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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当日夜里,侯勇特设了践行宴。
与七日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场践行宴选在了蓟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醉仙阁。
排场也比接风宴更大,除却他的家眷幕僚,还有蓟州当地的官员——
侯府七日前住进了贵客,蓟州其他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稍一打听也都知道来历,纷纷上赶着请安拜见。
裴琏索性也不瞒了,让侯勇将他们都请来宴上。
于是这场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甫一入夜,二楼阁中,灯火辉煌,歌舞翩翩,丝竹靡靡,端的是一片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景。
明婳坐在裴琏身旁埋头苦吃的同时,偶尔也悄悄提醒他两句:“别喝太多了,明早还得启程呢。”
几杯酒水入腹,男人那张冷白脸庞也泛起些许酡色,他看着她:“放心,孤有分寸。”
明婳触及他黑眸之中涌动的热意,心口猛地跳了跳。
忙不迭低下头,边端过茶盏假意喝水,边在心下腹诽,“你有分寸个鬼,脸都喝红了,还嘴硬呢。”
但男人在宴会上的应酬,她也不好多说,只与天玑交代着:“你去让人准备一份醒酒汤,以备不时之需。”
她可不想大半夜的伺候醉鬼。
天玑应声,很快寻了个婢子交代下去。
官员们在给裴琏敬酒,以张氏为首的贵妇人们也都纷纷举杯,与明婳敬酒:“虽相处时日尚短,但夫人温柔可亲,平易近人,一想到您明日便要离开幽州,臣妇心里当真是不舍。”
明婳浅笑道:“这几日承蒙夫人照顾,多有叨扰了。”
张氏诚惶诚恐:“夫人这话折煞臣妇了,我们这荒僻之地不如长安繁华富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这杯酒,臣妇敬您。”
说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明婳本也想饮酒,刚握住酒杯,便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拦住。
她微怔,偏头看去,便见裴琏淡声道:“你酒量不好,以茶代酒便可。”
明婳微讪,下首的张氏见状,很有眼力见地附和着:“是是是,夫人若不胜酒力,饮茶便是。”
他们都这样说了,明婳也不是那等贪酒之人,于是举起茶盏,看向张氏:“那我便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接下来其他的贵妇敬酒,明婳也只是喝茶。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渐渐有了醉意,明婳却是腹中发涨,有点内急——喝太多茶了!
正纠结着是否离席去净房,方才还轻柔婉转的幽州小调换成了一阵颇有节奏的咚咚鼓声。
伴随着异域风情十足的鼓点旋律,一群穿着西域舞服的妖娆舞姬,扭着如柳细腰,拍着手中铃鼓,从楼阁两边侧廊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房梁之上飘落无数浅白淡粉的花瓣。
众人仰头看去,便见房顶缓缓拉开一道口子,一位身姿曼妙、红衣如火的舞姬挽着长绸,宛若九天仙女般,从这漫天飞花之中婉转落下。
场上众人皆发出惊呼声。
“这是我们幽州的头牌舞姬,阿什兰娘子。”
侯勇笑着介绍:“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阿什兰的剑舞,得名家教导,也是惊艳绝伦。”
剑舞?
明婳被吸引了,想着憋一憋,看完这支舞再去净房也不迟。
再看一侧的裴琏,他眉梢轻抬,饶有兴致般:“侯总兵费心了。”
侯勇道:“郎君尽兴便值当。”
也不知是侯勇这略显暧昧的态度,还是裴琏那微翘的嘴角,明婳心下有点微微不舒服。
他很喜欢看这个舞么?
是,这位舞姬出场的确很惊艳,身姿也很婀娜,但他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明婳悄悄揪紧了手指,视线落向宴会中央那群舞姿翩迁的异域美人儿。
她知道她不该不高兴,这些舞姬只是献舞呢,她们又没做错什么。
要怪就怪男人本性好色,从前装得那般清心寡欲,敢情是没遇到他喜欢的。
再看那红衣舞姬如水蛇般灵活扭动的腰肢,明婳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
虽然细,可相比之下,硬得像是铁板。
唉,没法比。
正郁闷感叹的,忽然一阵铮铮剑啸声响起,场上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好剑术!”
“妙哉,实在妙哉!”
明婳抬眼看去,便见那阿什兰已手握软剑,挽起朵朵银色剑花。
明婳都看呆了,待回过神,勾手问着身旁的天玑:“她这剑术和天璇比,哪个更好?”
天玑看了眼,低语道:“她这只是耍些花架子,并无进攻伤人之用。”
“这样。”明婳点点头。
一个是舞姬,一个是武婢,手中的剑用途不同,自然也不好放在一块儿比。
就在那阿什兰握着软剑来了个大下腰,场上气氛正热烈时,忽的一阵“咻咻”破风声传来。
众人一开始还以为是鼓乐声,待看到那射入场内的根根羽箭,霎时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啊!有刺客!”
“来人,快来人,速速保护郎君和夫人!”
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和乐景象,宛若一片被陡然摔碎的镜子,宴上乱成一团,官员、贵妇、奴婢、舞姬们都抱头乱窜。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天玑拔剑护在她身前,“夫人小心!”
一支支箭矢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射入屋内,明婳在太平富贵窝里娇养了十几年,何曾遇到过这样可怖的场景,霎时吓得直往桌底钻。
两侧的暗卫及时上前,拔剑挡去那纷纷射来的箭矢:“快,快掩护主子和夫人离开!”
“夫人这边。”
明婳刚钻进桌子底下,就被天玑拉住:“这边走。”
明婳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天玑拉她,她便跟着她离席。
只往侧廊撤退时,她下意识往裴琏的方向寻去。
见裴琏也被侍卫们掩护着,心下暗暗松口气,只那口气才松到一半,便见那红衣舞姬手持长剑,朝裴琏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明婳失声。
天玑见状,也握着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保护主子!”
那红衣舞姬与天玑和暗卫过了几招,眼见节节败退,无法接近裴琏,忽的剑锋一转,朝躲在柱子后的明婳冲了过来。
“夫人!”
“太子妃!”
“啊——!”
明婳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便觉一把冷剑架在脖子上。
她陡然睁大了双眼,脑袋也一片空白。
剑…剑……
这冷冰冰的剑就抵在脖子上,她能感受到那锋利贴近的凌厉刺痛。
怎么办,现下该怎么办。
这舞姬是疯了吗,抓她作甚,她什么都不知道……
“狗太子,速速交出账本,我便饶她一条性命,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
身后传来那阿什兰冷厉的威胁声,那抵在明婳脖子上的剑也收得更紧,明婳清晰感觉到一阵锋芒刺疼。
“你…你轻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明婳吓得不轻,一张小脸都变得雪白,乌眸闪着泪光,慌乱无措地朝前寻去。
“殿下…殿下……”她哆嗦着,视线扫过眼前一张张脸庞。
她看到天玑错愕懊悔的表情,看到或惊惧、或凝重、或诧异的一干贵妇官员,还看到满脸惊忧的魏明舟,以及……被暗卫们牢牢护在身后的裴琏。
他也在看她,只是与其他人外露的情绪不同,他仍是一贯平静的神色。
隔着重重辉煌的灯火,那双狭长的凤眸宛如夜色里的深潭,瞧不出任何情绪。
明婳一时怔住,一颗心也好似被一只大手牢牢攥紧。
是她眼花了么。
为何在他脸上瞧不出半点担忧,反而是比路人还平静的冷漠?
恍惚间,裴琏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阿什兰:“什么账本?”
阿什兰道:“别装傻,你此行密访搜集的河北道官员贪污账册!”
“哦,这个。”
裴琏恍然,淡淡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谁派你来的?”
阿什兰道:“你莫要废话,再不将账册交出,我就杀了你夫人!”
那勒在脖间的手又陡然紧了几度,明婳那吓到苍白的脸愣是被勒得涨红,她惊慌看向裴琏——
求生的本能让她想大声呼喊,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一部分残留的理智却在提醒她,难道真要把账本交给这个刺客吗?
那账本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这几个月辛苦密访的结果,也许承载在河北道百姓们所盼望的公道……
情感与理智在她脑子里倾轧着,明婳张着嘴巴,喊不出来,只依赖、无助又迷茫地看向了裴琏。
殿下这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对,他会有办法的。
她本能地将期待放在了场上她最信赖的那个人身上——
裴琏,她的夫君,她至亲至近之人。
裴琏自也感受到明婳那满怀希冀的眸光,搭在蹀躞带上的长指微微拢紧,他看向她,道:“别怕。”
这温声安慰叫明婳心下一暖,下一刻却又听到他道:“这账册至关重要,孤不可能予你。但孤答应你,你若肯放开她,孤留你一条命,允你平安离去。”
阿什兰却是冷笑一声:“刺杀失败,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若能销毁账册,倒还算戴罪立功,我主子他……”
稍顿,她及时止住话头,只冷冷看向裴琏:“莫要再废话,账本,还是你夫人,你速速抉择!”
明婳心下大骇,忙道:“你就算得到了账本,你也不能保证平安离去啊,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这位姑娘,弃暗投明,为时未晚,你若现下放开我,我和你保证,一定让殿下放过你……”
“你闭嘴!”阿什兰呵斥道:“再废话,我割了你舌头。”
又沉着脸看向裴琏:“你再磨蹭,我就划花她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
裴琏闻言,眉心拧起,“你与她同为女子,要杀便杀,何苦折辱。”
这话一出,陷入混乱的场上好似也静了一静。
莫说明婳了,就连阿什兰也有一瞬间愣怔:“你说什么?”
裴琏乜她一眼,并未多言,只将视线转向呆若木鸡的明婳,眸色晦暗,语气却是极其温柔:“谢氏,孤知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德妇人,那本账册是重要证据,牵涉甚广,孤绝不可能交于 歹人之手,贻误大事。”
“你出自陇西谢氏,身上流着谢氏血脉,应当也有你先祖忠烈英勇之魂,孤信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你因公殉难,回长安后孤定会向父皇为你请旌表,保你身后极尽哀荣,你且放心去罢。”
明婳震住,脑袋好似被人猛地砸了一拳,嗡嗡作响,双眼也发黑。
他在说什么?
叫她放心去死?还不带一丝犹豫与迟疑?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难以置信,呆滞的眼珠子良久才转动两下,她艰涩开口:“你…你认真的么?”
话落的刹那,眼眶里的泪也不受控制地直直落下。
“裴琏,裴子玉……”
她直勾勾盯着那被众人围护的矜贵男人,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你叫我去死?”
裴琏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与破碎,薄唇紧抿,道:“孤并非叫你去死,只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你也得多多体谅。”
“体谅?你都叫我去死了,还要我体谅?”
明婳只觉心脏好似被一柄匕首刺穿,刀锋并未拔出,而是在心脏里一点点地翻滚着,将她完整的血肉与静脉一点点搅得支离破碎。
强烈的刺痛感自心口涌遍全身,痛到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琏却拧起眉,道:“谢氏,这么多人都看着,你莫要失仪。且那账册多重要,你应当清楚。你贵为太子妃,受万民供奉,更该以身作则,以大局为重。”
又来了,又是仪态规矩,又是大局责任这一套。
明婳泪落不止,强烈的惊怒笼罩全身,叫她难以克制地颤抖。
若放在之前,他这般说,她还能在心里为他辩解,说他是不懂情爱。
可在这生死关头,他仍是这一套……
看着眼前一派从容肃正的男人,明婳只觉自己就是个笑话。
原以为经过这大半年,哪怕不能让他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但这日日的相处,夜夜的耳鬓厮磨,便是养条狗都养熟了,何况他是她的枕边人。
他总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那起码还有些夫妻情谊吧?
事实却是,在账本和她的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账本——
是,从大局来看,他这样选,并无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