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同的是,如果说眼前的少年是玄冰一般往外散发着阵阵寒气的幽蓝,那主子便是似水一般满是柔和的幽蓝。
看似温和无害彬彬有礼,其下掩盖着的却满是淬了剧毒的尖刃。
稍不留神,就会葬送了性命,悄无声息地被抹去在这世间的痕迹。
思及此,中年工匠越发坐立不安,想快些回去了,于是揖手道:“不敢,只是我怕耽误了制弩罢了,毕竟少主应该也希望寨中多一些武器防备吧?”
少年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
中年工匠心下一松,又客气了几句之后便准备抬步离开。
可脚步刚动,上首却又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语气随意到像是随口一提,但却让他登时冷汗直冒。
“你来几天了,怎么一直呆在屋子里,也不出门走走?难道……”
中年工匠垂在身侧的手指一颤,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心下飞快思索着是否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又哪里让人发觉了不对劲。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下这般难熬。
他顶着上首投来的那道隐隐携着压力的视线,强装镇定地开口,“少主。”
可刚一开口却又被打断。
少年似是恍然大悟般,说完了剩下的半句。
“难道你是初来噬云寨水土不服,又怕生,所以才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怕生”的中年工匠闻言一哽,硬着头皮应道:“是这样的,少主果真善解人意。”
坐在上首之人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
于是接下来,中年工匠就见识到了何谓真正的“善解人意”。
少年居然把在寨子里正在干活的寨民们全都喊了过来,让他们一个个排队在他面前介绍自己的名姓。
“我叫格尼克虎。”
“我叫阿布约木。”
“我是沙马依古。”
……
异族人的名字又长又复杂,直让身为大晋人的中年工匠听在耳中是头晕目眩。
虽说因着几十年前大晋尚还与关外交好之时互通语言的缘故,双方至今沟通起来仍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但毕竟两族本地的语言有差,有些字根本就是他完全没有听过的发音,只不过是按照大晋官话差不多相近的音调说出来罢了。
故而这一连串的名字一股脑儿地砸入他的脑中,只让他头疼至极。
偏偏面对着这些热情无比的傻不拉几土寨民时,他又不能敷衍冷待,因为坐在上首的少年可一直看着这边呢。
无奈之下,中年工匠尽管心底再怎么呕血,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努力维持着脸上和善的表情。
这一遭下来,等到他终于被放过能够回到自己屋子里时,满脑子回响的都还是那些叽里咕噜的名字,头疼到只想栽进床里好好地睡一觉,哪里还顾得上查看房里有没有什么异常呢?
夜色中的噬云寨分外安静。
另一边的某间屋子。
一颗石子轻轻击在紧闭的窗边,像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第80章
深夜的噬云寨。
有那起夜的寨民打着哈欠摸着黑上茅房, 趿着鞋子走在寨子各屋的路间,眼睛半睁半闭,脑袋迷迷糊糊。
身后似是有黑影掠过, 带起一阵初春夜晚的凉风。
穿着单薄褂子的寨民一个哆嗦, 揉揉怔松的眼睛纳闷地回头瞅了瞅。
没人啊。
于是又将头扭了回去,继续往茅房方向走。
嗒——
像是什么轻轻滚落在地的声音。
本就胆子不大的寨民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惊悚的画面。
听错了?还是他太敏感了?
寨民停住了脚步, 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不敢回头看,又不敢继续往前走, 想上茅房的心思去了大半。
嗒——
那声音又来了!
平日里就爱听旁人讲些猎奇山野诡闻的他顿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咬咬牙,干脆眼睛一闭转身向来时路跑去。
吓死个亲娘嘞!
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他再也不大晚上的上茅房了!
寨民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甩门,熄烛,盖被。
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干净利落。
而相隔不远的另一间屋子外边儿,一道黑影身法轻盈地迅速掠了进去。
甫一进屋, 便看到一袭海棠红裙衫的女子坐在桌边,表情不善地睨着他。
“表妹这身很好看。”青年先一步夸赞道, 语气十分真诚。
本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但不料女子听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表情更不好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为什么换了衣裙, 罪魁祸首竟还好意思提?!
姜姒瞧着为了掩人耳目也换了一身玄色夜行衣的青年, 不甘示弱道:“表哥这身梁上君子的打扮倒也十分自然。”
裴珏神色自若地接受了这声夸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
白日里时间不多, 姜姒便直接将从工匠屋子里找到的这东西交给了青年,让他去查。
所以这是有结果了?她用眼神询问。
裴珏点头,“这包药粉名为失魂散。”
她皱眉,“听起来就不像是好东西,那人想干什么?”
裴珏回道:“此药无色无味,溶于水中不见其形,可以让人短暂地失去自我意识变得浑浑噩噩,效用因人而异。”
姜姒眉心拧得更紧了,有些疑惑道:“这药怎么听起来和噬心蛊有些像?”虽然效用并没有噬心蛊那么厉害。
此话获得了对面的青年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道:“此药从手法判断很有可能是崔轩利用在崔家的拥趸研制而成。”
姜姒道:“崔轩果真是想借那工匠之手做些什么,但是想做什么呢?他想要的蛊不是已经都拿到手了么?为何又要让人偷偷摸摸地带这包失魂散……”
她语气顿了顿,忽然记起了自己一直忘了问的事情。
“表哥是怎么知道这是什么药粉的?且还能瞧出是出自崔家之手?”
在她印象里,裴珏好似并不精通此道啊。
而且……
“表哥是怎么混进他们之间的?还扮成了随从的样子一起跟了过来。”
姜姒上下打量着青年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样,眼神古怪。
不怪她几次遇见裴珏都没认出来,实在是他现在无论是长相还是装束都与从前大相径庭。
一袭玄色夜行衣十分低调,从来都是只用一根白玉簪简单束起的乌发此刻被数根细长马尾取代,和半散发丝交错在一处,垂落劲瘦的腰侧。
走动间,其上点缀的纯银发扣微微闪动着内敛的银色光泽。
那双深邃的眼睛也与从前完全不一样。
裴珏的双眸总是乌黑沉沉的,不说话时,里面像是藏了许多难懂的情绪,面对外人时更是冷冷清清仿佛拒人千里,让人窥探不得。
可现下的这双眼睛却不同,瞳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改变,瞧起来浅了许多,便显得温和许多。
姜姒的目光落在了青年的面容之上。
皮相也变了。
如今的这副面容,虽说因为异族面孔大多轮廓深邃的缘故,绝对可以称得上一句俊朗,但在她眼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还是从前的那个模样更讨人喜欢,也更让人习惯。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来回交错,让她略有些混乱,将视线从那张陌生面容上移开。
“表妹看我的眼神陌生又嫌弃。”一声轻叹在她跟前响起。
姜姒这才发现,在她望着青年情不自禁出神的时候,他不知何时走近到她身前,眸中满是已将她方才想法看透的了然。
她咳了咳,扭开了头,“错觉。”
裴珏揽过她抱在膝上坐下,这个姿势立马让她记起了什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偏头刻意不去看青年。
可下一刻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携起,不禁又将头转了回去想看看他想做什么。
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
记忆力颇佳的姜姒瞬间便记起了上一回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也是如此被青年遮住了眼睛,脸一红,闷声道:
“做什么?”
察觉手掌下细密的睫羽扑簌簌颤动,像是一把小刷子般扫过他的掌心,裴珏勾起唇角,并不直接回答,反倒是又说回了正事。
“噬云寨的后山处已有大晋暗探埋伏,随行的还有崔十三推荐的族人,药粉便是交由他们辨别的。”
“崔轩让那工匠将失魂散藏进箱子里带入寨中,应该是料到了噬云寨不会轻易地拿噬心蛊做交易,所以计划里应外合主动夺取。”
这是回答了姜姒的第一个问题。
可姜姒现下哪有什么心思去听人说了些什么?
她的注意力全被自己手指上感知到的一切给吸走了大半。
裴珏携着她的手,温柔地攥住她的指尖,领着她一同细细描摹他藏在虚假皮相之下的真实。
飞扬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柔软的薄唇。
全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大抵这便是美人在骨不在皮一句的由来。
明明裴珏易容之后也算好看,可就是缺了几分韵味,这缺失的部分此刻得以补全。
虽然眼睛被遮住,看不见眼前人的长相,可偏偏随着自己手指一点一点的移动,青年过去的面容也一点一点地复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镌刻一般,难以磨灭。
“崔十三给的消息里,其中便有那批军械贩子在关外经常出没的地点。自收到消息后,我们的人便一直蹲守在各处周围,直到最近发现了疑似同伙的踪迹,也就是崔轩送过来的这名工匠。”
裴珏的声音仍在继续,那声音慢条斯理,低沉悦耳,可姜姒只是随口唔了几声以作回答。
身前之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走神,轻笑了下。
然后,那只修长的手便领着姜姒的指尖往下,缓缓放到了她过去亲密时颇为喜爱的那处……的上方,停下不动了。
裴珏道:“表妹在听吗?”
姜姒胡乱地应了声,心里却想着怎么不动了呀?
快动呀!哪有这么吊人胃口的。
可向来善解人意的青年此刻却像是突然愚钝了起来,甚至抓着她手指的力道都微微松开了些,似是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正在说的正经事上。
“我们的人查到那名工匠出身军器署,多年前离开之后不知何故背井离乡搬来了关外之地,与崔轩私联颇多。”
“刚好探子追查出的线索指明表妹身在噬云寨,且噬云寨是崔轩的下一个目标,我便接下了任务,趁此机会易容成那工匠身边的随从。”
“好在那随从是异族人,本就是崔轩派去监视工匠的人手,二人并不同心,甚至颇有隔阂,所以此行才一直未被识破。”
“按照工匠得到的命令,最晚后日便会动手。”
姜姒一怔,“后日,这么快?崔轩他……”话音突然一顿。
裴珏偏偏在她回过神来说起正事时又带着她的手指往下挪了几分。
感觉到那覆盖着一层薄薄皮肤的喉结在自己的指腹下滚动,她不自觉地微微使了些力气,而那喉结登时便像是回应一般震了震。
耳边传来低声一笑。
“表妹还觉得陌生吗?还嫌弃吗?”
姜姒微愣,而后“唰”地一下抽回了手指,十分镇静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珏叹了口气,“虽说易容乃是无奈之举,但方才一踏入屋中,表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个不喜的陌生人一般避之不及,实在令人伤心。”
她当然不会承认,反驳道:“哪有?”那明明是见到陌生面孔的正常反应。
裴珏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委屈,“我也很想相信表妹,可表妹前后的态度实在不一,着实让人难以信服。”
姜姒一噎。
那不是她一开始在为白日里的事儿生气么?而后来说正事儿的时候,总不能让她还一直跟人置气吧?
这算哪门子的态度不一?
她一把拍开裴珏捂住她双眼的手掌,毫不犹豫地将黑锅甩了回去,“明明是你白日里……”
话头被人截过。
青年专注地看她,伪装后的浅色瞳孔微含笑意。
“白日里什么?我只记得白日里被谁狠狠地报复了一遭。”
姜姒恍然,这才反应过来青年这般是为何,剜了他一眼小声道:“小气。”
不就是那什么了一下么,她又没使多大的力气,且还收着力道呢。
思及此,她心下念头微转,捉弄的心思又起,坐在他膝上的身躯故意动了动,有意无意地朝着某处使劲儿。
现下在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发生的异国他乡,她才不信这时候青年会对她做什么,无非就是……咳,她才不怕。
而裴珏也正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于是姜姒越发胆大起来,满意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青年气息越来越沉,眸色越来越深。
直到想要逃之夭夭的时候被人一把按在原处。
裴珏叹了口气道:“半途而废可不好。”
她挣了挣,试图远离自己一手点起的火源,为自己找补,“一报还一报。”
白日里的事儿她可都还记着呢。
故意吓她,还作弄她,可不就是一报还一报么。
可裴珏揽紧了她的腰肢,语气幽幽。
“我可没有半途而废,这一报着实有些不公平。”
姜姒:“……”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她立马挣扎着想从他膝上下来,却被揽得更紧。
腰肢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箍入身后人的怀中。
原以为青年会趁机做些什么的她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了耳边传来的一声浅叹。
裴珏埋在她的肩窝,低声道:“那日得知你不见,我很担心。”
姜姒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
“后来我总在想,是否我不该提前离开,便不会有此意外。”
裴珏的声音很低,低到她心头瞬间软到一塌糊涂,微微发酸,闷声道:“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没事。”
静谧的屋内,唯余烛火噼啪。
她不再挣扎,陷入青年满是雪松清香的怀里,靠着熟悉的宽阔胸膛,内心一片安宁。
耳垂上忽然一疼。
她一怔,可随即便感觉那疼逐渐化成了温柔的咬噬。
小半月未见的思念似乎都通通发泄在了这唇齿之间。
细密,缠绵。
微不可闻的呢喃飘进她的耳中。
“再不会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