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闻言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噬云寨的厅内, 她和少年达成的约定之一便是答应和崔轩交易,但是只给危害不大的蛊。
但她对蛊实在是不太了解, 而少年又一直未曾明确说明拿去交易的到底是什么蛊, 所以她才隐隐有些担心。
现在知道了答案, 绷紧的神经便稍稍放松了下来。
不是那极度危险的可控人心神的噬心蛊便好。
当初若不是恰巧幸运地碰到了精通此术的毒娘子,她真的无法想象中了这蛊又无法解开的裴珏会怎样。
那回在山洞里, 裴珏当着她的面吐血晕倒的一幕至今记起仍让人心有余悸。
不过姜姒倒是注意到了其中某个细节。
“人血?”
她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自第一回 见面起便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
以前她只以为是他呆在深山里甚少晒太阳的缘故, 可现在想来,就算是少见天日, 也简直白得太过分了些。
再联想到她之前推测少年体内的元蛊会影响到整个噬云寨成蛊效力这一点,那这人血是?
“收起你那恶心的眼神。”少年自觉失言,冷了脸色。
姜姒礼貌地哦了一声,转过头,选择尊重这位临时伙伴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她懂,就和她的四弟姜远焱一样。
少年人嘛,大多都这样,自尊心强,又好面子,不希望外人瞧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两人并肩往山寨外围走去。
坐立于苍茫深山之中的寨子,身处其中时感觉很大,但一旦走出寨门,便发现不过是大山一角罢了。
树影婆娑,草木交错。
轻便的绣鞋踩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给出去的那批蛊仅仅是噬心蛊的伪蛊罢了。”少年突然道。
拎着裙角,专心盯着脚下,小心避开横断的树枝以免被绊倒的姜姒向身旁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伪蛊又是什么东西?
好在少年并未让她疑惑太久,随即便非常“热心”地解释了何谓“伪蛊”——
拿和噬心蛊相同的毒草毒虫做养料,但关键的引子却是用寻常动物鲜血,而并非珍贵的人血喂养而成的蛊,便唤作伪蛊。
两者外形极其相似,效用却天壤之别。
“噬心蛊一旦种下,基本无法可解。中蛊者会在极短的时日内沦为母蛊拥有者的奴隶,听从其一切命令。”
“而伪蛊因为缺少关键的蛊引,只会暂时迷惑人的心神。而且如果中蛊者意志极其坚定,那伪蛊的作用时间会无限缩短,甚至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姜姒凝神仔细倾听着。
这样一说,那批伪蛊落在崔轩手上,确实也不必担忧会惹出什么大乱子了。
而且只要崔轩再次在大晋境内出现,盯紧了他的行踪,那他到底意欲何为便也立即能够一清二楚了。
不过方才少年说噬心蛊基本无法可解这点。
嗯……
少年瞥了她一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口中的那位毒娘子,我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帮你改蛊的,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从未有过你这样的例子,你是第一个。”
“所以……”
少年领着她穿过一片茂密丛林,在一个被藤蔓遮起的山洞前站定,勾起了嘴角。
“到了你该为我解惑的时候了。”
姜姒抬眸望向那黑漆漆的洞口。
盘缠的臂粗藤蔓间,缝隙微露,依稀可见洞内有密密麻麻的微小红光闪过,隐隐有极低的“嗡嗡”振翅声传来。
她瞬间便记起了五虎山时毒娘子递过来的那只背壳泛着红光的甲虫。
只一眼,便让人的胳膊上骤然升起满满一片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
安静祥和的寨内。
繁盛粗壮的连片大树环绕,枝丫蜿蜒,将头顶的太阳挡在外边儿,只留中央一块空地偶能得到太阳的恩泽。
现下,那块被烤得暖和和的空地上,便站了一个人,蹲了一个人。
还是那个在背后八卦自家少主和“未来少主夫人”的寨民。
百无聊赖地叼着根杂草蹲在地上,仰着脑袋看新来的随从干活,嘴里啧啧出声,心里不停摇头。
瞧瞧那姿势,瞧瞧那力气。
一看就知道是个憨傻憨傻的,这么卖力干活儿干啥?
除了他又没其他人看见,还不如躲个闲儿偷个懒呢。
身形高大的随从不知自己被人贴上了“憨傻”的标签,只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手中的斧头。
木屑四溅。
旁边已被劈好的柴火快要堆成一座小山。
听见寨民叽里咕噜自言自语的随从低着头,神色无波。
寨门方向隐有脚步声传来。
随从紧握手里的斧子继续干活,背对着那边,头也不回,看起来十分专心。
可一旁蹲着的寨民却是瞪大了眼睛,吐掉了嘴里的杂草,喃喃道:
“好家伙,就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怎么少主夫人人都晕了啊?还是被少主给扛回来的?少主这么厉害的吗?可这也太快……”
咚——
话没说完的他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看着那把从半空中坠落直直插入木墩上的斧头,面露惊悚之色。
吓死个娘嘞。
一抬头,见随从脚步一转似是要朝寨门方向而去,他赶忙从地上“蹭”地一下蹦起来死死拽住了人的胳膊。
“诶诶诶,干嘛呢?!你想上哪儿去?!”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新人,咱少主脾气可大着呢,可千万别想着干了点儿啥活儿就跑去邀功讨赏,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已经被罚去照顾毒蛇了啊!”
显然,寨民以为随从想要跑自家少主面前博存在感,便苦心劝说这个憨傻的年轻人,试图让其迷途知返。
不过很可惜,毫无成效。
随从甚至只动了动胳膊,他便感觉手臂哪里莫名一酸,登时失了拽住人的力道,又咯噔一下跌了回去,不禁大为震撼。
咋个回事儿?
现在外边儿来的人都这么厉害的吗?连一个下人力气都这么大?
眼看着随从挣开他的手,脚步一抬便要继续往那边走,寨民大惊失色。
……
这边,从山洞到寨门,少年一路扛着晕倒的姜姒回来,脸上写满了烦躁。
按理来说,有他身上元蛊的威压震慑,那些洞里的小玩意儿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人。
而且他也只是想弄清楚少女身上异样的原因而已,怎么就突然晕了呢?
他才刚刚把蛊虫放到她手心上而已啊!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啊!
眼睛一闭晕过去了算怎么回事?!
白跑一趟的少年心中很是憋屈,但又不能把人扔在那里不管,只好被迫当个苦力把不省人事的少女扛了回来,周身“欻欻”地往外放着冷气儿,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
好在刚踏入寨门,肩上扛着的人似是清醒了,没一会儿反应过来后便挣扎着要下去。
少年站定,将人放下,表情不善道:“不早不晚,刚好在门口醒,你可真是厉害。”
姜姒抚了抚身上微乱的衣裙,退后几步拉开距离,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半天才道:
“多谢。”多谢没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天知道那背甲一亮一亮地闪着红光、伸着触须颤颤巍巍地在她手背上扫来扫去的蛊虫有多令人感到不适。
“所以你为什么晕了?”少年皱眉看她。
姜姒愣了一愣,回忆道:“那只蛊虫放上来的时候,好像瞬间经脉里有股……”
她努力地试图描绘自己感觉到的一切,“有股说不上来的酥痒,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然后我便失去知觉了。”
少年拧着眉沉思片刻,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撩开她的袖子,低下头仔细检查。
纤细的腕上,青色经脉盘根交错,其间发丝粗细的红线若隐若现,旁边的白皙皮肤偶见发红的几处,像是皮下渗出了血。
而那红线甚至在他的触碰下微微跳了跳,宛如活物。
姜姒忍着手上那冰冷手指带来的不适,问道:“如何?”
少年道:“应该是你体内的蛊虫感应到了同类,从休眠中醒了过来,但又慑于元蛊受到了惊吓反咬了宿主的血肉,所以你才感到先痒后痛,最后晕厥。”
“可那日我体内的蛊虫受了元蛊影响,并没有如此反应啊。”
姜姒指的是她刚来噬云寨的那天,被迫听从少年无意中的一句“过来”的命令的事儿。
少年道:“当时你体内的蛊虫并没有醒来,还在休眠中,听从元蛊的指示只是正常反应而已。就像患了离魂症的人一样,睡梦中一无所知地走到悬崖前,醒来后才明白危险。”
她闻言恍然,垂眸望向手臂内侧那一块块发红到有些刺眼的地方,忍不住佩服道:
“你倒真有两把刷子,光凭这些就能推出原因。”
少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似乎颇为受用。
这副傲娇的模样果真和姜远焱极为神似,姜姒失笑。
远处。
抬步欲往寨门方向而去的随从停下动作,凝眉驻足。
拽着他的袖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的寨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也朝那边看去。
“嚯,少主夫人这是醒了?”
可随即目力极好的他便好像瞧见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扯扯身旁人的袖子,嘿嘿一笑。
“啧啧啧,你瞅见咱少主夫人手臂上那红痕没?没想到咱家少主竟是个这么粗暴的,在外边儿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回来才想起来要心疼人,啧啧。”
寨门处的两道身影,一高一低,一墨绿一银红。
高的那道身影俯身携起少女莹白的手腕捧在掌心,嘴唇微张,似是在给少女的手臂吹气,轻怜重惜。
而少女则唇角弯弯,面带笑意。
无论哪个外人见了,怕是都会忍不住夸一声——
好一对甜甜蜜蜜的年轻眷侣。
“年轻真好啊。”
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家少主和少主夫人打情骂俏一幕的寨民感叹了句,忽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凉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有些茫然,纳闷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
咋回事儿?
万物复苏的春天呐,哪里来的冷飕飕的凉风?
而远处说着话的二人似是终于注意到了寨子里的动静,往这边方向看了一眼。
寨民发现自家少主的视线,热情地挥了挥手。
下一刻,少年便不感兴趣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倒是那位少主夫人往这边瞧了好几眼,似是在打量着什么,可随即就被脸上似是不耐烦的少主给强行拉走了。
寨民满脸遗憾地放下招呼的手。
唉,他们少主就是小气,怎么都不带少主夫人过来唠唠嗑儿呢?
寨民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扭头瞧见新来的随从一动不动的背影,嘴巴耐不住的他还想继续和这位刚结识的兄弟聊会儿天儿,但兴致勃勃的他还没开口呢,便突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他吸了吸鼻子,感觉方才那股冷飕飕的气息好像更厉害了。
明明艳阳高照的天儿,他这是怎么了?
寨民拢紧了身上的褂子,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虚,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摇摇头离开了。
独留人高马大的随从一人站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
旁边快要堆成小山的柴火“哐当”一声,躺在最上方的木头承受不住压力,咕噜噜地滚落下来,连带着整齐的小山瞬间崩塌。
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第78章
时机是创造的, 不是可以守株待兔等来的。
虽然上次和少年同去坐立在山寨领地外围专门饲养蛊虫的山洞一行受挫而归,但因着姜姒的配合,少年倒也琢磨出了一点关于噬心蛊解开的玄机。
故而心情由阴转晴之后, 他便很是大方地答应帮忙将崔轩送来的那名工匠给引出屋子, 好让她溜进去查探。
其实少年初时听闻姜姒的计划时还颇有些不耐烦。
“那么麻烦干什么?想看什么想找什么直接推门进去就是了,区区一个工匠, 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能翻了天了?”
却遭到了姜姒的极力劝阻。
原因无他, 唯恐打草惊蛇罢了。
好在少年许是看在研蛊有进展的份上, 最终还是答应了,说约定个时辰, 他找人直接把那工匠绑到他屋子里待上几炷香的工夫就行了,简单。
姜姒听见这法子后震了震,委婉地问会不会太粗暴了些。
谁料得到了一声嗤笑。
“粗暴?难道要我好声好气地将他请过去?那才叫做奇怪。”
她转念一想, 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依照少年一贯的行事风格,如果贸然改了态度加以区别对待,反而适得其反。
“那就麻烦你了。”姜姒郑重道。
少年白了她一眼,抱臂离开。
……
很快,商量好计划的翌日。
那位自来山寨后便少现于人前的中年工匠便被几个寨民强行带去了少年所在的主屋, 满脸抗拒却又反抗无能的表情。
和少年约定好的时间只有两炷香的工夫。
姜姒躲在不远处,见工匠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少年屋门后, 飞快地扫视了周围一圈。
很好, 现下四周无人。
她心下微松, 来到了工匠住的屋前,小心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昨日商量的便是让少年吩咐寨民将工匠带走时动作麻利点, 迅速点, 不要磨磨蹭蹭的。故而工匠走得匆忙,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锁门。
窄小凌乱的屋内, 入眼有些昏暗。
姜姒甫一进来便快速随手关上了门,以防外边儿路过的寨民窥见异样。
工匠住的这间屋子并不大,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一张长长的木桌和椅子,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零件和工具,都是她以前制弩时经常用到的。
旁边是休息的床和一些杂乱的生活用品,也都是寻常的物件。
吸引了她注意力的是木桌下方放着的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来查看。
当日工匠进山寨时,身后跟着的随从带着的,似乎就是这箱子。
那时离得有些远瞧不真切,此时凑近一看,才发觉这箱子外表看起来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劣质木头打造而成的,但实际触手才知,竟然是铁箱故意做旧成了这副磕碜样子,可能为的便是低调不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