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李妍年往张家村都已经走过两趟了,但山里的景色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样子,到现在她还认不出来,他们这算是到哪儿了。
黑豆看了眼不远处的大松树,估摸了下剩下的路程:“不远了,再走不到半刻钟,也就到村头了。”
“那歇够了咱就走吧,一会儿去迟了又耽误外婆家开饭。哥,之前大舅舅跟你说,今天几个表哥都会回家来是吧?”
黑豆点点头:“大舅舅是这么说的,家里杀猪这么大的事儿,难得有顿大肉,外婆让几个舅舅把在庄上干活的表哥全叫回家来了。”
李妍年心想着这几个表哥这回倒是头一次见,也不知道为人做派怎么样,到时候可千万别耽误了自己收猪肉,这万一没能避开众人耳目,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plan B,用盐把肉给腌了再带回李家村。
李妍年心里搁着事儿,这半刻钟的山路走起来便显得格外短,一眨眼的功夫三人便看见了张家村村口硕大的一块石碑。李妍年每回见着那石碑上头大大的一个张字,都仿佛看见一个古稀老人,淡然而又执着地等待在村口,以告慰跋涉而来的远客,他们的目的地已近在眼前,这一路辛苦的旅程已然结束。
这次也不例外。一看见那熟悉的石碑,李妍年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房三房那样的豺狼虎豹她都见识过了,就算多了几个不熟悉的表哥,有疼爱她的外婆外公在,她还怕什么?
这么想着,李妍年走路的步子都轻快起来。黑豆和赵旭毕竟是男的,心思没那样细,这一路伴着李妍年走来,竟也分毫未察她这一路心境前后之大变化,还以为她是快到外婆家了,因为高兴才显得比平日活泼。
黑豆鲜少见着李妍年真真正正像个小姑娘一样跳着走路,还暗自稀奇了下。不过很快他们就在半道上遇见了出来接人的张大宝,后者一见到打头的李妍年,眼睛眉毛瞬间便活泛了起来,透着发自肺腑的欢喜:“红豆!你外婆才念叨你们今天怎么走得这么慢,到这会儿了还不见人,催着我出来凑你们。快过来让舅舅瞧瞧,几天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啊。”
李妍年一顿小跑上前,拽住张大宝的胳膊笑道:“舅舅,我那几个哥哥在家了没?前两回都没见着,怪好奇的。”
张大宝撇撇嘴:“就那几个臭小子有什么好惦记的,赶紧的,站直了让舅舅看看……哟,还真长了点,今年家里杀猪你可使劲吃点肉,好好补补。你手上这拎的什么,这么一大包的,你哥也真忍心,这么点东西他自己不好拎着啊?”
莫名被批了一顿的黑豆哭笑不得地看向自家妹子手上挂着的不过方寸大小的小包袱,有些底气不足地替自己喊冤申辩:“舅舅,不是我不帮二妞拎,是她自己要拎着的。再说那包袱皮里头就是点香料,二妞说这东家给的东西,看着不多却贵重,她自己拎着才放心。”
张大宝朝他觑了一眼,没理会,径自从李妍年手里接了过去:“这都到家了,舅舅替你拿会儿,红豆你手酸不酸,累不累?”
黑豆再一次感受到了赤果果的性别歧视,这还是平时在店里完全不跟自己摆长辈架子成天哥俩儿好的大舅舅吗?
赵旭淡定地看着几人,早就习惯了张家人的这股子疯魔劲,已经一点都不觉着稀奇了。
张大宝就这样一路稀罕地牵着外甥女,外带两个不值钱的拖油瓶回到了张家。一进门就忍不住扯着嗓子嚷嚷:“娘,您看这是谁来了。”
张二宝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家大哥这狗腿劲,心说屁话,谁不知道今天外甥女一家要来,刚刚还是亲娘打发了没事干的大哥出门接人去的。不过吐槽归吐槽,张二宝一看见李妍年进门,放下手里的活自动自发地跟着人进了屋。
夏桃花和三弟妹杜鹃无可奈何地相看一眼,叹了口气。
杜鹃择着菜叶,低声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来了。这一家子,也真是。”
夏桃花说不嫉妒是假的,这会儿跟着叹了句:“谁叫咱们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了家里还没个女娃娃呢。我前几天瞧见咱娘屋里那对镯子不见了,八成是落她手里了。”
杜鹃一噎,半晌后有些不忿地说道:“娘不给咱也就算了,大嫂你嫁进家门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李红豆来家里才多久?这就给了她了,娘好偏心。”
夏桃花摇摇头:“婆媳从来是敌人。咱这样小心伺候着婆婆,落人眼里,也都是别有所图。算了算了,她的东西,她自己做主。咱也不是眼馋她那么一点东西,说实在的,这些日子跟着黑豆他们在铺子里做活,到手上的钱可比以往多多了。你没瞧见,咱在铺子里干活,多得的钱娘也不问咱们,倒是有心给咱这外甥女做脸,让咱们念她的好呢。咱这一家子捏在一处的日子我也实在是过怕了,现在能有几个闲钱在自己手上存着,别说,这心啊,还真踏实许多。所以啊,咱也看开点,跟人客客气气的,这日子自己过舒坦了才是真舒坦了,你说是不是?”
杜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见屋里不时传出些笑声来,她朝嫂子说道:“这菜叶子也择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进去吧。家里几个孩子,她还不认识呢。”
夏桃花笑着朝弟妹点点头,两人拍拍落在腿上的菜叶子,便起身往屋里走。
进屋的时候,张幺妹正拉着家里几个男丁和李妍年一一介绍。
“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大娃二娃,你叫他们磊子哥,潘子哥就行。磊子在东边镇子上学手艺,下半年差不多也要出师了,你潘子哥呢还在他师傅家住着,离出师还有两年光景。”
李妍年好奇地打量下眼前站着的两个青年,磊子差不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眉眼和张大宝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嘴巴倒是有些像夏桃花,看着挺精神的一个年轻人。潘子长得更像他娘夏桃花,个子也矮小些,一双眼睛闪着精光,看着就是一副聪明相。
两人这会儿也都探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表妹,眼里流露着善意,倒让李妍年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磊子哥,潘子哥,”李妍年脆生生地叫人,便眼见着两个大表哥脸刷地一下红成了猪肝色。
这下子一家人全哄笑出声,尤其是当爹的张大宝,戏谑地踢了大儿子一脚:“妹妹跟你们打招呼,你们两个脸红个什么劲儿。”
大概妹控是张家祖传的良好品质,李妍年看着眼前两个尴尬的大男孩,善解人意地移开话题,朝张幺妹问道:“外婆,表哥们是学什么的啊?表嫂呢?”
这一下磊子和潘子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烧成了血色。
张幺妹一阵哈哈大笑,指着两个孙子说道:“他们两个那点手艺都还没学成,哪来的空给你找表嫂啊。不过既然你们表妹都惦记要表嫂了,你们两个也给我争点气,别只顾着刨木头,也看看哪家闺女长得还可心,早些让你娘把人给说回家里来。”
被李妍年这一闹腾,后面几个表哥便介绍得简单多了。大概是张大宝他们这一辈自己吃过苦走过弯路,底下的几个男丁不是学木工手艺,就是在泥水匠那儿做学徒。原本家里也有跟张大宝一样在布行上做伙计的,自从张大宝上回无辜被牵连赶出布行,老三家的东子也被张家叫了回来,另外投了剃头匠的门下,学剃头手艺的同时,顺便跟师傅学点看家护院的拳脚本事。
李妍年听完有些不解:“怎么没人跟二舅舅学杀猪呢?”
张二宝笑了笑:“你以为杀猪这碗饭这么好吃啊,那也是凭本事干活的。这几个小子学别的手艺还成,要杀猪,那光有力气还不够,眼要准,心要狠,没这股子狠劲,这晚饭早晚要摔。”
张二宝说这话的时候李妍年还不是很理解,等到下午老汪过来喊他,让他准备准备就去自个儿院子动手杀猪,李妍年才意识到,难怪二舅舅说杀猪这碗饭不好吃。
第一百零四章
屠宰行里有句俗语——猪草包,羊好汉,牛的眼泪在眶里转。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说杀猪的时候,猪的嚎叫声惊天动地,怂,所以被编排成了猪草包。杀羊的时候羊一声不响,够得上是好汉。民间虽说不能随意杀牛,但也有重利的人家不给家里干活的老牛送终,临老宰了吃肉的。老牛通情,面对屠刀满眼委屈的泪水。
羊是不是好汉,老牛会不会垂泪,李妍年是不清楚,但猪有多怂,这天下午她算是见识到了。
张二宝原本还不愿意带李妍年到老汪家去,对她这么一个女娃娃来说,杀猪的场面还是有点血腥。但拗不过李家兄妹好奇心重,非得跟着过去看看,张二宝没得办法,只好妥协。除了李妍年和黑豆,同行的还有被张二宝喊去帮忙的几个表哥。赵旭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陌生环境里,再者男孩子天生对这样的场面不太畏惧,便也跟着张二宝他们一起过去了。
到了老汪家,老汪一眼就瞥见了老哥们身后的几条小尾巴,除了磊子他们几个眼熟的,不用张二宝另外介绍,也晓得李家兄妹两个就是替自己牵线卖猪的,所以待他们格外热情。
老汪带着几人去猪圈看猪,指着里头一听见主人脚步声就涌到围栏边上讨食的猪和黑豆他们介绍道:“喏,你们看看,这就是咱家养的几头猪了,要不是年成不好,这么几头猪早该卖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轰着试图撞围栏的一头猪,有些得意地解释道:“这小畜生饿慌了。去去去,今天没你们吃的!这杀猪前啊,必须先空槽。你们东家定的这十七头猪,从昨天开始就一勺猪食都没喂过了。”
老汪领着众人看完猪,和张二宝交代了声,自己就绕到后头厨房看看热水都备好了没有。
没看见活生生的猪之前,十七这个数字对于李妍年只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但这一刻亲眼看到满猪圈乱拱的生猪,李妍年顿时斯巴达了。一个下午杀十七头猪,真的杀得过来么?
“舅舅。”
张二宝听见李妍年叫他,疑惑地回头。
“这杀一头猪要多少时候啊?这么多,今天下午你们忙得过来吗?”
张二宝还以为她在为难什么,闻言轻松笑道:“放心吧,知道你们东家要的急,我们几个师兄弟都过来帮忙了,忙完了请顿杀猪饭,给副红下水或是白下水就行。”
李妍年只听过猪下水,没听过什么红下水白下水的。几个表哥一看她那神情,就晓得她没听懂,磊子咳了声,凑过去解释道:“白下水就是大肠、小肠、肚儿。红下水就是心、肝、肺。”
哦,原来是这样。李妍年听明白了,笑嘻嘻地朝张二宝说道:“舅舅,该我的猪头你也看着分吧,大伙儿家里也都忙,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
张二宝笑道:“知道你大方,舅舅晓得的,一定不跟你客气。”
他想了想,又回头不放心跟磊子他们交代:“一会儿忙起来叔伯有喊你们帮忙搭把手的,眼睛也利些,手别懒,咱自家的事儿别人倒比咱们更勤快,这说起去咱家也没什么好名声了。”
磊子他们连忙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帮忙,绝不躲懒。
李妍年看着怪有趣,二舅舅原来在小辈面前说话也是挺严肃,挺有威严的嘛。
正偷笑着,老汪的声音从后头厨房远远传来:“张老二,厨房都准备好了,咱操家伙,准备动手。”
张二宝连忙领着人过去。
要想杀猪,得先能抓得住猪。这活磊子他们都帮不上忙,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也跟李妍年他们一块站在一边。李妍年原本以为老汪他们是一头猪一头猪这么地往院子里赶,看了才知道原来得用绳索把猪脖子给套牢了,然后再拖到院子里,几个人合力把猪绑到专门的一个条案上才行。
光这一步,动手的人就得眼明手快,这绳索要是套得不好,猪半道逃了,满院子追猪还是轻省的,这万一门没把好,就得满村子追了。李妍年想起以前听郭德纲说书的时候,老郭就讲过杀猪的时候猪跑了,整个村子的人追着猪跑,最后猪逃到河里的故事。她这么一走神,再回过眼来,张二宝和老汪他们已经把猪的四条腿捆在条案上捆扎实了。
一个赤膊的后生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纪,正一条腿跪在猪身上,一只手往前搬住猪下巴,用力使它显出咽喉部位,另一只手稳稳握住一把雪白尖刀。
被绑住四肢的猪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大概它也知道自己今天难逃一死,那尖刀越起,猪的叫声越厉。
李妍年正吊着胆秉着呼吸,眼前忽然一黑,凄厉的嚎叫声邹然拔高,但她只听见了耳边传来黑豆极轻的一句:“别看,都是血。”
李妍年便知道那猪应该已经被杀死了,她轻轻掰下黑豆遮在自己眼前的手,回头朝他笑了笑:“哥,我不怕的。”
黑豆叹口气,没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
错过了后生刚刚下刀的动作,李妍年再看向条案的时候,后生已经起身拿了块布条擦身上手上沾了的猪血。条案底下有个盆是用来接猪血的,很快便有个妇人走上前去,往盆里兑了些盐水,另外有人扳住猪下巴摇动猪头,并时不时地压一下猪肚子。
“他们这是在干嘛?”李妍年好奇地问磊表哥。
磊子答道:“这样子猪血才能流干净。血不放干净,肉里残红,主顾会误会这肉来得不正,要么病的,要么死的。”
李妍年明白地点点头。这时候猪血大概是放得差不多了,之前放盐的妇人一声不吭地将接血盆端进厨房,这回不用李妍年发问,磊子就自发回答道:“放了盐,就是准备做血豆腐,上锅蒸熟了,血也就凝好了,随切随煮。”
赵旭这时候忽然拉了拉李妍年袖子,让她看回条案这边。只见她二舅舅这时候走上来,先是解了猪腿上的绳索,然后在猪蹄上割开寸余长的口子,然后拿了个细细长长的铁条从这个口子捅进去,一直捅到耳根处。
“这个叫梃条,舅舅捅这么几下,后头才好吹猪。”
磊子才说完,张二宝已经挺完了猪,这时候老汪走过来负责往挺猪的口子里向猪的体内吹气。他一边吹,张二宝一边用木棒在猪身上梆梆敲打。
磊子不咸不淡地继续解说道:“这个叫吹猪,吹溜圆才好方便刮毛。”
果然,眼看着宰杀好放干净了血的猪像气球一样滚胖起来,之前杀猪的后生眼明手快地上前来用麻绳扎紧吹气口。张二宝和他一起用力把猪抬上一边一直烧着水的一个矮灶台。然后就着锅里头的热水,一边迅速翻转着猪身,一边趁热刮净猪鬃、猪毛。
“原来杀个猪这么麻烦。”
黑豆忍不住叹道,被一旁的东子听见,后者轻笑了下,说道:“这还才哪儿跟哪儿啊,连膛都还没开呢。”
李妍年心想开膛能有多难,怎么看都是前头套、捉、绑、杀、挺、吹、刮要难得多了。
赵旭和黑豆大概也都跟她一个想法,磊子看出他们的不服气,笑着解释道:“这开膛看着容易,动作稍偏,肠子里的东西破出来,这猪肉价钱就跌了一半。”
东子接过话茬:“这肠,肚,都是容易破的地方。这猪倒挂着,刀从上往下走,到了隔膜的地方得晓得停下,然后赶紧割下白下水,弄干净了才能再往下开红下水。这点功夫听着容易,手不稳心不细做不来这活。”
有了磊子东子的解释,几人再看那后生动手的时候就觉着人家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