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她在噬云寨呆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少年的名姓,实在是寨民们平日里见着少年都是一律敬称少主,少年也不会主动介绍自己,那她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了。
不过无论如何理由充分,不知他人名姓这点确实挺失礼的,于是姜姒客气地夸了句试图弥补这丝尴尬。
“你的名字很好听。”
谁料少年听了她的话之后脸色一黑,没有对她发作,而是转向她身旁的裴珏道:“一个人呆着无聊,本少主就爱跟人挤一挤,如何?”脸上满是你能奈我何的挑衅。
嗯……
就连这副欠揍的表情都和姜远焱一模一样,有机会真该让他们二人见上一面,姜姒心想。
面对少年人的挑衅,裴珏并未生气,只是唇角噙笑地问姜姒。
“表妹知道阿木扎这三个字的含义吗?”
她诚实地摇头。
不通异族本地语言的她如何知晓?难道这名字的背后还大有来头?
她将求知的目光投向他,却没注意到坐在对面小榻上的少年一瞬间僵硬了的表情。
裴珏慢条斯理道:“异族取名与大晋稍有不同,但也有其规律可循。‘阿木’二字是长子之意,而‘扎’则是……”
话音未落,被对面的少年冷哼一声打断。
只见人冷飕飕地看了青年一眼之后,干脆利落地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听脚步声,应该是往后面的那辆马车去了。
怎么一惊一乍的,姜姒收回目光,看向话说了一半的裴珏,扯扯他的袖子。
“是什么意思?”
裴珏唇边笑意愈深,温声为她解惑,“‘扎’有漂亮、美丽之意,寻常被用作异族女孩的名字。”
漂亮、美丽……
姜姒闻言也忍不住笑了笑,怪不得方才少年是那副反应。
“不过阿木扎这个名字如此听来还挺适合他的。”毕竟谁都不能否认少年那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不好看,虽然本人貌似很不乐意的样子。
“表妹。”裴珏突然唤她。
她抬头看他,怎么了?
可青年并没继续说话,唇角的笑意敛起,薄唇紧抿,只是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这该死的熟悉一幕,姜姒几乎瞬间便意会到了他的未尽之意,下意识便想斥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最近怎么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符合他之前的稳重性子。
心下掠过一丝莫名的直觉,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儿,想再细细琢磨深究。
可一瞧见青年,却又不自觉地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剩满心的舍不得。
他们已经离开了噬云寨,青年自然不必再装扮成随从的模样,所以在出发之前便已经褪去了易容,现下已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俊美面容。
微颤长睫下乌黑双眸里映着窗外细碎的金光,分外惹眼,让人不忍重声责备。
她只好软了口气,“表哥最好看。”
青年依旧不语,眼神似是在说:还有呢?
还有什么?一句还不够吗?别给她得寸进尺啊。
她刚拧起柳眉,便见到青年转过头不再看她,轻声叹气,明明没说什么,可却又像是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
于是姜姒刚凝结起的那丝苛责之意顿时像沉入海底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外无意招惹了花花蝴蝶的老实人,回到家中面对着拈酸吃醋蛮不讲理的漂亮夫人,无可奈何的同时,却又心存一丝欣喜和一丝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得意——
看吧,我夫人只是因为在乎我才会这样的。
哎,漂亮的夫人,哄哄又怎么了呢?
自我安慰了一番的姜姒伸出莹白手指拉了拉疑似等待她去哄哄的青年的霜白衣袖,而后在他转过头时凑上前去,轻轻啄吻他微凉的唇角。
嗯……
熟悉的雪松清香,是她喜欢的味道。
喜欢的味道就要多尝尝。
她专心品尝着佳肴,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也全然没注意到青年渐暗的眼神。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姜姒的裴珏垂眸望着眼前宛如偷吃到坚果的松鼠一般开心的女子,眸色深了深,反客为主地将人拉入了怀中。
“唔……”
只一瞬的清醒,可随即便被加深了的这个吻带走心神的姜姒顺从地坐到了青年的膝上,手臂下意识地攀上他的脖颈,滑落的水色宽袖下露出的雪肤紧贴青年的后颈。
微凉和温热相接,激起一阵酥酥麻麻。
侧面轻盈的车帘被风吹起,恰巧打马而过的同僚往车厢内投来揶揄的眼神。
姜姒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撤身扭头去瞧,却被青年捧住了脸颊。
“专心。”
于是看得津津有味的同僚便收获了车厢内青年瞥来的隐含警告的淡淡一眼。
同僚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轻轻踢了踢马腹,打马朝前离开车厢侧窗的位置,给这一对儿眷侣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初春的清晨尚有些微凉。
同僚骑着马,扯了扯身上单薄的外袍裹紧,脸上满是惆怅。
唉,欺负他没媳妇儿啊。
第83章
从噬云寨回青州的一路。
姜姒原本还担心会不会遇上什么事儿, 毕竟关外和大晋近些年关系如此恶劣,常有交战。
他们的马车在回去的路上难道不会遇上阻碍么?
可裴珏却让她不必为此忧心。
“关外只是泛称,出了邯山关的地界皆可称为关外, 但实际分为陇西和邑东, 都与青州接壤,虽然很多大晋百姓经常将二者混为一谈。”
“和大晋不和的主要是陇西, 邑东初时中立, 便是两境交战时也曾与大晋通商。只是后来碍于陇西压力, 才渐渐与大晋少了往来。”
姜姒明白了,“所以我们回去的时候走的就是邑东的地盘儿?”
裴珏颔首。
“听起来邑东的人还挺友善的, 那噬云寨定是属于邑东罢?”
毕竟就这段日子而言,接触到的寨民们对她这个明显一副大晋人长相的人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态度颇为和善。
不过这回裴珏并未立即回答, 沉吟片刻才道:“准确来说,噬云寨是在陇西和邑东的交界之地,原先属于陇西,但后来却投向了邑东。”
“据大晋在关外的暗探查得的情报,这些年陇西和邑东多有领地冲突, 噬云寨应该多受其扰。”
姜姒闻言,忽然想起了之前从寨民们的口中听到的消息, 心底萌生出了一个猜测。
“当初噬云寨之所以想和崔轩交易, 听说其中之一的原因便是隔壁的常阴寨对其虎视眈眈想侵占他们的领地, 而表哥你方才又说噬云寨地处交界之地,那常阴寨?”
或许是先入为主, 她下意识地就将和噬云寨不对付的那方打入了陇西那头。
而裴珏也肯定了她的猜测, 道:“常阴寨确实属于陇西。”
姜姒感叹道:“感觉邑东人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何时若是边境彻底硝烟不再便好了。”
可这念头甫一升起, 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些。
大晋和陇西交恶几十年,不是一日的恩怨,自然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况且,就她至今对陇西的印象而言,怕是不太有这种可能,还不如期待青州军一直驻扎此地稳住边乱比较实际。
思及此,她忽而记起了当初他们一行人在踏入青州地界之前遇到的那名报信的兵士。
现下已过去了快小半月,既然裴珏能够出来寻她,是不是说明重病的那位林将军已经大好了?韦屠的谋算也已落空了?
但裴珏闻言一默,只道其中原委复杂,至于那位林延林将军……
前脚裴珏刚将姜姒送到青州城的都尉府然后回营复命,后脚从驻扎在青州城郊外的州军军营里便有人过府传来口信,说是林将军想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刚与阔别小半月的红蕊好好说了番话、又忙着将阿木扎安顿在府里的姜姒看着被小厮领入院内的陌生兵士,神色难掩讶异。
“见我?”
传信的兵士抱拳行礼,闻言点头,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位穿着水色裙衫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同时心底暗暗思量。
若不是他提前知晓,还真是一点都瞧不出来这是以前故去的那位姜将军的千金。
来这里之前,他原本以为会看见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毕竟青州武将家的后辈们不论男女,大多都随了常年征战沙场的父辈一代的性子,且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豪爽,令人见之便觉得熟悉亲近。
不像眼前这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温声细语地说话。
虽说礼数上肯定是没错的,但一眼看上去和他曾经在韦大人府上见过的那些从上京来的眼高于顶的贵女们也没什么区别了。
啊,不对,区别还是有的。
至少听这位说话,像是个和善的。
但兵士的心里仍旧隐隐有些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份失望到底从何而来。
姜姒沉吟片刻道:“劳烦稍等。”
兵士点头。
她转身刚想去寻裴珏,却突然记起他方才已经离开了府上,沉思须臾,唤来了周斌。
周斌得知此事后,道:“少夫人放心,刚才那传信的兵士属下见过,确实是林将军身边的人,不是贼人冒充的。”
姜姒闻言,略微舒了一口气,她所担心的便是这个。
自从有崔轩在汾阳伪装成当铺二掌柜相邀一事之后,每每遇见生人之时,她便多了一份小心。
而且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当要更加谨慎一些为好,毕竟她可没有忘记青州军营里除了那位父亲的故交林将军之外,还有个不怀好意的韦屠。
周斌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了一会儿道:“不过青州也就城内还算安稳,郊外却不一定。现下大公子不在,属下陪着您一块儿去吧。”
姜姒笑了笑,“那便麻烦你了。”
周斌忙道都是分内职责,应该的。
二人简单拾掇了一番之后,便由周斌驾着马车随着骑马而来报信的兵士赶往郊外大营。
只是在上马车前,姜姒却隐约注意到了那兵士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可当她看回去的时候,那兵士却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许是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好奇?
心中只是稍稍疑惑了下的姜姒并未在这上面琢磨太多。
车厢帘子放下,马鞭扬起,三人便出发了。
骑马在前领路的兵士听着身后咕噜噜转动的车轮声,只觉心底的失望又多了一层。
这么点的路还要坐马车,也太矜贵了些,果然没有半点武将后代之风。
……
姜姒自是不知领路的兵士心里在想些什么。
树影重重,马车经过几道关卡,停在了青州军驻扎的郊外大营不远处。
周斌守在营外,她跟在报信兵士的身后,进入了营地之内。
营地内,一片整齐肃穆,井然有序。
可不知怎的,姜姒总觉得哪里都泛着一丝怪异。
也许是从周围兵士们脸上的神情察觉出来的,也许是从安静到不太正常的气氛感受出来的。
兵士们大多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见着姜姒这个外来的陌生女眷出现时,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各自忙活手头上的事。
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下隐约不安。
传信兵士领着她来到了营地中央的主帐前。
可她刚刚站定,便听到从里面传来了一声似是重物落地的“哐当”声。
紧接着,一道中年人隐怒的声音响起。
“出去。”
帐内似是安静了片刻,随后脚步声响起,朝着门边而来。
姜姒下意识屏息抬眼,只见黑色帐帘被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掌掀起。
视线相对。
她的目光落在青年泛着些许血丝的乌青嘴角,瞬间便联想到了方才的那声重响,诧异的同时不由目露担心。
不是回营复命么?怎么好好的起争执了?
且还是一向对他颇为看重的林将军?
裴珏掀开帘子看见站在帐外的她,似是怔了怔,而后注意到了一旁的报信兵士,眸中随即划过一抹了然,像是清楚她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
恰巧此时帐中传来唤声,“是姜丫头吗?”
站在帐外的姜姒闻声,犹豫地看向裴珏。
既想问他嘴角的伤是怎么回事,又想问为何林将军突然说要见她。
裴珏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紧抿的薄唇微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轻声道:
“无事,别怕,进去吧。”
被他轻轻推入帐中的姜姒按下心中疑虑,视线转向了主帐之内。
方才还未进来的时候,她在主帐外面便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草药气息,当时还以为是兵士们在外打仗难免受伤所以敷药包扎的缘故。
可现下踏入帐篷之内才发现,那股气息大多来自于这里。
或者准确地说,来自于端坐在案几之后身穿玄色盔甲的中年人。
粗犷面容上布满经年的沧桑,眉心似乎因常年忧思而生出了难以抚平的皱痕,眼角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划过额角,没入斑白的两鬓之间,可见当时情境危险。
中年人坐在案几后,手指按在桌上的木盒之上,低着头,目光有些飘远。
而不远处的空地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枚瞧着便颇有分量的镇纸。
姜姒心想,或许那便是方才帐中那重物落地声音的由来。
中年人回过神,抬起头看向这边,朝她招手。
“姜丫头过来。”
语气温和,一如当年。
听到与旧时记忆中无二区别的语气,姜姒心下微松,但一想到刚刚裴珏脸上的伤,就还是忍不住有些忐忑。
暂压心中的疑惑,她缓步走到案几前,正迟疑着该怎么称呼时,却听见中年人温声道:“还记得我吗?”
她点点头,犹豫了下,轻声唤了声林伯。
面前之人听到这个称呼怔了怔,随后哈哈大笑,眼角深深的疤痕皱起,却不像以前同样眼角有疤的赵猛那般满是凶意,反而透着股武将的潇洒之姿,令人见之心生好感。
“真是一晃过去多少年了。”林延稍有些感叹。
姜姒打量着他的脸色,没忘记刚才踏入帐中闻到的那股浓重草药味,犹豫道:“之前听说您重病昏迷……”
话没说完却被对面人不在乎地挥手打断,“都小事,不值一提。”
她瞧着林延看起来还算气血盈足的脸色,想着也许人已经大好,而草药味只是之前残留下的,此时见他一副不想多提的样子,便也收了想要追问的心思,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