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心随着年关愈近,恐有风雪, 这一路上, 除了队伍停下修整的时候,姜姒能出车厢下马车歇口气儿之外, 其余时间都和红蕊窝在车厢里的小榻上,只能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欣赏外边儿风光。
可再美的风光,要是连着欣赏了半个月,到最后都会变得索然无趣。
所以不光姜远焱,待在马车上的她们同样也憋得够呛。
故而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可以不用再坐车的姜姒,索性弃了轮椅,在红蕊不赞同的眼神下,顶着姜府门房及一众丫鬟小厮们快要掉出眼眶的震惊目光,淡定地走进姜府,缓缓踏入了晚香堂。
倒是跟在姜姒身后的姜远焱见着这副情景,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嘀咕着怎么这些人见了自家小姐身体恢复了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寻常人难道不是应该为主子高兴吗?
若是红蕊知晓他的想法,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这些刁奴们自从姜老爷去世之后,便将阳奉阴违逢高踩低的那套学得十分透彻,在小姐出事后更是没少在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平常连熬碗汤煎个药都得催促再三。
小姐也曾向姜夫人告状过,但每每姜夫人罚了之后,明面上这些下人们倒是端的毕恭毕敬,暗地里却还是那般。而且一旦告状告多了,还会惹得姜夫人厌烦,觉得小姐连下人们也压不住,实在是无用可笑。
所以如今红蕊瞧见这些人一副下巴快要掉到地上的震惊模样,可别提心里有多痛快了。
都等着瞧吧,她家小姐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会过得更好!
……
一行人至姜夫人门前,恰逢姜瑶从里面出来,旁边跟着个眉眼沉默的墨菊,手里抱着匹正红苏绸,两边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只是姜姒注意到姜瑶脸上虽挂着笑,可眼角余光却瞥了她的腿不下数次,想说什么但又似乎碍着姜远焱在场的缘故忍住了,最后只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妹妹福大命大,便领着从头至尾一声不吭的墨菊走了。
“你说说你会做什么?一点儿都比不上你姐姐墨竹,绣个花样儿这么简单的事儿竟然还得要我来求母亲,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真是带着你出来都嫌丢人。”远远地还能依稀听见姜瑶斥责丫鬟的声音。
姜瑶是回了自家地盘儿所以连装都不屑于装了吗?
她心下摇头,带着姜远焱进了屋。
姜夫人似是提前从汾阳那边得知了她恢复在即的消息,故而见着姜姒也并未露出什么太多惊讶的表情,与姜远焱相互寒暄一番后便吩咐丫鬟将人安排进了一早准备好的院子里,叮嘱若有事便遣人来报,让他只管安心读书备考。
姜远焱告退后,屋内便只剩下了母女二人并冬青红蕊两个丫鬟。
姜姒让红蕊把姜老太太备的礼物拿出来,是一盒圆润明亮的珍珠。
姜夫人神色淡淡,也并未说喜欢或是不喜欢,只一句“老太太有心了”,便让冬青将盒子接过来放到一边,转头将两个丫鬟都打发到门外。
门被关上前,她注意到红蕊担心地望了她一眼,不由地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若我不特意去信唤你回来,你是不是还想呆在那里过节?”姜夫人声音似是有些不满。
将目光从门外收回来的姜姒原本说汾阳所闻以及怀疑父亲死亡有疑点且央了李校尉追凶的事儿,此刻闻言柳眉微皱,登时将话头咽了回去,只道:
“母亲这么着急唤我回来做什么?”
姜夫人声音更加不满。
“你这是什么态度,怪不得瑶儿说你在汾阳那边故意作弄与她,我看你是人嫁出去了,心也飞了,说你两句都不成了?”
不想去琢磨姜夫人话里的“作弄”是指什么,左右无非是姜瑶在从中搅和,她实在是心中生厌,语气便越发冷淡,“母亲有事直说便是。”
“我听说你在祖宅里与姜沁起了冲突,她毕竟是你的妹妹,就算做错了什么,也是年轻不知事儿,你多宽容着些,莫要为了些芝麻大点儿的事儿与她起了龌龊,平白伤了姐妹感情。”
姜姒问:“瑶姐姐与你说的?母亲想说的话怕不止这些吧?”
姜夫人顿了顿,继续道:“开年瑶儿便要与李家过礼了,而宋刺史来年会升迁至上京,恰巧是你未来姐夫的顶头上司。等以后姜沁也嫁去宋家了,你们姐妹三个总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不要将关系弄得那么僵。”
说来说去,却原来还是为了姜瑶。
姜姒突然问道:“母亲您知道姜沁犯了什么错吗?”
姜夫人眼神闪了闪,“都过去了,何必再揪着不放呢。”
果然。她嘲讽地笑了笑,直接站起身想要离开,临了却又瞥见了祖母精心准备却又被随意搁在一旁的那盒珍珠,只觉不值。
在姜夫人微沉的目光下,姜姒拿走了那盒珍珠。
“既然母亲不在意祖母,想必也是不喜欢祖母的礼物的,女儿就带回去了,不放在这里惹您眼烦。”
身后猛地传来茶盏摔到地上的碎裂声,守在门口的冬青忙进屋,红蕊赶忙上前,悄悄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别看了,回罢。”姜姒好笑道。
红蕊看她不似伤心难过的样子,便也放心了,主仆二人朝着晚香堂外走去。
可还没出内院,便碰到了躲在花丛后边抹眼泪的小杏。
红蕊惯是个心软的,前去问了一番后便将人领到了姜姒跟前儿,姜姒才知道眼前这个哭肿了眼睛瘦巴巴的小丫头是在为没有银钱给病重的娘亲抓药而哭泣。
她叹了口气,递了块帕子过去。
小杏摇摇头似是不敢接,脸色有些拘谨,低着脑袋像是怕生。
红蕊气道:“襄荷就知道欺负老实孩子,夫人房里什么费眼睛的针线活都丢给了小杏也就罢了,还克扣本该属于她的卖绣件的银钱。”
也是个孝顺孩子,才会为了娘亲愿意委屈。姜姒心下感叹,语气越发温和,将身上的荷包解下来递了过去,却不料还是遭到了拒绝,不禁讶然。
小杏老老实实道:“我什么活儿都没为二小姐做,不能白拿银子,不然回去了我娘也是不肯吃平白得来的药的。”
一听这话,红蕊在旁恨铁不成钢地连连叹气,白给的银子都不要。
姜姒倒是沉默了,轻轻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让红蕊回晚香堂一趟把小杏的卖身契拿回来。
红蕊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可随即又犹豫道:“夫人会同意咱把小杏带去裴家么?”
姜姒道:“你只管去要,就说我想让小丫头给我绣个屏风当做姜沁出嫁的添妆,裴府的针线丫鬟们手艺不精,若是母亲不在意添妆的礼物拿不出手,那不答应也无妨。”
红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快步折返回去,不一会儿便将卖身契拿了回来,纳闷道:“夫人竟这么痛快地给了。”虽然夫人吩咐冬青拿契的时候阴沉着一张脸,神色隐隐有些憋屈。
姜姒指了指红蕊拿在手里的那薄薄一张纸,对着垂手站在跟前儿满脸受宠若惊的小丫头道:“现在你是我的丫鬟了,这银子就当做是你预支的工钱,可不能再拒绝了。”
小杏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便被塞进了一个荷包。
红蕊道:“别愣着了,先回家去给你娘亲抓药,之后来裴府清涘院的针线房里上值吧。”
捧着荷包的小杏呆了半晌,眼泪珠子又差点儿掉出来,忙使劲儿憋了回去然后朝两人深深弯下腰,瓮声道:“谢谢小姐!谢谢红蕊姐姐!”随即眼眶红红地往出府的方向小跑离开了。
“也还是个孩子呢。”姜姒感慨。
主仆二人出了姜府,坐上马车便径直回了裴府。
裴府的下人们早已从先一步回府的护卫们口中听说了少夫人腿疾痊愈的事儿,此刻见着正主儿回来了,虽然心里挠痒痒似的好奇,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克制住了想打量的眼神。
待回到清涘院后,却见久别的管事孙伯笑眯眯地递了封信上来。
第48章
“您回来的马车前脚进了上京城, 这信后脚就送到了府上。”
“小年轻们啊。”
孙伯将信交给姜姒,感慨两句后便施施然地背着手慢悠悠地溜达着离开了。
姜姒一头雾水地接过信展开,熟悉的沉稳内敛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吾妻以以。】
“……”
怪不得孙伯是那样暧昧的表情, 这么肉麻的字眼, 她瞧了都忍不住脸红。
而且不是说好只在汾阳多呆几日就回来么,按从汾阳到上京的路程, 这封信是在她出发后没多久就写了的?
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回来再说?有这么心急么。
况且, 裴珏是怎么知道她的小名儿的?没记得自己与他说过呀。
她腹诽着, 进屋坐下来仔细瞧着信上的内容。
【吾妻以以,清园一别, 宛隔数秋,夜思难寐,凭纸寄语。】
姜姒抚了抚又开始躁动不安的胸口, 轻轻啐了一口。
什么夜思,说话没个正经的,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这人这么肉麻呢,简直和最开始重逢时两幅面孔。
往日里的矜持端方都跑到哪里去了?
不过裴珏提到了清园。
清园便是姜家祖宅里姜明河曾住过的院子的名字,那日的书房便是设在其内。而他特意拿清园出来说事儿……
她脸微热, 浑身上下似乎又爬满了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僵直。
等到坐在椅子上缓过那股劲儿,姜姒稍稍活动了下还略有些酥麻的手指, 将信折好收到了梳妆台上的小抽屉里, 又到桌前提笔写了封信唤了红蕊进来。
“小姐您找我?”
红蕊探了个脑袋进来, 道:“方才孙伯说忘记跟您禀报了,大公子还有个口信儿, 说是会推迟些日子再回来, 最晚不会超过一月期限。”
不是说好的几日么,怎么又变成一月了?
是因为军务太繁忙了?所以才这么急着给她写信怕她生气么?
姜姒心底又是欢喜又是失落, 但面上不显压了下去,点点头表示知晓。
而红蕊一进屋便眼尖地瞥见了信封上墨迹未干的字迹,揶揄道:“是给大公子的回信么?我去驿站给小姐寄出去吧。”
已经收拾好心情的姜姒立马给她敲了个脑瓜蹦儿,嗔道:“说什么呢,这是给兴丰当铺的丰掌柜的信,你且帮我去跑一趟。”
红蕊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突然要给一个当铺的掌柜写信,目光茫然。
姜姒看出了她的疑惑,将他们在山崖下偶遇丰鹤的事儿简单提了两句,然后解释道:“既然丰掌柜能那么快地查到贼人的下落,想必是自有门路。李校尉那儿若是查不出线索,丰掌柜这边也许会有什么意外之喜。”
“总归两条路,总有一条路能抓住崔轩吧?”
红蕊恍然大悟地接过信,上手捏了捏,发现里面除了信纸之外,似是还夹了其他薄薄的东西。
姜姒咳了咳,“毕竟是求人办事,礼数还是得做足的。”
红蕊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领了信便出门了。
只是临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快速说了句——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便是央大公子帮您。正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姜姒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到红蕊扔下这句话后似是怕她再来个脑瓜蹦儿,脚步飞快地溜了,头也不回。
……
红蕊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还带回来丰鹤的口信儿,说是买卖成交。
之前虽只短暂相处了几日,但姜姒还是比较信任丰鹤此人的人品和能力的,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若是崔轩那边不再对她出手的话,那现下便是静待汾阳和丰鹤两边的消息。
不过她也思忖着,总不能事事都如此被动,坐以待毙是绝不可取的。
于是斟酌再三,在裴府修整了半日后,次日一早,姜姒便带着红蕊坐上了前往姜府的城外庄子的马车。
既然最开始发现的疑点是姜瑶的贴身丫鬟——
墨竹的意外死亡,而姜夫人又曾矢口否认是自己所为,那或许庄子上会有什么她曾遗漏疏忽之处呢?
只是没想到,等到马车驶到庄子门前时,她们却碰见了一个意料之外,啊不,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人。
一身素白打扮的墨菊拎着个篮子,形容憔悴,正站在半开的门扉前与一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拉拉扯扯,神情充满了哀求。
而那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老远便瞧见了驶过来的马车,却因为马车并未挂了姜府标识而有些犹疑,直到见着了从车架上下来的主仆二人才慌忙扯开了墨菊拽着他衣袖的手指,上前弯腰道:
“小姐您怎么过来了?”
姜姒打量着眼前满脸笑容的男子,依稀记得这人应是姓……
“……徐管事?”见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她蹙眉看向不远处正踮着脚朝这边张望的墨菊,问道,“她这是?”
徐管事尴尬道:“您上回来时不是曾问过一个叫墨竹的丫鬟吗?那人是墨竹的妹妹墨菊,非闹着说要进庄子里她姐姐曾经住的屋子里看一眼,可问她什么事却又支支吾吾不回答。”
“明明之前已经把墨竹的遗物都收拾好交还给她了,不晓得为什么又闹这一出,都来过几回了。”
偏偏每回都顶着一张哭丧一样的脸来纠缠,而且还让主子给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欺负年轻小娘子呢,周边其他做活儿的农户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了。
徐管事心里那个苦哇。
“那让她进去不就好了?”红蕊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
徐管事连忙摆手,苦笑道:“可不敢坏了规矩。这庄子虽在上京城外算不上什么大庄子,但每年的收成也颇为可观,周边儿的多少人家也都盯着呢。万一有人混进去使坏,那就糟了。”
“所以非庄子上的下人,夫人都严厉禁止出入,这口子是真不能开,也不是故意为难那个丫头。”
使坏?
姜姒有些不解,“这能使什么坏?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徐管事望了望附近正在埋头苦干的佃户,低声回道:“夫人宽厚,一向对佃户们优待,上京的其他府底下的佃户就多多少少有些怨言,而其他府的主子们也觉得夫人是在踩着他们做名声。”
当大家都如此做时,偏偏你一个人要跟大家伙儿反着来,那可不就招人惦记招人恨了么?
听见这话,姜姒脸色有些复杂。
“宽厚”二字好像与她印象中的母亲形象并不吻合。
可若细细想来,若不是主子宽厚,御下多有包容,姜府的下人们也就不会那么放肆了。
她印象里的姜夫人,总是冷着一张脸,特别是父亲走后更是如此,只有在面对姜瑶的时候才会有所不同。
不过,不知怎的,她也突然记起了小时候某次与姜夫人一同赴宴时的场景。
那时父亲还未得封忠勇县伯,姜夫人也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武官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