史册上,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民间百姓,谁人不知上抗贪官下恤民情的宋荆州。更兼后来国之危难之时,以书生之身北抗烧杀抢掠的俺达贡,东南一战直接平倭患,保了王朝东南太平。
闻言,祁皇贵妃脸色难看了些,“父亲怎么说?”
奶嬷嬷摇了摇头。“国公爷能料天下人心,独独料不准这位。”
想到什么,奶嬷嬷低声:“国公爷不止一次说过,此人多智,着实可怖,近妖。”
贵妃轻轻咬了唇,又慢慢松开,抚摸着腹中孩儿道:
“我就不信,真有这么厉害,大道千条,他会看不出——”
“他选的是一条——绝路!”
*
西北风已经停了,天依然阴沉得厉害。
太阳挂在东南,发出惨淡光亮,并没有给被严寒笼罩的京师带来丝毫暖意,反让人觉得更冷了。
寥寥落落几个臣子跟着前方玄色披风绯袍玉带的男子朝着皇宫正德门走去。
绯袍男子正是当朝首辅——宋晋,宋子礼。
此时他微微抬头,不知是看前方巍峨庞大的宫阙,还是看天边冷然的日头。冰冷惨淡的日光落在他抬起的面上,本就苍白的肤色越发惨白,好像久不见日光的样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始终是淡淡的。只低头时压不住的咳从喉头冲出,他抬手握拳掩住了唇。
只有在这时,后头人才能看出宋晋的腿——,被控制不住的咳带出吃力的微微踉跄。但很快,这微不可查的踉跄就住了,这颀长的身影依然稳健地走向前方,每一步都稳稳落在青石地板上。
旁人只要跟着他就好,纵然危难,这位年轻的大人总能拿出主意,正如他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带着王朝从危难中重新走出一条路,走出一片新的安稳世道。
即使流血,宋大人也必然有法子,让他们的血流在青史上,不会白流。
后头跟着的人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听着首辅大人压不住的咳,后头几个死死跟着的臣子俱都面色一紧,相视的目光中带着不安:大人的身子——.....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大人且回吧,我等必将死谏!”
另一人也跟上前道:“这也是先首辅赵老大人的意思,您乃我大周肱股,这大礼之争,您不该涉入的!”
宋晋再次压下喉中痒意,苍白清隽的脸看向了前方巍巍宫城:层峦叠嶂,森严无比,一眼望不到头。人在其前,如此单薄微弱。在其中呢?
他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人温和一笑,虽经世事沧桑,好像依然还是当初那个惊艳京城的探花郎。只是当日郎朗如日月的公子,如今透出压不住的疲惫。明明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却仿佛已在这苍茫世间行了百年。
掩下一声轻咳,宋晋轻声道:“此是国之大事,为国事,虽九死亦不悔。”
余人还想再劝。
宋晋略一抬手,拦住了其他人要说的话,又是轻轻一笑:“诸君能够舍身谏上,子礼又岂会惜身。诸君勿复再言。”
话毕,他转身继续向前。
一行人到了正德门。
宋晋住步,亲随上前,接过了他身上玄色披风。
日光下,乌发白面,绯袍玉带的宋大人昂然挺拔。也越发现出单薄,让他整个人更显瘦削颀长,岩岩若孤松。
只在他撩袍跪下的瞬间,双膝似不受控制猛地磕在了雕花的汉白玉地面上。那一瞬间,宋晋苍白的额角动了动,一滴冷汗滑入鬓发。
他很快平复因为疼痛颤动的身体,面容端肃冷淡,安静地跪在正德门前。
亲随也随之跪下,一颗心都随着刚才大人跪下的瞬间一颤。只有亲随知道,大人膝盖已无法自然弯下,全凭着意志硬跪下去。
他望向了自家大人,目光从大人挺直的脊背落在了他被绯袍覆盖的双腿上,亲随控制不住又是一颤。
他见过大人双腿的模样——,只是想想他就忍不住满腔翻涌的酸楚。
不用细想,他也知道,此时大人双膝处必然是锥心刺骨的疼。亲随的一颗心如同天上晦暗的日头,沉了又沉。
日头上了正南,亲随看到安静的大人额角再次逼出了汗,这样冷的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家大人那双腿上——,亲随整个人都禁不住打颤。但是他的大人,始终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亲随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努力向大人一样平静,坚定。
首辅大人跪谏正德门,京城内外得了消息的学子文人也都再次行动了起来。
此时宫廷内气氛越发低沉肃重,都知道乾清宫的陛下发怒了。
代表陛下圣意的大太监亲自前往了正德门,却无功而返。大太监回宫的路上回头看了一眼正德门跪谏的臣子,尤其是为首的那位——玉面探花宋子礼!
他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冷声道:“真是人间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紧着来。”
说完一挥拂尘,尖声道:“咱们回吧,接下来没有咱们的事儿了。”
国朝首辅,当众跪谏,陛下不能不好言相劝。眼下,陛下脸面已经给过了,再不识抬举,接下来就该是锦衣卫们的活了,诏狱的大牢可早就为这位准备好了。
“到那时候,就看兄弟你了。”大太监朝着一旁来人阴恻恻一笑。
一旁早已进宫待命的锦衣卫指挥使闻言也是咧嘴一笑,手指间耍弄着的一把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跟他腰间的绣春刀不同,他的绣春刀是让人死的,而他手中这把刀,则是让人生不如死的。
想到这次可以落在那样一位硬骨头身上,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死人一样苍白的面色露出兴奋的浮红。
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好说,只待陛下发话。”
大太监笑了一声:“大人您的活儿,漂亮,没的说!”
可惜了那位俊美的首辅大人,滔天的功勋,又如何?
天,不想让你活。
惹了天子厌烦,死?死,那是轻的。
“都给咱家记着,这人呢,再厉害再能干,不明白——也是白搭。”
第3章
皇后禁足坤宁宫,国朝首辅带文臣跪谏正德门。
乾清宫低气压凝聚。
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等着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大礼之争最后的落幕。
“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呐.....”有人呢喃。
宫中一处偏殿厢房,是后宫女眷的家人等待觐见的地方。内中有人并不稀奇。可这个时候,内中人递了牌子请见坤宁宫皇后,委实稀奇。
“稀奇什么!哪次觐见日子,这位夫人不递牌子请见?结果,哪次皇后娘娘也没见过!”
“京城内外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不待见这位异母姐姐!偏偏这位一直以来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往上贴的.....”
“一个庶出,没点心机本事能当理国公府大奶奶?这位,我可听说了,不是个瓤茬.....本事手段尽有的,两面三刀,可不是个好惹的.....”
“再不好惹如今只怕日子也不好过了!不过话说回来,看着就是个精明人,她怎么没看出来坤宁宫这时候沾不得?这时候还敢挨坤宁宫,不是上赶着给皇贵妃娘娘添堵.....”
屋内门一响,旁边交头接耳的宫人立即闭嘴。
出来的丫头绷着一张脸,提着空水壶对前头两位若无其事的宫人道:“怎的这时候还没热水?”
一个宫人皮笑肉不笑回:“咱们几个只管看屋子,上茶上水的事儿不归咱们管。姐姐想喝茶,得找那管茶的人。”
出来的丫头脸顿时绷得更紧,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主子唤她。她狠狠瞪了这帮拜高踩低的宫人一眼,转身进了屋子,狠狠关了门。
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天底下果然哪里都一样,到处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府里是,宫里也没两样。
把眼泪憋回去,这才转身,摸着自家夫人手里的手炉都不热了,可这次愣是连个火盆都不给。哪里穷,都轮不到皇宫穷。皇宫里从来不缺火盆,只是竟然也有轮不到她们的一天。
以前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见她们,宫里也无人敢轻慢皇后的娘家姐姐,哪次不是香茶热水的上着。
如今看来,皇后是真的失势了。
看着自家夫人发白的脸,这丫头又想哭了。
她家夫人一向强健的身子被两次小月子折腾得越来越坏了,可府中那些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近夫人下红就没真正停过,可偏偏连躺都不能好好躺下,府里上下都盯着等着,她们夫人越虚弱,对外却要越发刚强。
不能示弱,一旦示弱,不说二房虎视眈眈的二奶奶,就是他们大房那位受宠的齐姨娘也能把她们正房踩下去。
丫头忍着泪看向抱着冷掉手炉的大奶奶。
始终安静坐着的女子正是皇后慕月下的异母姐姐,她已坐了不知多久,唇上唇脂淡了,露出了苍白的唇色。
一向注重体面的人,此时愣愣的,竟然都忘了补涂唇脂。
丫头不明白自家奶奶为何这次一直等,从日中等到了日落。她们大奶奶与皇后之间——,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见的。
日头彻底落了,有人来撵人,宫门要下钥了。
慕熹微唇角动了动,看了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恨恨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到了宫人手里,咬着牙道了扰,搀着自家夫人离开。
她们身后,已有小太监开始上灯。
亮起的灯光都在她们身后。
两边宫墙夹着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主仆两人相互扶持,慢慢走着。
慕熹微看着前方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围墙。她一步步走着,好像她一生都在这样的高墙中走着。跟理国公府那些人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如今她已山穷水尽,就连入宫的打点都差点拿不出。
天真冷啊。
人活得真累啊。
大丫头终于忍不住道:“明知.....夫人何必一次次上门吃这个挂落!再说,眼下皇后娘娘自己还不知怎样呢!”
“她不喜欢我。”慕熹微苍白的唇带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抿住了那丝惨淡,淡声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再不喜欢,我与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慕熹微又笑了一声,露出了几分凄凉。“可惜她傻,什么都看不明白。”
慕熹微走不动了。停了步子,扶着丫头喘息着。回头看走过的宫道,那么长,幽幽暗暗。
“我怕是熬不到下次进宫的日子了.....这样也好,相看两相厌的人,一面不见也好。”
大丫头紧紧搀着自家主子,泪簌簌而落。天冷,泪渍得脸疼。
她的主子一辈子刚强,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