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琏不知她如何能薄情到如此地步,但留给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
思及今日是大年初一,裴琏也没拦着,想着过些时日再与她说随军出征的事。
于是他让到一旁,由着姐妹俩离去拜年。
稍稍走远了,正月里凛冽的寒风隐约吹来姐妹俩的谈话声。
“……就不该收的呀。”
“傻啊,有钱不收王八蛋,何况这么厚!嘿嘿,让我算算有多少。”
“十八张。”
“欸,你怎么知道?”
“因为……”
因为有约定啊。
「为何是十七张呢?」
「新年至,你便是十七了。」
「明年我十八了,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这样的话,后年就是十九张,大后年就是二十张,大大后年就是……哇,发达啦!」
「祝殿下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傻子。」
风雪初停,明婳握着袖中那封厚厚的红包,蝶翼般的长睫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她低声喃道:“你才是傻子。”
第097章 【97】
【97】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 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 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 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 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 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 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 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 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 咬牙道:“这样大的事, 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 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 正是喜庆时候, 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 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 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应是裴琏在与她唱反调,故意为之,“是不是因着我不与你回长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说去战场来气我?”
若真是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这般儿戏之人?”
裴琏一双狭长凤眸眯起,若有所思睇着她。
明婳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偏过脸:“那你为何突然要随军出征?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若非我爹爹与哥哥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别去。”
“因着孤是大渊的储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的是我大渊的疆土与子民,也是孤的江山与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孤与将士们一同出征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有何不妥?”
明婳一时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态坦然,并非作伪,心下登时有些悻悻,原来是她狭隘了。
“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为了儿女私情与她置气,这事闹的……怪尴尬的。
明婳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最后捏紧了手指,深吸口气看他:“就算如此,但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身份又那样特殊,实在不应前去冒险。”
裴琏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扫过,忽的眉梢轻挑:“你这是在担心孤?”
明婳对上他噙着浅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开眼:“少自作多情,谁担心你了。只不过你是随我们一路来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谢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担心。”
裴琏淡声说着,转身折回书桌旁,从书册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明婳。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看了起来。
薄薄一张宣纸上,是熟悉的字体,隽永端正,笔锋锐利。
内容也是裴琏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表明此次随军出征是他一力所求,若有伤亡,与肃王府及北庭军无关,请皇帝理智应对,万勿迁怒。
“一式三份,皆为孤亲笔手书,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你父亲,另一封……”
裴琏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那句“若不幸殒身”,听到他说有一封留给她,微诧抬眼:“为何……留给我?”
裴琏道:“你是孤的妻子,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他说得理所当然,明婳神色却是一滞,握着薄薄信纸的手也好似有千钧重。
本来还想反驳“都和离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明婳看着身前的男人:“你真的决定了?”
裴琏:“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琏皱眉失笑:“孤此生便没有畏惧之事……”
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什么,他改口:“有件事,的确会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见他看了过来:“孤怕谢明婳心里没有孤。或是孤有个三长两短,谢明婳过个几年便将孤忘了,另觅新欢。”
明婳稍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裴琏敛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烦与坎坷也都趟了过来,唯有与你的姻缘一事,犯下大错,困顿茫然,至今得不到一个解脱。”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着逃避,后来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药,只会成为痼疾,反反复复,不得善终。”
“可惜至今还不能叫你软下心肠,愿意医孤。”
裴琏扯了下嘴角,却不气馁:“无妨,若孤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再继续追你。老话常说烈女怕缠郎,日久天长,总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见他仍不肯放手,心间也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两弯黛眉蹙起:“你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这样的。”
裴琏:“这话得问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变成了这样,现下说不要就不要。”
裴琏负手,微微俯身:“谢明婳,你说你这算不算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我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明婳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后弯了些,双颊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伤了心,现下还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东突厥人一样无耻,贼喊捉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明婳看着男人瞧不出情绪的脸,眸光轻闪,她是不是骂得太脏了点?
呃,好像是有点。
骂无耻就够了,怎么还骂他突厥人。
“反正…反正你要去战场就去吧……”
明婳推开他,咬唇道:“只要你不讹上我家就行。”
她转身便要走,裴琏却拽住她的手。
明婳脚步一顿,蹙眉回头:“又做什么?”
“孤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你家。”
稍顿,他深深望着她:“便是孤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为了大渊江山、为了心中的抱负,与你我私情无关,你不必因此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明婳一顿,那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才不会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她目光闪动,嗓音却是越来越哑:“裴子玉,你少自作多情。”
男人眸光似是星芒坠落般,黯了下,清隽脸庞又很快牵起一抹淡笑:“好,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明婳咬着唇,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房间。
行至屋外,天色昏冥,风雪凛冽。
接过采月递来的油纸伞时,明婳看了眼左边手腕,上面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血液,又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流向心脏,涩涩地,闷闷地,是一种全然陌生又煎熬难受的情愫。
一直回到并蒂院,她仍被这种情绪紧紧裹缠着。
明娓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吃冰糖燕窝,见明婳一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撑着半只胳膊坐起:“怎么,劝不动?”
明婳走到榻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娓:“别光叹气啊,你们怎么说的。”
在明娓面前,明婳也不必憋着情绪,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连着裴琏给她的那封陈情书也拿了出来。
明娓看罢那封信,也敛了嬉笑,沉默下来。
明婳拿胳膊肘撞她一下:“怎么不说话?”
明娓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抬起眼:“他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不错的储君。”
明婳闻言,也安静下来。
半晌,才点头:“是,所以我劝不动他。”
因着裴琏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假话——
明婳至今还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进入裴琏寝殿时,那悬在墙上的巨幅疆域图。
征伐戎狄与突厥,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他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年。
金麟岂非池中物,裴子玉从不是拘泥于长安一隅,安乐守成之君,他从来要做个政绩彪炳、名垂青史的贤明圣君。
这些明婳早就知道的。
却又在战事即将来临前,生出一种难以接受的钝闷。
“你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娓看出妹妹的患得患失,道:“其实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放不下?
“才没有,我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且他是太子,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若他有个不妥,他们定然也很伤心,朝廷也要乱了……对,我只是担心这个罢了。”
明婳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看向明娓:“爹爹和哥哥每次上战场,我们不也很担心吗?我对裴琏也是这种担心,并非男女之情的那种担心。”
明娓看破不说破,毕竟感情这事如人饮水,若非自己参透,旁人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她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明婳不乐意听这话,翻身去捂明娓的嘴:“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明娓无奈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改明儿去万佛寺祈福,香油钱我出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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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肃王看罢裴琏的陈情书,见他心意已决,又存着一腔报国热血,终是答应带这位年轻太子去战场历练一番。
为求稳妥,当日夜里他亲笔手书一封密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长安。
哪怕他只打算让裴琏在营帐里管理后勤,并不让其上前线厮杀,但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裴琏作为皇帝独子,身份何其贵重,还是得正式与皇帝打个报告,提前交个底。
做完这些,大年初八军营恢复训练,肃王便也将裴琏带上,叫他提前熟悉北庭军的情况。
反正这江山都是裴氏的,裴琏又是故友之子,且曾经还是谢家的女婿——
一个女婿半个儿,肃王教裴琏时,也是半点不藏私,平日里怎样教谢明霁,如今便怎样教裴琏。
裴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渐渐明白为何父皇那般信任谢氏与肃王。
因着肃王的确人品贵重,未曾辜负父皇与裴氏半分。
日复一日,肃王越是倾囊相授,裴琏越发惭愧——
惭愧当初他一身皇室子弟的倨傲自负,惭愧于他高居庙堂而对千里迢迢的谢氏心生猜疑与忌惮,更惭愧于他对明婳的轻慢冷淡。
无论当初是否对她有情,便冲着她一个年幼小娘子不辞山水远嫁长安,他也该对她多些怜惜与耐心。
只这些道理,时隔两年,方才了悟。
裴琏深恨年少轻狂,是以态度愈发谦逊,恭谨得叫肃王和谢明霁都有些不好意思。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裴琏二十一岁的生辰。
去岁及冠便草草办了,今年在肃王府,肃王妃有意开宴庆祝一番。
裴琏拒绝了:“战事在即,不必铺张,待踏平突厥,再庆祝也不迟。”
是以大摆宴席,改为一家子围坐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