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略显陈旧的松木桌案前,沾了墨汁的狼毫搁在一旁,青年靠在椅上半支着腕子,宽大的霜白袖袍垂落铺散,乌黑发丝滑落肩头,俊美的面庞上双眸紧阖,似是在闭目小憩。
许是因为看不见眼神,也听不见声音的缘故,青年此时的模样与以往在她面前时大不相同,平白透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清冷,让姜姒恍惚以为见到了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神君。
还怪……怪让人把持不住的。
直叫人想将这份清冷狠狠地揉碎,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就像……
咳咳,她及时止住了自己乱飞到天际的思绪。
要静心!不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姜姒在心中如此告诫着自己,却不知怎的,终究没能按捺住心中的那份蠢蠢欲动,胸前心跳加快的同时,似乎浑身血液都迅速流转起来,原本无甚知觉的腿上突然便有了力气。
她望了望拦在跟前的门槛,以及几步外那阖眸沉睡的青年,倏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她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甫一生起,便如同野火燎原越烧越旺。
她握紧一旁的扶手,试探地伸出右足在地上轻轻踩了踩慢慢站起来,然后等待了几息,发现这回并未像上次一样立刻失去力气后不禁一喜。
可以的!
待适应了一会儿之后,姜姒便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迈了过去。不过一步,似乎轻巧又容易,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困住她,委在原地。
她回头望向那不过尺高的门槛,心下复杂难言。
门外吹进来的微风撩起了姜姒鬓旁的发丝,也吹动了桌案上的纸页,细碎的摩擦声将她的目光唤回。
青年依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似是并未被她惊动。
她放轻了脚步,紧张地屏住呼吸,悄悄来到了桌案前,掂起被搁在一旁犹带墨汁的狼毫。
可是在俯身瞧着青年那张剑眉星目的脸庞时,她却又迟疑了一瞬。
人在破坏完美的东西前,总会心生怜惜。
不料只这犹豫的瞬间,眼前浑身清冷到宛如不容凡人侵扰的神君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眸。
“……”
姜姒心一跳,还未来得及收回半空中握着狼毫想作乱的手,便下意识地想后退,不料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握笔的手登时一抖,便眼睁睁地瞧见一滴墨汁落下,径直落在了那张本来毫无瑕疵的面庞上,像是一颗挂在眼尾的墨色泪痣,平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艳色,令她微微怔神。
“阿姒……”
青年的声音微哑,仰头看她,双眸闪过了一丝困惑与迷离,似是尚未醒神,还沉浸在梦中情境,可手下的力道却未减半分,只略一施力,便让她离他更近了些。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启启合合的薄唇艳如鬼魅。
鬼使神差地,她借着青年拉她的力道俯身轻轻吻了上去,似羽毛飘落。
身下仰着头的青年眼睫颤了颤,缓缓阖上漆黑的眸。
薄唇微凉,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清冽雪松味道,两人垂落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乌黑压着霜白。
此刻姜姒只觉万籁俱静,唯余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无人察觉的某处,赤红的丝线慢慢浮现,一闪一闪,像是蛊虫在无声叫嚣,连带着那股熟悉的僵直感觉渐渐蔓延开来,不自觉地手腕一松。
紧握的狼毫猝然摔落在地,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沉浸在这个温柔的吻中的二人。
反应过来的姜姒回过神,猛然抽身向后退了一步,无法抑制地呼吸急促,心跳剧烈跳动。
瞥见眼尾泛着红意的青年睫羽轻颤似是要睁开的模样,她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由得抖啊抖,最后——
不争气地逃了。
像个轻薄完姑娘便毫不犹豫抽身而去的无情浪子。
第46章
书房内, 空气中似还残留着一丝裹缠的暧昧热意。
而桌案前的裴珏已然睁开了乌黑的双眸,虽眼尾艳色犹在,眸中的迷离却渐渐褪去, 最后只剩下一片清明。
安安静静的屋内, 一切似是又恢复到了青年闭眼小憩时的场景。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但地上那摔落的狼毫, 那散落了一地的墨汁, 以及那只被主人无意遗落在地的耳坠, 无一不在宣告着方才的风浪余波犹在。
他俯身拾起了那只白玉耳坠。
莹润的兔耳一晃一晃,像是只活泼的兔子蹦蹦跳跳, 胆小怕生,就像它的主人一般,偷偷地做了坏事后便羞怯而又慌张地逃了。
裴珏伸出掌心温柔地攥住这对白嫩嫩的兔耳, 轻轻地笑了。
窗外吹入的微风轻柔地卷起书案上摊开的一沓信纸,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勾回了他的思绪。
青年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纸上,目光停留在其上“将军病危,恐有兵变”一句上许久,唇角的笑意渐渐敛起直至不见, 垂眸沉思半晌,骨节分明的手指终是提笔写下回信。
屋内残存的热意被从外而来的微风毫不留情地卷走, 只余满室霜寒。
桌案上, 浅黄色信封被搁置在一旁, 封口处被割开的火漆刀痕如新,依稀可见其上一道复杂的章纹, 中央隐约一个“青”字。
……
另一边的姜姒。
落荒而逃后, 也不知她是凭借着哪里来的气力,竟赶在那股僵直彻底蔓延全身之前赶回了客院的卧房内。
虽然因跑得着急, 形容有些狼狈,但好歹没跌倒在外边丢脸。
甫一回房便扑进床榻将自己整个脑袋埋入柔软被褥里的姜姒,只觉天灵盖都在冒着滚烫的白烟儿,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至今仍未停下,任她如何深呼吸都无法平静下来。
染满红意的两颊上,热度不减反增。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青年微凉的雪松香气,淡淡的,却无比撩人。
不自觉地抚上唇角的的她指尖一顿,“咻”地一下缩回了手指,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把方才那幕甩出脑海。
她她她,居然做了这等轻薄的举动!
她昨夜还义正言辞地指责他看“淫.秽”本子、骂他不正经,结果今日便做了这样轻佻浪荡的事儿……
却原来真正不正经的人是她啊!
藏了龌龊心思的人是她啊!
是被美色迷了心窍的她啊!
此刻的姜姒很想就这么一直将自己用被子埋起来,埋深点,别让人发现。
可天不遂人愿,身后还是响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红蕊惊喜的声音。
“小姐,您可以走路啦?!”
伏在床榻上的姜姒身形微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方才竟然一路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跑了回来?
虽然现在她能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又再次失去了知觉力气,僵麻的感觉也依旧存在,让她只是简单地抬起胳膊也颇为吃力,但至少刚才她确确实实地站起来并且独自回来了这里。
这是否意味着离她完全恢复的那日越来越近了?
只是还未等她心底升起一丝欢喜,便听见身后的红蕊高兴道:“神医就是神医,果真做不得假,没想到小姐您这么快就用不上轮椅啦!”
等等……
轮椅?
姜姒艰难地回忆起,她似乎……好像……把轮椅落在了书房门前……
反正她是没脸再回去一趟了,而且现下也没法走路了,不如让红蕊帮自己去悄悄地拿回来?
趁青年还没发现之前。
念头甫一升起,她立即支起上半身回头瞧向立在门边的红蕊,刚想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片白色的衣袂映入眼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扭过了脑袋再次钻到了被褥里不吭声了。
门外穿着铅白衣裳的小厮听见了动静,心中虽有好奇却也不敢失礼地往里面瞧,只躬身示意,低声唤了红蕊出去,将手下扶着的轮椅小心翼翼地推了过去。
“三姑爷让小的把这个送过来,说是三小姐落下的。”
“三姑爷还叮嘱说,小姐彻底恢复之前需好好将养以免反复,这轮椅还需再用一段时间。”
出门来迎的红蕊接过轮椅,点点头,认真地将小厮转达的话记下。
而屋内将自己裹成一团的姜姒听见声音不是裴珏后蓦地松了口气,精神霎时放松下来,努力压下心底的那点子失望,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理了理方才弄乱的衣裳头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只是从门外走进来的红蕊说的话却提醒了她。
“小姐,咱们是不是要收拾行囊回去了?您不在时,棠梅园那边送来了好些首饰物件儿,说是老太太吩咐的,让您捎着回上京,其中还有让您带给夫人的礼物。”
姜姒一愣。
祖母真是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生怕她回去迟了遭姜夫人责骂,还特意准备了礼物。
可她怕是要让祖母失望了。
毕竟有的嫌隙,不是用一份礼物便可以填补然后当作不存在的。
姜姒默了默,终究不忍辜负姜老太太的一片心意,低声道:“都装起来带上吧,也是时候收拾行李回去了。”
红蕊哎了一声,遂去准备。
数日匆匆而过。
其实从上京过来的时候,她们一行人本是只打算小住一阵,故而也没有带太多的东西,收拾起来也非常快。
反倒是离开的时候,这样那样的衣服首饰、药材零食,零零散散装了一大箱子,弄得姜姒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心下无比熨帖。
祖宅的门前,依次停着几辆马车,红蕊领着丫鬟小厮们正往上小心地搬着行李,而一旁裴府的护卫正列成了一排被一脸严肃的周斌训话。
因姜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宜见风,姜姒晨起时已事先去了棠梅园拜别,祖孙俩一番亲热叙话后方才依依不舍地撒开手作别。
姜家的两位老爷白日里要去当值抽不开空,姜沁又被禁足在院子里不得出门,此刻站在府外送行的便只有李氏与采兰主仆二人。
李氏拉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念叨着:“此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这一路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这腿刚恢复没多久,有些反复也是正常的,你莫要气馁,慢慢养着,总有一天会完全好起来的。”
姜姒笑了笑,温声道:“其实能站起来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最后就算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我也知足了。”
自那日她一个人从书房跑回客院之后,这几日她能站起来走动走动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虽比不得以前随心所欲能跑能跳的日子,但对于经历过被困在轮椅上寸步难行时候的她而言,已是额外的恩赐了。
毕竟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那么过了。
听她如此说,李氏脸上满是欣慰,忽而想到了什么,望了望周围,附耳低声道:
“关于逃脱的贼人,你写的信我已当面转交给我兄长,他说会一直派人追捕的,你莫要担忧,一有什么消息我便飞书告知于你。总归是天下王土,疏而不漏。”
姜姒点头忙感谢,却被李氏摆了摆手止住了话头。
“关于这前因后果,我多少也从兄长那里听了一耳朵。婶子我说句实在话,其实有时候你遇到事儿了可以直接和我那侄女婿摊开讲讲,对着自己的枕边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一听“枕边人”三个字,姜姒神色微微不自在起来,想要开口否认却又无从解释起。
李氏苦口婆心道:“他本就在青州军内任职,查个曾经的军中小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抓人更是方便,程将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是你怕借权行方便之事会影响他的仕途?”
姜姒嘴唇嗫喏了下,摇头。
“那不就得了!”
李氏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劝道:“这几日我听下人们说侄女婿忙着军务跑程将军府上去了,都没回来。这眼看着你就要启程了,还没见着他人影,许是恼你事事都瞒着他,生气了。”
姜姒试着辩解,“他托人送过口信,说是军务缠身抽不开空,等上路了马上会追上来……”声音在李氏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越来越小。
好吧,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是,会不会是她那日太过孟浪了些,把人给吓跑了……
所以在收到裴珏送过来的口信时,她也曾忐忑了一阵,想着要不要主动前去道个歉什么的。
只是下一刻李氏就仿佛猜中了她的心思似的,谆谆教导道:“这夫妻相处啊,从来就不在对与错,到时候侄女婿回来了,你且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便是了,保证管用!”
姜姒目光茫然:是这样的吗?
蹲在几步外的地上朝这边看了许久的姜远焱低声吐槽道:“也没见您对着我爹服过软啊,怎么教我姐还一套一套的了。”
话刚出口便收到了李氏甩过去的一个眼刀子,举手示意投降,怂怂地闭上了嘴。
日头渐渐升上朗空,再如何不舍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姜姒在红蕊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挥手与李氏作别,此次与她们同去上京的姜远焱也坐上了另一辆马车,正催促着车夫快点赶路,免得误了时辰,遇上风雪。
这行从上京而来的队伍终于缓缓上路,卷起一路尘土。
一路风平浪静,曾经碰上过的那些劫匪混混都被一扫而空,不见半分踪影。
只是……
姜姒轻轻掀起马车的帘角朝来时路看去。
那里空荡荡的,约好要中途追上她们的那个人,竟也不见身影。
第47章
行进的马车一路走走停停。
姜姒也曾派人快马回去打听过消息, 却只带回了一封信。
周斌道:“大公子说,他很抱歉食言,但实在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需在汾阳再逗留几天, 让少夫人您先行回上京,不必挂虑。”
“可那子蛊……”瞥见周围一圈护卫, 她终究顾忌着人多嘴杂, 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可那子蛊对裴珏的五日限制可怎么办?不然她还是晚些再回罢?
周斌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低声隐晦道:“大公子说您顾虑的事情在信中都有解释,只是希望您看完之后莫要生气。”随之将信递了上来。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 车夫甩起的鞭子落下,暂歇修整的队伍又缓缓向前行进起来。
车厢内,她蹙着眉头看完了裴珏的来信。
所以, 因她这几日的恢复,体内蛊虫渐渐沉睡,与子蛊间的感应不再频繁,限制放宽到了一个月?且不会影响蛊虫存亡?
姜姒的目光定在那沉稳内敛的字迹上,将信将疑。
……
赶路的日子总是枯燥无趣的。
在姜远焱第八次嚷嚷着好无聊缠着周斌教他练武后, 马车终于驶入了上京城内。
听裴府来迎接的下人禀报说裴父裴诚并不在府上,姜姒索性遣了护卫们带着一部分行囊先回去, 她则带着姜远焱去一趟姜府, 先将四弟安顿下来再说, 顺便再把祖母托她转交的礼物给姜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