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搀着的胳膊早已瘦脱了相,可一旦回到理国公府那个大院,还是要打起精神,维持体面。人人都等着,等着看她们主子露出一个庶出女该有的穷酸相。不能低头,一旦露出弱相,数不清的人等着把她们踩到泥里去。
突然,安静的宫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丫头正要扶着慕熹微往宫墙根儿避,来人却向着她们过来了。
是个小太监。
夜幕中看不清来人的脸,这人迅速低语一句:“这宫里,以后都别来了。”
说完把一个木匣子往大丫头怀里一塞。丫头木愣愣接住,被木匣子坠得手一沉,慌忙抱紧。
等她回神,来人已走得没影了。
主仆两人打开了木匣子。
丫头被内中东西一闪,眼睛眨了眨才睁大看清。
全都是金玉珠宝,满满一匣子,炫目璀璨,照亮了这一角幽暗。
丫头的心狂跳,惊喜:“夫人!”
有这些,她们就不会那么难了!看那些贵女姨娘谁还能拿头面首饰说事,谁还能拿银子打她们的脸,看她们笑话!
慕熹微却拈起其中一个珠钗,瘦骨嶙峋的手跟苍白的唇一样,抖得厉害:
“出事了!娘娘要出事了!”
说完她回身踉跄就往内宫门方向奔,要不是丫头及时扶住,整个人都差点摔在地上。
此时夜色已彻底笼罩天地,内宫门已下了钥。
慕熹微拍着宫门喊,“公公,我是皇后娘娘姐姐,有急事要面见娘娘!”
宫门内传出公事公办的冷漠声音:“凭您是谁,这时都不得进宫。”
“公公开恩通报,我是皇后娘娘姐姐,亲姐姐!”
任凭慕熹微再怎么拍门喊人,都再无动静。
丫头完全弄不清到底怎么了,但看主子着急,她也跟着拍门,跟着喊人。
就在这时,冲天的火光从这座庞大的宫城东南方升起,瞬间照亮了整个京师的夜空!
慕熹微扶着门,颤抖问道:“青蒿,你、你看那......那是哪个宫的方向?”
没等丫头回话,里头就响起一片混乱喊声:
“走水了!”
“坤宁宫走水了!”
“快呀!快!找大木,来人!找大木,撞开坤宁宫大门!都去,快!”
慕熹微拼命砸门:
“开门!快开门呀!”
“那是我、我.....”唯一的亲人了。
冲天的火光越烧越旺,在这个干冷异常的冬天,在这个无风的夜晚,亮得让人恐惧!
慕熹微整个人都跌在了冰冷的宫门前,还在麻木地拍着门,一片混乱中她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慕月下,你糊涂!你糊涂啊!”
当了她这么久的姐姐,这是慕熹微第一次喊出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乃尊贵的华阳公主所出,甫一出生就封号明珠,以示帝宠。当时的皇帝是她的亲外祖,继任的皇帝是她的亲舅舅。哪一个都视明珠郡主如珠似宝。
谁敢直呼她的名讳呢!更不要说她这个一向被明珠郡主不喜的姐姐了。
“糊涂.....糊涂,你糊涂.....”
慕熹好像疯了一样砸着门,一下又一下。
*
火光腾起前,锦衣卫刚得了陛下旨意,正走在往正德门拿人的路上。
正德门前,夜幕降临,一行人依然跪着。他们都很明白,能对抗陛下圣意的只有牺牲和血,需要很多很多人的血。
只怕只有最有分量人的血与牺牲才能结束这场残酷的大礼之争。
他们看向跪在最前方的首辅大人,依然脊背挺直,跪得端正而恭谨,一动不动,安静得让人疑心他好似冻在了一方天地间。
夜幕中,那始终挺直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瑟和孤冷。
又一位上了年纪的臣子禁不住歪倒在一边。他被扶着正要爬将起来,就看到冲天的大火从他们面前这座无可撼动的巍峨宫城东南方向腾起,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晦暗的天幕。
“那、那是、是——坤宁宫方向?”有人不确定地喊出。
就见前方好似冻住了的首辅大人豁然抬头,他似乎想起身探明方位,却一下子没有站起来,亲随忙爬向前去扶。
宋晋才站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哭喊着奔向宫城。
“是娘娘,是我们娘娘!”
冲天火光中,宋晋转身,认出了这个从不离皇后身边一步的贴身大宫女。
喊声撕心裂肺,是翠珏。
翠珏这才明白娘娘为何突然派她往宫外送信,看着坤宁宫上空冲天火光,她绝望哭喊。
夜幕被火光映得通红,好似整个天都在燃烧。
首辅大人异常苍白、俊美逼人的脸被火光照亮,他缓缓回头,看着冲天的火光:
噗——
一口鲜血喷出。
大周这位永远从容儒雅的首辅,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呕血扑地,不能起。
*
坤宁宫的大火烧了许久。
除了皇后娘娘只一人死亡。整个坤宁宫的人都被皇后以各种理由派出,偌大坤宁宫在火起时空空荡荡,唯有皇后一人。
那位从宫门返回的蓝袍太监,冲进了冲天火海中,成了唯一死亡的宫人。
据说娘娘火中高呼:
“乱嗣统者,皇天不佑!”
民间传说,娘娘呼唤先祖:
“保我大周肱骨之臣,佑我子民岁岁康平!”
据说陛下终于挣脱宫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皇后娘娘遗骸。
尸骨无存。
别说对于尊贵的皇后娘娘,就是对于普通人,也是最令人痛心的结局。
这一夜久旱的大周朝降了第一场雪,解了干旱,大周半片土地处处有人涕泣跪谢苍天终于肯降大雪。
大雪很快覆盖了半个大周,京师巍峨的宫城一夜间雪白一片。
巍巍皇城,好似一夜挂孝。
后来说书人把这场雪与皇后娘娘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且说那日坤宁宫大火......咱们皇后娘娘秉绝世姿容,乃九天神女托生.....为何娘娘尸骨,遍寻不得?正因娘娘本就非这凡间骨,来此一场,不过为度一场情劫。最后娘娘却不忍见嗣统不正,生灵涂炭.....身陨魂消,渡我大周一场风波安稳而过.....”
“据说早在娘娘出生之时,就有白鹤从九天而来,绕宫不息.....有大德预言,此姝人间留不住,终须九重天上寻.....”
据说.....
关于这位蹈火而亡的皇后,传说很多。
史载:定元四年冬,坤宁宫大火,大礼之争以定远帝一支彻底失败告终。
定远帝四年,冬月二十,孝贞懿皇后,薨。享年二十二岁。
第4章
正昌七年,夏。
巍峨的宫城,矗立在夜幕中。
此时夜已经深了,不见星子。不时有狂风吹过,吹得宫城廊下依然亮着的灯笼乱晃。
这样的天气,值夜的小太监也不敢打瞌睡,悄声说着话,醒着神。
太后娘娘所在的仁寿宫,大半宫殿都已陷入黑暗中。只东南角的院子还有些光亮,仁寿宫的值夜太监到处查过,但凡有不规矩的宫人必然冷脸呵斥,唯独到了这处院子,却满脸堆笑,隔着半开的门关切地叮嘱:
“夜深了,小主子可睡好了?”.....“好好好!这都三更天了,小公公们也早些歇,别累着,可不能耽误明儿伺候主子!”
“李公公放心,咱们都小心伺候着呢!夜深风大,李公公辛苦。”.....“公公慢走,咱们就不送了!”
院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十五六的年岁,唇红齿白,白皙脸庞俊得女孩子一样。连深宫藏蓝色太监袍服都压不住他眉目之间的艳丽和跳脱,此时目送李公公一行人打着灯笼远去,他一个转身,重又把院门关上。
秀挺的鼻子动了动,嗅着潮湿的空气,往廊下灯光处去了。
廊下地面上摆着一个琉璃灯,一个清秀的丫头正打开灯罩剔灯烛。另一位俏丽的丫头蹲在旁边,用手护着,免得风过吹灭了灯。
旁边还有一个青衣太监靠着廊柱,瞧着比走过来的小太监高半头,瘦长身形,这会儿正低头拿砂纸打磨着什么。
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一过来就道:“是李公公,肯定是放心不下来看看。”
这时清秀大丫头剔好了灯,俏丽丫头忙把琉璃灯罩重新罩了回去,这才起身往栏杆前一坐,苦着脸道:“说了这么大半天,到底怎么办,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门口回话的小太监搓着下巴,一听这话,眼皮一垂,把手往怀里一伸,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看这东西,两个丫头都盯着他不动了,就是一直专心低头打磨物件的瘦高太监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摸了摸鼻子。“看我干什么!郡主让准备的,说是指不定就用上了.....现在这样,是不是该用上了?”
几人目光盯着小太监手上的东西:三尺白绫,荡荡悠悠。
俏丽丫头:“和离而已,用不着这样吧?”
清秀丫头:“到时候一个不好,真伤着郡主怎么办?”
捏着铜钱发愣的瘦高太监:“别看我,协助郡主上吊这样的事儿,我不干。”
攥着白绫的太监不乐意了,一跺脚,“你们不干,我干!郡主心里的想头别人不知道,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跟那位宋侍郎绑在一起,郡主难受得人都瘦了,吃不香喝不下的,再这么下去郡主熬得住,咱家看着可受不住了!”
俏丽丫头嘟囔:“所以我就说让郡主绝食嘛.....”
提到绝食这事儿,长廊下几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原本这次进宫,就是来太后娘娘这里绝食的。
太后娘娘疼郡主,他们琢磨着都不用绝食多久,说不得太后一心疼,郡主这和离的想法就成了。
结果.....
他们猜没猜中结果不好说,反正是没猜中过程。
来的马车上郡主为了给接下来的绝食行动做准备,一连吃了好几块点心。马车一到宫门口,郡主把嘴狠狠一擦,也没忘补了一个颜色没有那么鲜艳的唇脂,以向太后证明自己过得不好。
一切都顺利得很,太后也果然看明白了郡主专门换的唇脂,虽未言语,转身时候忧心的叹气,可是被他们都捕捉到了。
可谁能想到呢?还没到饭点,郡主就悄悄喊他们,说是饿了.....
明明比平日还多吃了两块点心,怎么反比平日还饿得早呢?这是捏着铜钱的年轻太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攥着白绫的小太监心道他们郡主到底有骨气,愣是巴巴瞪着眼睛,瞧着满桌子的菜,忍住了晚膳,一口没吃。就是——
“就是睡前叫了宵夜.....”俏丽丫头嘟囔了一声。
“太后娘娘知道了特别高兴,还让小厨房上了一大碗厨娘新想出的百花甜汤.....”
“咱们郡主倔强地咬着牙——,一直坚持到最后才抹着眼泪都给喝了.....”
不怪郡主,那汤又好看,又香甜。郡主一向对好看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要不尝尝,只怕一晚上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几人再次狠狠地沉默了。
清秀大丫头忙努力做出解释:“不是郡主不想绝食.....是、是郡主琢磨着她、她别是还要长个,怕、怕饿坏了身子.....”
对于主子这种强行挽尊的说法,几人都是相当熟悉了。此时俱都默默点头,表示郡主担心的有道理。
继而看着白绫,又沉默了。
清秀丫头对攥着白绫的俊秀小太监道:
“小洛子,我真怕弄出事儿来,要不咱们跟太后说实话吧?求求娘娘替郡主想想法子,郡主跟宋大人那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呀!”
被叫小洛子的太监立即:“别!郡主不同意,谁也不能说破咱们郡主的打算!”说着对旁边个子高一些的年轻太监道:
“尤其是你小安子,我上次可看见太后娘娘私底下问你话呢!”
小安子捏着铜钱的手一滞,清秀丫头忙打圆场:“好了!不说就不说,既然璎珞的主意没成,咱们再替郡主想别的招儿就是了。”说着瞥了一眼白绫,“这个,能不用还是劝着主子别走这一步。”
璎珞一噘嘴,“翠珏姐姐说的轻松,和离的主意哪是那么好想的。这都半年了,真有主意咱们早想出来了.....”
一声惊雷,风一下子大了,吹得院中梧桐树叶哗啦啦响。
几人往外头一看,呦,豆大的雨点子已经砸下来了。
再顾不上商量什么绝食白绫,翠珏立即就往郡主内寝去,唯恐半开的窗子进了风潲了雨,万一郡主又蹬被子,被吹着冷着了可就不好了。
璎珞小心护着被骤起的大风吹得乱晃的灯跟上,小安子和小洛子立即去查看各处窗扇,别有松脱的,吓着郡主。
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院子地面就全湿了。风挟着雨吹进了廊下,湿了半边地。
翠珏一到内间,隔着屏风就听到了床上人有了动静,她立即加快脚步转过屏风,还没进纱帐,就听到床上人喊:
“疼.....我疼.....”
一听这声气,几人中最稳重的翠珏一下子慌了,几乎是冲进纱帐,来到雕花兰木床前,一见床上人的样子更是大惊失色。
床上女孩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一双雪白的手死死攥着给她搭着肚子的软毯,似乎能把翠色软毯攥出水来。口里不住呻吟着:
“疼.....娘,我疼.....外祖母.....我疼.....”
“翠珏.....救我.....疼.....”
翠珏已扑上前拿袖子擦着郡主半湿的额发,见郡主这样眼泪都要下来了。
“郡主醒醒,醒醒.....是梦,郡主您是被梦魇着了.....郡主,郡主?”
她的声音又颤又轻,擦着汗的手都在哆嗦。她听老人说,这种情况猝然把人喊起来,只怕会吓掉人的魂儿。郡主不比旁人,打小就养得娇,真给吓着了可不得了。
翠珏心里急得火烧,可声音始终压着一遍遍唤。
翠珏着急回头,压着嗓子喊人:
“璎珞?”
“小洛子,小安子!”
外头风雨声愈发大了,轰隆成一片,盖过了她的声音。翠珏又看了郡主一眼,正要转头提高声音叫人,就见——
郡主睁开了眼。
翠珏惊喜。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郡主突然睁大了眼,推她:“你走,让你走!谁让你回来的!”
见郡主开始说糊话了,翠珏吓得脸都白了,再顾不得别的,赶紧放开嗓子喊人。
屏风外立即有了动静。
璎珞也顾不得管琉璃灯了,当即就往房内冲。外头听到这边动静的小安子小洛子也顾不得管什么门啊窗啊的,立即转身撒腿就往正房这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