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掸了掸袖口,拨开珠帘走进卧房,却又顿在门口。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进宋枕棠的卧房,但是相比新婚之夜,这会儿屋子正中多了一架高山流水围屏,将最里面的拔步床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一眼看过去,只能隐约瞧见宋枕棠模糊的影子。
原来大晚上搬屏风是为了挡他,萧琢并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宋枕棠听到脚步声,猜到是他进来了,便指了指另一边那刚刚铺整好的长榻,“以后,你就歇在那里吧,我已经让秋桑给你铺好被褥了。”
实际她就算不提,萧琢也不会真的和她同床共枕。两人名为夫妻,但在萧琢眼里,宋枕棠不过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罢了,他只需做好宣成帝的嘱托便是。
因此,他并未说什么,直接走到长榻前坐下。
倒是宋枕棠一直没听到他的回答,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她难得开始反思自己,两人毕竟是夫妻,好似是有些过分,可要让她和萧琢同床共枕也是万万不能的。
纠结片刻,宋枕棠趿着软鞋下床,唤他,“萧琢。”
甚少有人直接称呼他的名姓,萧琢回头去看,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从屏风后探出来,未施粉黛的一张脸干净又漂亮,尤其是被小叶紫檀的屏风框子一衬,更显得清水芙蓉。
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萧琢心底轻叹一声。
“萧琢。”宋枕棠又叫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一
会儿,干脆直接问他,“你是不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
萧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否认道:“臣不敢。”
从两人第一次见,他就是这般恭顺的语气,仿佛是这世上最知礼数的臣子,可实际上,心底不知有多少不情愿。
“口不对心。”宋枕棠哼道。
她不悦时总会微微睁大眼睛,脸颊也跟着鼓起一些,失了平日刻意维持的端庄,却更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看着她这表情,萧琢难得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他压下唇角的弧度,淡声道:“我以为成婚前,公主已经派人调查过我了。”
宋枕棠没听懂,“你什么意思?”
萧琢道:“难道公主没听过旁人说过,萧某向来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宋枕棠想到盈风阁那几个貌美丫头,难掩眼底的嘲弄,这男人还真是大言不惭。
她懒得拆穿,也没了再和他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回了自己的拔步床上,她道:“我要睡了,你规矩些。”
说完,又另补了一句,“明早不许吵醒我。”
而后一把扯下床头的帷幔,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隔着屏风,萧琢看不到她的动作,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想也能猜到她在做什么,他也没再接话,合衣躺下。
房间内终于安静下来,不多久,萧琢听到屏风那头传来匀称而平稳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不是宋枕棠睡着了。
他也阖上双目,开始酝酿睡意。
两刻钟后,他又无奈睁开双眼,时隔多年,他好似再一次失眠了。
实际上从军这些年,他已经甚少再出现以前那样的情况了,就算屋子里有其他人,甚至是和手下的将士们睡在一个大帐里,他也能很快入梦。
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宿在一间屋子,即便他确认自己对她并不任何越界的想法,仍旧有些不自在。
即便宋枕棠睡得是这样的乖巧安静,可那隔着帷幔的呼吸声就像是在耳边似的,闭上眼睛却听得更清楚。
萧琢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穿鞋,往门口走去。
宋枕棠大约是睡熟了,萧琢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推门出去也没有发出声音。屋里莫名有些闷热,他本是想出门透口气,然而才走到中堂就被人拦下了。
“驸马?”
守夜的玉荣听到动静从小间走出来,本以为是宋枕棠不习惯和人共处一室,没想到出来的竟是萧琢。
她愣了愣,走过去,关切道:“驸马是有事,还是殿下……”
没想到旁边还有人守着,萧琢也愣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的年纪,猜到她大约就是宋枕棠提到的那个从前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仿佛叫什么玉荣的。
萧琢客气道:“只是有些口渴罢了。”
玉荣说:“驸马若有事招呼奴婢一声就是,何必还劳烦您亲自出来一趟。”
萧琢拿宋枕棠当借口:“我怕吵醒公主。”
玉荣在裴皇后身边近身伺候,没少听到外界对萧琢的传言,心底自然也没少为宋枕棠担心。这会见他这般细心妥帖,玉荣悬着的心也多少放下了些。
“驸马不必如此小心,殿下一向睡得很熟。”玉荣说着,亲自给萧琢倒了杯温水,不忘关切一句,“时辰不早了,驸马也早些歇息吧。”
如此温和的语气让萧琢莫名想到了裴皇后,他难得露出一点温和,点了点头。
然而刚回到卧房,他就有些后悔了,方才出都出去了,不如直接回前院。这会儿反倒不好再出去。
房间内一片漆黑安静,只有皎洁的月光映在窗边捉弄树影。
萧琢下意识屏风后看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到了床尾垂落的一角布料。
难怪玉荣说她睡得熟,被子掉下来都不知道。萧琢无声叹口气,走过去想把掉下来的被子给她捡起来。
毕竟是宋枕棠的闺床,非礼勿视。但好在隔着一层床帏,萧琢偏过头,没往床榻里面看,手背拨开一点床幔,想把被角直接塞进去。
然而才刚一抬手,就倏地顿住——
一片漆黑中,他触到了宋枕棠赤/裸的莲足。
第12章 莲藕
12.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寻常来说,都是女儿家辗转难捱。到了萧琢和宋枕棠这里却是角色颠倒。
宋枕棠早早入睡,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而萧琢却是睁眼到天明,晨光破晓时才勉强酝酿出睡意。
但也没睡多久,就到了卯时三刻,他平常起床的时辰。
萧琢被习惯撕扯开困顿的眼皮,一睁眼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
屏风那边呼吸依旧平稳,宋枕棠仍在睡着,萧琢这一宿睡了不超过一个时辰,太阳穴嗡鸣欲裂,他没再继续躺下去,略缓了缓就坐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卧房,外间秋桑和紫苏已经起身了,见到他忙要过来行礼,萧琢抬手止住她们欠身的动作,低声道:“别吵醒公主。”
“是。”
两人也学着他压低声音,紫苏问:“驸马晨起都习惯用哪几样膳食,奴婢叫人去准备。”
萧琢摇摇头,“还有事,先回前院了。”
他没睡好,脸色也不太好看,紫苏和秋桑本就有些怕他,这会儿也不敢再留,只能目送他离开。
同明华堂相比,前院没有萧琢这个主子在,几个守院的小厮难免偷懒多睡一会儿,以至于萧琢回来的时候,竟然只看见了丁介这个护卫。
习武之人一向起得早,丁介虽惊讶他没有在后院多留会,但也知萧琢多年都不曾打破晨练的习惯,便问:“将军,是去练武场吗?”
萧琢却倦怠地摇了摇头,“今日歇一天,下去吧。”
说完,也不顾丁介如何惊讶,兀自回房补眠去了。
这一觉睡到正午方醒,他不需要人伺候,自己打水洗脸,穿衣铺床,一番忙碌后,萧琢走出房门,正看见向平从廊下过来,“将军,该用膳了。”
的确有些饿了,萧琢轻嗯一声,去往偏厅用膳。
他并不需要人伺候布膳,因此向平在摆好最后一道排骨莲藕汤之后,便要告退,却被萧琢叫住。
“这是莲藕汤?”
向平回头,见萧琢正对着汤匙里的一块莲藕皱眉,难道将军不吃莲藕?可先前也没听说啊?
向平疑惑且惶恐地点头,“是。”
萧琢放下汤匙,白嫩嫩的莲藕复又掉回排骨汤里,“端下去吧,我今日不想吃莲藕。”
虽不知为什么,但向平还是赶忙叫人把汤盅端了下去。但桌上这下就没了汤,向平不知是不是要再上一道,尚未开口请示,便见萧琢冷淡地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他顿时不敢再说什么,忙拱手退下。
房门被关上,偏厅只剩萧琢一人,他盯着桌子最中间被空出来的位置,屈指抵住酸痛的额心。
一定是昨夜没睡好,才会在看见那一段嫩生生的莲藕时,想到自己昨晚不小心碰到了宋枕棠的脚背。
说起来暧昧,但实际当时一片漆黑,他又偏着头,根本什么都没看到,连触碰都是一触即分,只在指尖留下了一抹温热的细腻。
但不知为什么,就这短短的一瞬触碰竟让他辗转半夜,直到现在还能浮现在脑海。
这实在不应该。
萧琢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大约真的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了,尤其还是宋枕棠这样骄傲、漂亮的女人。
这些年他的确不近女色,但也是个男人,面对宋枕棠很难不心动,但也仅仅是心动,是一闪而过的正常欲/望,如鱼跃水面泛起涟漪,而又转瞬即逝,很快消失不见踪影。
不过,这对他来说其实已经算得上难得了,若是换一位姑娘,他或许会生出更多了解的想法。
可偏偏是宋枕棠,如此娇贵,又那般年少。
他实在不该对她生出任何男女之间的想法。
相比于萧琢这边,宋枕棠是一觉到天明,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萧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紫苏伺候她梳洗时,对她讲了晨起撞见萧琢离开的事,并把萧琢说的话半句不差地学给宋枕棠听。
说完,她觑着宋枕棠的脸色,道:“奴婢瞧着,驸马对您还是很细心体贴的。”
“哼,他是驸马,这本就是他应做的。”宋枕棠
这样说着,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惊讶的,这样的萧琢和原本想象的实在太不一样。
本以为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屋睡觉,一定睡不着,没想到她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很好。
宋枕棠抿了抿唇,想到昨晚自己对萧琢的没甚耐心的态度,难得有些小小的愧疚。
她略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问紫苏,“萧琢呢?若是没用午膳,就请他来主院用。”
紫苏却道:“驸马已经出门了,想来应当是用过了吧。”
既是如此,那便只有晚膳了。宋枕棠并未在意,只吩咐紫苏留意着前院的消息,等萧琢回来告诉她。
紫苏应下,当即便派了个人去前头守着,结果直到夜幕垂落也没见萧琢回来。
按理说,萧琢仍在休沐之中,衙门就算有事也该副统领处理,怎么会这么忙?
宋枕棠稍有疑惑,但也没多想,直到不多久向平来回禀,说萧琢仍在处理公事,晚上怕是不能过来了。她才隐约意识到,萧琢怕是在故意躲着她。
可为何要躲她?
宋枕棠想不到原因,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可之后一连三日,她都没见到萧琢,让紫苏去问向平,他也只说萧琢忙于公事。
这下,她几乎可以确定萧琢是在刻意躲她,而且是在两个人同住了一夜之后,开始躲她。
他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她,厌恶她,还是不愿意和她太过亲近?
宋枕棠彼时正在看书,捻着书页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一翻页险些将书直接撕成两半。
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她。宋枕棠深吸一口气,对紫苏说:“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萧琢明日再出门,我要见他。”
紫苏猜到她心中的不悦,却不得不提醒,“殿下,明天是裴大姑娘的生辰。”
宋枕棠一愣,“明天?”
她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竟是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宋枕棠只好先把萧琢抛开,“那先不管他,还是表姐的生辰宴重要。”
翌日,宋枕棠特意起了个大早,玉荣亲自过来伺候,一边给她挽发,一边忍不住问:“殿下,裴大姑娘身份到底不同,驸马今日不陪您一起去吗?”
叫萧琢陪她赴宴,岂不是比杀了他还痛苦。
宋枕棠冷哼一声,没搭言。
玉荣见她这态度,就知道她定然还在生萧琢的气。不怪公主,连她这个做奴婢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懂驸马这到底是闹哪一出。
可她能劝公主,却管不着驸马,玉荣没再多话,挽好发髻之后,又伺候宋枕棠更衣。
既是赴宴,自然要穿得正式些,但为了不抢主人家的风头,选的裙子是相对低调的水绿色,不若平日的水红嫩黄那般张杨,却添了几分恬淡温柔。
一切都收拾完毕,也不过才过辰时,和宋枕棠估摸的差不多。她故意没让人准备早膳,就是想去郴国公府和裴之婉、裴之娴一起用早膳。
可偏偏事不如人愿,马车离着郴国公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忽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宋枕棠坐在马车里,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奇怪地问。
紫苏正跟在外面,闻声答道:“殿下,前面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几辆马车都停下了。”
这条街算不得宽敞,几辆马车堵在一起,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宋枕棠根本不用往外看,也能猜到前面是什么糟心的情况。
想要掉头改路,后面却也有一辆马车,只怕有些麻烦,宋枕棠不爱在外面摆架子,总归时辰还算早,她道:“先等一等吧。”
紫苏问:“殿下,马车里太闷,您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人多,宋枕棠不愿露面,“算了。”
可她不露面,却是有人认出了她的马车。没多久,就有人过来见礼,宋枕棠听着她们自报家门,都不认识,便只坐在马车里和她们说了几句话。
直到紫苏来禀报,“殿下,襄南王府的兰仪郡主来了。”
兰仪郡主是宋枕棠的堂姐,两人年岁相当,小时候曾一起读过几年书,但两个人都是争强的性格,一直不太对付,后来慢慢长大后,兰仪就很少再进宫,两人也没见过几次。
上次见仿佛还是除夕夜宴,但当时并没有说话,宋枕棠对兰仪没什么好印象,不想见,又不得不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给几分薄面。
但宋枕棠不愿自降身份,她仍旧没下车,只拨开了车窗上遮掩的窗帷,正看到兰仪屈膝见礼。
宋枕棠嗯一声,客气道:“堂姐不必多礼。”
相较于小时候,兰仪的性子已稳重许多,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宋枕棠,压下心底的不悦,语气亲近地寒暄:“堂妹也是要去郴国公府赴宴?”
宋枕棠不欲多说,只简单点了点头。
兰仪却只当没看出来她刻意的疏离,温柔一笑,问:“堂妹才新婚不久,今日出门赴宴,怎么不见驸马陪着一起?”
宋枕棠拧起眉,随意敷衍道:“他贵人事忙,父皇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