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届又一届的小娘子们从女学出来,虽说大部分学成之后还是相夫教子,但也有不少女子当官立业,有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可惜的是,十年过去,仍旧没有贵女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女学。
“所以母后想让我以身作则。”裴瑶道:“我贵为公主都去了女学,她们应当也能少些顾虑。”
说到这,裴瑶深深一叹:“不过这么一来,我压力就大了,若是学不好,那便是叫天下人看笑话啦。”
明婳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在推行女学,女子学堂在民风开化的北庭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呢。
“你若觉得压力大,那便和母后说说,不去了?”
明婳觉得堂堂公主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吃喝玩乐不就很好。
裴瑶却是摇头:“我想帮母后。而且母后说了,我是公主,享天下万民的供养,自然也要给万民谋福祉。皇兄是男子,不用她教,自有一堆人劝着他给男子谋福祉。但天下女子也是我大渊朝的百姓,也下地种田、贩货打渔,春秋两税里也有她们的一份血汗,我作为公主,受她们供养,也得尽我一份力,为她们多谋福祉呢。”
明婳怔住,蓦得有种灵台被劈了一道的感觉。
直到步入宫宴,裴瑶晃了晃她的手:“嫂嫂,你怎么了?”
明婳回过神,看着小姑子稚气未脱的小脸,面露愧色,“没什么,只是你比我还小五岁,心里却揣着天下百姓,而我却从未想过那些,当真是惭愧……”
裴瑶弯起眼眸:“因为我是公主啊,和嫂嫂你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
皇家主宰着这个天下,制定着世间的规则,皇家的女儿便也有改变规则的机会。
但现下,明婳也是皇家一员了。
她是储君之妻,未来的一国之母。
恍惚间,明婳好似懂了,为何裴琏总是对她一副不满意的模样。
或许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她,的确不是他所期待的太子妃。
骊山行宫内觥筹交错,歌舞翩翩,盛宴正酣。
长安东宫,紫霄殿。
裴琏处理完今日的奏折,一抬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正要起身往外,余光不经意瞥见挂在书架一侧的墨荷图。
视线一顿,他盯着烛光照映下愈发栩栩如生的荷花。
乌云压顶,荷花凌风而立,茎叶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竟显出几分不逊于梅花的傲骨。
若非看到她的婢子拿出那一堆画作,裴琏实在不信这副墨荷图,竟出自那个娇娇弱弱、糊里糊涂的小娘子。
可惜老天爷赋予她此等才能,她却浑噩懈怠,实在是暴殄天物。
裴琏背着手想,待她从骊山回来,还是得劝劝她,若是劝不动,便用些手段鞭策她,总之这事既叫他碰见,且这人还是他的妻子,便不能就让她这般浪费天赋,蹉跎度日。
看着久久驻足于画前的太子殿下,站在一旁福庆心下纳罕。
殿下这是在想太子妃吗?
也是,太子妃人间殊色,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可惜殿下功业心太重,明明惦记着,却只能独守东宫,睹物思人。
福庆心下正叹息,忽的听到上首传来声音:“把这幅画收起来。”
福庆一怔:“收、收起来?”
裴琏:“嗯。”
福庆错愕:“可这幅画不是太子妃送您的么,您……”
话未说完,便见太子清冷乜来一眼:“叫你收便收,何来这么多废话。”
福庆一个激灵,掀袍就要跪,“殿下息怒……”
“行了。”
裴琏挥挥手,转身走下台阶:“搁进私库,妥善保管。”
“奴才遵命。”
福庆恭敬躬身,直到那青竹般的颀长身影消失在书阁,这才暗暗松口气。
再看那幅墨荷图,他片刻不敢耽误,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摘下。
心里却不禁纳闷,先前不是还挂得好好的么,怎么太子妃一走,便要收起来了?
难道是怕睹物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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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骊山行宫的确比长安皇宫舒适百倍,不但气候凉爽,风景如画,更有许多游乐活动。
明婳刚来第一日还惦记着裴琏,待到与明娓、裴瑶,还有一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娘子一起玩牌、赏花、踢毽子、打秋千,渐渐也将男人抛到了脑后。
唯一想他时,大抵是在夜里熄灯后。
会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安置?会不会也在想她?
虽然夜里抱着小公主睡觉也很舒服,但明婳还是觉得裴琏更好抱。
他个高腿长,宽肩窄腰,一抬手便能将她整个圈在怀里,像是个大摇篮般,每次靠在他的怀里,她都睡得格外安稳。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夏天太热,抱久了容易出汗,这也叫明婳期待起冬日,若那时抱着他,肯定像个暖炉般舒服。
这般悠闲自在的在行宫里过了七日,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明婳白日里也会想裴琏了。
这日她和明娓去后山围场骑马,明娓见她心不在焉,忍不住拿马鞭木柄轻敲了下她的头:“回魂啦!”
明婳捂着额头,委屈看她:“姐姐!”
“先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出来跑马么,如何真的出来了,你却这般魂不守舍?”
明婳抿了抿唇,不说话。
明娓一看她这副模样便知有事,故作伤心:“唉,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才成婚没多久呢,都有事瞒着我了,心寒,真正的心寒……”
明婳最受不了姐姐这一招激将,失笑道:“你别演了。”
明娓:“那你倒是快说。”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已经离宫七日了,他却一封信都没给我寄。”
明娓怔了下,旋即明白了妹妹口中的“他”是谁。
“就为这事?”明娓不客气翻了个白眼:“出来玩还惦记男人,你真是没救了。”
明婳知道姐姐素来对情爱之事不屑一顾,但是:“他是我的夫君啊,我难道不该惦记他吗?”
明娓一噎,这话倒是无可辩驳。
“没说你不能惦记他,但他都不惦记你,你还惦记他做什么?”
明娓斜她一眼:“早就与你说过了,太子就不是谈情说爱的人,你不如把他当做个过日子的搭子,只求荣华尊贵,不求一丝真情,这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过日子的搭子?
明婳柳眉蹙起,可她期盼的一直是一段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
明娓一看明婳皱着眉,便知她陷入死胡同里了。
许是自家爹娘太过恩爱美满,自家这妹妹从小到大的人生目标就是寻到一个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本来这在北庭,有爹娘帮着把关,也不算一件难事。
坏就坏在那封圣旨上,定要嫁个谢氏女来皇家。
而那位太子除了容色符合妹妹的心意,性格与妹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简直是南辕北辙……
要想破局,唯有三个法子。
第一,太子变成妹妹所期盼的如意郎君。
第二,妹妹把太子当个搭子,不谈情爱,只过日子。
第三,和离,一别两宽,各自快活。
照明娓看来,第二个法子最简单,也是最优解。
毕竟情爱这回事,虚无缥缈,自家爹娘那种算是大浪淘金了,实际上纳妾收通房的世家子弟一抓一大把,也许今天迷恋妹妹美色,过个七八年就不爱了,到时候妹妹这个恋爱脑伤得更深。
倒不如现下就摒弃恋爱脑,安心当个太子妃,吃喝玩乐,尽享尊荣,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明娓大步上前,一把揉住妹妹的脸蛋:“婳婳啊婳婳,不然你也寻个志向吧!”
明婳双颊被挤得肉嘟嘟,嘴巴也被挤得撅起,含糊咕哝:“可是我……我就是胸无大志啊。”
明娓:“………”
她松手,叹道:“罢了,那还是和离吧。”
明婳垂着眼,不吱声。
她还是喜欢裴琏的。
且她觉得裴琏也是喜欢她的。
姐妹俩各怀心思地牵马走着,忽的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
两人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是个马球场,周遭围着一圈栅栏,旁边两侧又搭着棚子,摆着几排座位。
一伙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娘子们正在打马球,身形矫健,笑闹不断。
明娓来了兴致,看向明婳:“过去看看?”
闲着也是闲着,明婳颔首,戴上帷帽,和明娓一起骑马过去。
她们二人并未入内,只坐在马上,于场外看着。
当看到红队一位锦衣郎君一个侧身,直接从蓝方手中夺过马球,且一击即中,场上顿时又一阵欢呼。
“好球啊!”明娓也忍不住抚掌:“这郎君身手不错啊,这球都能抢回来!”
明婳顺着看去,见到那黑色骏马上的红袍身影,不禁一怔。
待到那人手握缰绳,策马回身时,明婳错愕:“是他?”
明娓好奇:“你认识?”
明婳道:“姐姐还记得我大婚前一日,西市那个险些被讹诈的纨绔郎君吗?”
这么一提,明娓记起来了,“是他?”
明婳点头:“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
明娓诧异:“不过一面之缘,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明婳便将礼国公府寿宴上的事说了。
明娓正感叹着“那还挺有缘的”,斜方忽又传来一道欢呼声,只见一袭红袍的魏明舟又击中一球。
锣鼓声响,马球赛结束,红方获胜。
众人欢呼:“六郎,六郎!!”
一声盖过一声的喜悦,连着明娓和明婳这两位路人都受到感染,也弯了眉眼:“没想到他打马球还挺厉害的。”
球场之上,魏明舟被簇拥着走到一旁,刚要接过长随递来的茶水,鬼使神差间,朝外场看了眼。
只这一眼,他端着茶杯的动作猛顿,茶水也险些洒出来。
“六郎这是赢了马球赛,欢喜得连茶杯都拿不住了吗?”友人打趣道。
魏明舟却是怔怔盯着马球场外那一行离去的身影,虽说为首两人的身形差不多,可他一眼便认出那道烟粉色窈窕身影。
是她。
她竟然来看马球赛了!
“六郎,六郎你这是怎么了?”
友人奇怪,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魏明舟回过神,垂头喝茶:“没什么。”
胸腔里那颗心却是砰砰狂跳,连着嘴角也不禁翘起。
还好他刚才表现的不错,若是在她面前丢脸,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碰马球杆了。
这一场偶遇,明婳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天夜里回到月华殿,得知明日会有内侍回长安,明婳纠结再三,还是决定写封信给裴琏。
但她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不想表现得太想他。
于是只在信里写骊山多么好玩、宫宴多么热闹,她在这里乐不思蜀,欢喜极了。
裴瑶见皇嫂写信,眼珠滴溜溜一转,也坐到桌案前:“那我也写封信给皇兄吧!”
她提起笔,唰唰两下就写完了。
明婳见状不禁好奇:“你写的什么,这么快?”
裴瑶不说,只嘿嘿一笑。
明婳也不好窥探隐私,便没再问。
转过天的傍晚,这两封来自骊山的书信以及一个小巧的包裹,就出现在裴琏的长案之上。
第031章 【31】
【31】
紫霄殿内烛火通明, 福庆躬着身子道:“骊山来的信,听刘贵儿说,今日一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就给他送去, 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妥善交到殿下您手上呢。”
裴琏瞥过那两封信和那个蓝灰色花罗包袱, 抿了抿唇, 掀袍坐下。
他先拿起明婳的信,封皮上书:「太子亲启」。
拆开之后第一句却是:「子玉哥哥,见字如晤, 展信舒颜。」
一旁的福庆清楚看到太子原本微绷的侧脸,竟在看到太子妃的书信后柔和了几分。
心下不禁稀奇, 太子妃写什么了?竟有这般奇效。
其实明婳也没写什么, 都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小事, 譬如今日结交了某某家的小娘子,明日宴会上吃到的獐子肉特别鲜嫩, 后日小娘子们在花园里办了个裙幄宴……诸如此类, 没甚意义,却满满写了两页纸。
最后一句倒是显露些许情绪,大意是说骊山日子丰富多彩, 他不来实在是亏大了。
裴琏扯扯嘴角,将信放下, 又拆开了裴瑶送来的那封。
小公主送来的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皇兄, 我每晚都抱着嫂嫂睡哦!嫂嫂可香了!嘻!」
裴琏的眉头不觉蹙起。
福庆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长乐殿下是写了什么, 竟叫殿下这般不虞。
可他问也不敢问, 只得屏息凝神, 揣着小心看着太子放下书信,拆开那个包袱。
包袱里也是一堆琐碎, 几枚红彤彤的野山楂、两朵已经蔫儿的蔷薇花、一只草编的小狗,小狗脑袋上还插着个草编的小蝴蝶……
这奇怪的造型,裴琏拿起,看了又看。
福庆见状,笑道:“这是长乐殿下编的吗?怪有趣的呢。”
裴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