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近在咫尺的解药,以及赦免妻儿的恩典,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侯勇已知事情败露,再无转圜狡辩的余地,又吐了一口血,他满脸虚汗地看向阿什兰:“放…放人!”
阿什兰此刻也已明白方才一切不过是裴琏的拖延之计,一张脸霎时阴沉下来。
那柄剑却仍旧紧紧贴着明婳的脖颈,不松反而愈紧,冷然看向侯勇:“你如今已成废子,我又凭何听你的?”
说着,也不等侯勇开口,她倏地从袖中甩出一枚飞镖。
侯勇本就痛得躺在地上不得动弹,飞镖射来,竟连躲都来不及,便被刺穿了脑门,一命呜呼。
“啊——”
“老爷!”
席上霎时又是一片惊慌混乱。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傻了,还不等她回过神,又听阿什兰笑道:“狗太子,你演得不错,却唯独漏算了,侯勇并非我主。”
“至于现下,你还是想想这小美人儿死后,你该如何与肃王的百万雄师交代吧!”
当那抹属于女子的柔软手掌捂住眼睛,明婳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冻住一般。
恍惚间,耳畔接连传来两声惊呼——
“明婳!”
“主子小心!”
身后之人好似猛地抬了下手,又好似响起两道“咻咻”的利器破风声。
明婳看不真切,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死了吗。
有大片大片温热的血洒在她的脖颈、后背,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甚至连眼前的昏暗都变成浓稠的血色。
死亡,好像没她想象的那么痛苦?
这念头冒出的刹那,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牢牢抓住她的胳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明亮,她便被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阿什兰手中仍握着剑,脖间却是一个刺穿的血洞。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那个血洞里涌出,她双眼直勾勾盯着明婳的方向。
具体而言,是明婳身后的人。
明婳怔怔地扭过脖子,当看到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孔,混沌的大脑好似劈下一道惊雷。
她一个激灵,几乎下意识地推开他的胸膛:“你走开!”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回,她竟然一下就把男人推开了。
甚至还推到他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的力气,这么大了吗?
明婳脑袋发懵,低头看向双手。
一只手纤细柔软,白白净净,另一只手掌,却赫然沾满了殷红鲜血。
血…血……
怎么会有血呢。
“主子!”
“殿下!”
明婳陡然抬眼,便见灯火辉煌里,那一袭玄袍的年轻男人,似是淡淡朝她这边看了眼,而后玉山倾崩般,直直朝后栽去。
第064章 【64】
【64】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合该有个主心骨, 出来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识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卫们围住的裴琏,他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阖, 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颤, 惶恐地将手藏在了身后, 而后茫然地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
天玑、暗卫们、侯夫人张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员及女眷……
那些人同样慌张无措,却出奇一致地,齐刷刷看向她。
看她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想害他晕倒的……
明婳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 她想辩解,叫他们别看她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 他们投来的目光并非质疑, 而是在等她下命令。
就像被狼群攻击后的混乱羊圈, 需要一个新的执鞭人。
除了裴琏,她便是席上身份最贵重之人。
毫无疑问的, 新执鞭人。
可她, 能行吗?
这种情况,该做什么?该如何安排?
明婳一头茫然,下意识想逃避, 又隐隐期盼着另一个位高权重者能站出来,替她拿主意。
就像过去的十六年里, 她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的庇佑下, 高枕无忧, 安心享乐……
他们自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眼下的情况, 她无处可躲, 身前也再无人替她遮风挡雨。
看着裴琏身侧围着的那些暗卫,明婳颤抖着开了口, “你、你们……”
嗓子因极度紧张而绷着,哪怕她竭力控制着,发出的嗓音仍是艰涩嘶哑:“你们去寻一间上房,将他扶过去,再来个人,速速去总兵府将戴太医寻来……”
暗卫们对视一眼,而后颔首:“是。”
话落,两人合力将裴琏扶起,朝外而去,另有两人疾步往廊外飞去,矫健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明婳视线随着裴琏挪了一段,忽的想到什么一般,看向天玑:“你跟去,跟在他旁边,好生照顾。”
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唯一算得上熟悉可信的,也只剩个天玑。
天玑对上明婳的眼睛,欲言又止,只神色复杂地拱手:“是。”
待他们一干人离去,明婳一颗心仍紧绷着。
裴琏那边暂且安排好了,可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和这一堆陌生的人,她又该从何下手呢?
双眼迷惘地环顾着四周,当看到阿什兰和侯勇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肩颈仿若掠过一阵阴恻恻的凉意。
要冷静,冷静。
她深深吸着气,却能感受到心肝儿还在发颤。
只能死死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从那巨大的恐惧麻木中清醒过来,也尽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己背间、脖颈、手上那些黏腻腥膻的血气,克制着两条发软的腿不能再颤,更不能跪下,或倒下。
直到视线不期然触及下首的李主事,霎那间,她想起去年一个寻常夜晚,裴琏与她说过的话。
「知人善用,方为王道。」
「不必多么聪颖有才,只需擅长驭人之术。」
「同理,以你太子妃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可用之人便是。」
可用之人,可用之人……
既然她在幽都县能用王主事筹办积善堂,现下自然能用李主事来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对,裴琏能用他们,她自然也能用。
“李主事。”明婳唤道。
下座的李昶安久等太子妃不出声,都准备上前委婉地请太子妃下去休息,忽然听得这唤声,还有些错愕。
待看到那浑身沾满鲜血,却还强撑着镇定的娇弱女郎,他连忙躬身:“微臣在。”
明婳长睫抖了抖,问:“郑统领现下何在?”
开宴时她都没注意到郑禹不在,也是这会儿才发现。
李昶安迟疑道:“殿下吩咐郑统领带兵包围侯府,这会儿应当已在复命的路上。”
话落,便见原本伏爬在侯勇尸体上的张氏惊愕抬眼,满脸彷徨。
许是才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最初的恐慌过后,明婳的大脑也变得格外敏感与精神,自然也从李昶安的话中明白,今夜的一切都是个局——
侯勇做局,裴琏也在做局。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裴琏千算万算,唯独漏算她被刺客挟持,成了这局面失控的一环——
不,也不算失控。
倘若他放任她去死,倘若他没有冲上来,这局还是成功的。
不过是,死了个谢氏罢了。
明婳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想哭,又想笑,更觉可悲、可恶、可恨。
只现下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候,她死死地、死死地掐着掌心。
直到一根指甲生生断在掌心肉里,那细微而尖利的刺痛让她平静下来,再度仰起脸,她环扫屋内一干人等,又看向那个奴婢打扮的暗卫:“现下阁内外有多少可用人手?”
那女暗卫道:“夫人稍候。”
她起身走到廊外,拿起脖间一小片铁片,吹了两声哨。
不过几息,夜色里就回了一声变调的哨音。
女暗卫折身,答道:“还余二十七人。”
明婳扫过屋内诸人,点点头:“够用了。”
李昶安虽不知她是如何打算,但见她要用人,眉心微动,面露踌躇。
明婳见状,皱了皱眉,而后像是明白什么,道:“李主事,借一步说话。”
又吩咐那女暗卫:“将门守好,在我吩咐之前,阁中诸人谁敢妄动擅离,一律……”
“诛杀”二字到嘴边,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呢?
明明小公主说砍脑袋,都那样的简单轻松。
难道这是皇室中人自带的天赋?
明婳闭了闭眼,再看地上阿什兰的尸体,终是咬紧牙关,开了口——
“一律……就地诛杀!”
她听到她用一种平静而麻木的声音说着。
那语气仿佛不是她的。
更像是,裴琏。
女暗卫拔出剑,恭敬道:“是。”
夜色如墨,二月的春风料峭寒冷。
明婳本就惊魂未定,一走出廊外,看到倒在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心跳飙升,险些尖叫出声。
李昶安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意识抬手:“太子妃当心。”
明婳及时扶着栏杆站稳了,只再看那些尸体,呼吸仍有些紊乱:“到底…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捂着胸口,黛眉紧拧地看向李昶安:“你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事已至此,李昶安也知无法再瞒,便将他所知的都说了。
末了,他面色郑重道:“当务之急,还是殿下的伤势。只要殿下平安无恙,一切都好说,若是殿下……”
想到裴琏倒下时的那一眼,明婳心下一阵沉闷。
她看向李昶安:“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眼睛被蒙着,压根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昶安道:“殿下担心太子妃的安危,贸然上前放出袖箭,给了那刺客可趁之机,胸口中了一镖。”
那一刹那发生得太快,哪怕李昶安亲眼目睹,也难以分清,是太子的袖箭更快,还是那刺客的飞镖。
总之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成了现下这情况。
回想那一幕,李昶安看向明婳的神色有些微妙复杂,有心说些什么,又怕逾矩,终是压回喉咙,只与明婳说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李昶安与王玮一样,皆是做事缜密,条理清晰的俊才。
明婳听罢他的论述,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此时也当真领悟到“人才”的可贵之处,有个贤臣在旁辅佐,实在是叫人安心。
难怪刘备能屈尊降贵、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这李昶安没有诸葛亮之才,明婳都觉得他是个指路明灯,帮了大忙。
若真有个像诸葛亮那样的稀世贤良在野,她若想称王称帝,干一番事业,莫说三顾茅庐,跪着捧着也将人请回来,哪怕只是像祖宗一样供在家里,瞧着都觉得踏实。
感慨间,郑禹也带兵前来复命。
得知太子受伤,郑禹也是大惊失色,急着要去看太子情况。
明婳只吩咐郑禹先将阁中一干人等皆押送至总兵府,一并软禁看管。另将整座醉仙阁封锁,侯勇和阿什兰的尸体暂时移至侧间,待到明日再请仵作前来勘验。
其余琐碎杂事,自有李昶安在旁补充。
待到暗卫将戴太医请来,明婳也离开席上,前往楼上雅间。
郑禹抬头,望着那道匆匆离开的纤细身影,凝眉喃喃:“太子妃……好似不大一样了。”
李昶安道:“刚从鬼门关上逃过一遭,自是刺激不小。”
郑禹动了动嘴唇,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好过多妄议太子妃,只难以置信感叹起另一事:“真没看出来,殿下竟如此在乎太子妃。”
李昶安毕竟跟在太子身边的时日少,不太了解东宫俩口子的相处,但想到太子放出袖箭的那一刹,的确是失了平日的稳重,关心则乱了。
“行了。”
郑禹拍拍他的肩,扫过阁内一干人等:“先把这些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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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三楼已被暗卫清场,四周又有重兵把守,铁桶一般围得滴水不漏。
明婳到达客房时,戴御医正在给内室给裴琏治疗。
鎏金兽形香炉里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却也掩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
天玑抱剑守在屏风旁,见着明婳,目光闪躲地低头行礼:“夫人。”
明婳自也感受到她与天玑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
毕竟阿什兰拔剑的那刻,天玑若是继续守着明婳这个太子妃,而非第一时间冲上前保护裴琏,明婳便不会落单,更不会被阿什兰劫持。
说实话,那把长剑架在脖子的刹那,明婳心底有那么一瞬是怨怪天玑的。
可她也知道,她没办法怪天玑。
毕竟无论天玑,还是天璇,她们俩真正的主子,从始至终都是裴琏。
而她,只是主子的夫人,生死关头,自然要排在主子的安危之后。
若今日守在她身边的是采月采雁,她俩定是寸步不离地护着自己,而非去护裴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