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是忠仆,只她忠的不是谢明婳。
压下心底那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明婳语气如常,问:“他情况如何?”
天玑垂眼道:“血已经止住了,御医已以银针护住主子心脉,只暗器深陷血肉里,还需费些功夫取出。”
稍顿,又沉沉补了一句:“镖上浸了毒,主子才会昏迷不醒。”
明婳闻言,疲惫的脑子一时有些发怔。
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中也浮现一些血肉模糊的画面,心口一阵发沉,她嗓音发涩道:“知道了。”
说着,便转过身。
天玑错愕,忍不住出声:“夫人不进来看看?”
明婳脚步一顿。
看他吗?
可有什么好看的呢。
看到他躺在床上鲜血淋漓的痛苦模样,除了叫她心里更难受,还有什么旁的作用?
何况这会儿,她的心里乱的很。
外头诸般事宜有郑统领和李主事处理,可她今夜遭受的冲击和濒临崩溃而变得一团糟乱的情绪,无人能帮,只能由她自己来捋。
“我不进去了。”
明婳微微侧过脸,道:“就坐在外间等吧。”
天玑看着眼前身形娇小的太子妃,那张一贯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苍 白淡漠。
而她身上那条鹅黄底子绣迎春花儿的襦裙,白日换上时,还笑吟吟与她道:“这颜色鲜嫩明丽,最是应这盎然春日。”
她眼底也浮现笑意:“是,夫人肤色白,这颜色衬你。”
可现下,这条新裁的鹅黄襦裙,自颈间到后背是一片大红血迹,就连太子妃瓷白细腻的肌肤上也沾上血色……
宛如白壁染瑕。
天玑杀人无数,却是头一次觉着鲜血这般刺眼。
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该是天穹之上不染尘埃的皎洁明月,如何能沾上腥膻的血污?
都怪她。
“夫人,奴婢……”
“你不必说了。”
明婳看着天玑颤动的眸光,道:“我知你职责所在,怪不得你。”
霎那间,天玑只觉心头被狠狠击了一拳。
她咬牙,单膝跪下:“是奴婢对不住夫人。”
“没什么对不住的。”
明婳垂下眼帘,掩住那份黯色:“你本就是临时派来照顾我的。”
倘若今日是采雁采月背主,她定不会轻饶。
但天玑……
本就不是她的人,自也没有背主一说。
“你起来吧。”明婳朝她笑了笑:“我实在有些累,没力气扶你了。”
天玑触及明婳眉眼间的倦意,再看她脖间那道血痕,抿唇起身:“夫人先坐,奴婢给您打水清洗。”
明婳没拒绝,自顾自走到外间,待撑着桌子坐下时,喉中不觉发出一声犹如六十老妪般的沉沉叹息。
累,真的很累。
身心俱疲。
若非还等着内室的情况,她只想洗去一身血污,躺回床上蒙住脑袋,踏踏实实先睡上一觉再说。
可她到底放不下内室之人。
哪怕他从始至终将她蒙在鼓里,只将她当做一枚可以任意蒙蔽算计的棋子,她也没法对他完全置之不理。
再怨再恨,再怒再悲,一切也都等他转危为安再说。
不知是这夜色太过静谧的缘故,还是取暗器的确是个很艰难的过程,明婳都去隔壁屋换了身衣服,洗去血污回来,暗器还未取出。
戴御医两手是血,额上也满是汗水,道:“太深了,又靠近心脉,只要再偏一寸,老夫也不必回长安……”
直接找棵树吊死好了。
明婳闻言,一颗心也揪紧。
有愧疚,有难过,更担心她就这样变寡妇。
若真的成了寡妇,和离什么的别想了,回北庭更是天方夜谭,大抵要抱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了。
“好在那镖上的毒并非罕见奇毒,老夫随身备着的丹药里正好有药可解,不然就更棘手了。”
明婳恍神,再看戴太医,抬袖行了个礼:“戴太医,请您务必尽力,护他平安。”
“不必太子妃说,微臣也会尽力。”
戴御医回礼,又看向明婳脖间缠绕的纱布:“您这是?”
明婳道:“皮肉伤,已让天玑给我处理了,不碍事。”
其实很疼,她从小到大膝盖摔破一点儿油皮,都有一堆仆妇奴婢哄着护着,又是祛疤药又是玉肌膏。
遑论脖子上的剑伤那样深,天玑给她上药粉时,她疼得想掉眼泪。
但内室里的男人伤得比她更重,她不敢哭,怕显得矫情,只得憋着,装作没事。
戴御医见她面容平静,便也没再多问,折身回内室,继续忙活。
夜愈发深了,阒静间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看着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明婳坐在榻边,心下愈沉。
浓重的困意与疲惫笼罩着她,她想睡,却又不能睡,只能强撑着精神,像桌边那盏油灯似的一点点苦熬。
天玑道:“夫人,不然您先睡会儿?”
明婳摇头:“不了,我再等等。”
天玑看她一眼,见她眉眼间的凝着的担忧,心下感慨的同时,又暗暗松口气。
太子妃还是记挂着殿下的。
开始在席上,见太子妃那泪落不止的心碎模样,她在旁看着也委实心酸,生怕太子妃因此与殿下生出嫌隙。
还好,还好。
明婳并不知天玑所想,她只单手支着脑袋,阖眼苦熬着。
又过了许久,内室终于传来一道欣喜响动:“殿下,您醒了!”
明婳的瞌睡也散了三分,陡然站起身,一时眼晕,身子也晃了晃。
好在天玑眼疾手快扶住:“夫人当心。”
明婳撑着晕乎乎的额心,不动声色地将胳膊从天玑手中抽出,“我没事。”
再看那灯火明亮的内室,她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戴御医说,他醒了?”
天玑:“是。夫人进去看看吗?”
明婳垂了垂眼睫,道:“你进去替我看看吧。”
天玑微怔,再看明婳憔悴苍白的面色,只当她累了,应下:“是。”
她转身入内。
不一会儿,天玑便回来了,眉眼间也有喜色:“暗器已取出,殿下也有了意识,戴御医说已无性命之忧,接下来只需小心休养着,三日之内不可挪动下地。”
明婳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玑小心觑着她的神色:“御医正在给殿下包扎,过会儿应当就好了。”
言下之意,包扎好了,不再血腥可怖了。
明婳却仿若没听懂一般,朝她扯唇笑了笑:“好,接下来就有劳你们看顾他了,我先去侧间歇息。”
天玑愕然,眼见着太子妃走到了门边,到底没忍住:“夫人不看一眼么,殿下醒着呢。”
明婳脚步稍停。
静了两息,她推门而出:“若他问起,便说我歇下了,让他也好生歇息吧。”
第065章 【65】
【65】
翌日午时, 天光大明。
醉仙阁三楼的雅间,窗棂半敞,微凉春风稍稍吹走屋内浓郁的苦药味和血腥气。
“虽说殿下年轻体壮, 恢复起来较快, 但此次伤口离心脉太近, 绝非寻常内伤能比,还需谨慎疗养一阵。”
戴御医请过脉后,边收拾着腕枕边叮嘱:“依微臣所见, 起码静养七日以上,若伤口恢复尚可, 方可再考虑回长安之事。”
“七日?”
躺靠在弹墨迎枕上的年轻男人, 身披外衫, 乌发披散,虽是一副憔悴病容, 却因眉眼俊美, 反添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听到还需滞留七日以上,男人浓眉轻折:“若不走陆路,改为从蓟州渡口坐船回京如何?”
戴御医整理药箱的动作一顿, 回头:“殿下,微臣所说方案, 便是指七日后再坐船。”
“伤筋动骨一百天, 您这伤势若想乘车, 起码休养十五日。若想骑马, 起码三月。陛下派微臣随行时, 千叮咛万嘱咐, 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太医院各种压箱底的良方圣药, 也统统让微臣备在身上,便是怕您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三长两短。”
“昨夜意外已是惊险万分,不止微臣,太子妃、郑统领、李主事他们都担心得整宿难眠,还请殿下万万爱惜身体,好生休养才是。”
戴御医说得情真意切。
裴琏沉默片刻,看向案几上晾得差不多的大碗汤药:“端来。”
一侧的药童忙端了药上前,刚要拿勺喂,裴琏直接抬手端过。
“殿下!”药童惊呼,“当心伤口。”
“胸口受伤而已,手又没断。”
裴琏仰头饮罢汤药,又接过清水漱口,再看戴御医:“那便依你所说。”
戴御医长舒口气:“殿下英明。”
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带着药童先行退下。
屋外,郑禹和李昶安早已候着。
见戴御医出来,三人在门前互相见了个礼,室内便传来传唤声。
郑禹和李昶安一并入内。
一番问安后,便将昨夜至今日的一切如实禀报。
待听到昨夜竟是明婳主动站出来下令,裴琏眼底明显掠过一抹诧色。
犹记得他昏迷的前一刻,她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那双乌眸睁得圆圆的,满是恐惧与无措。
她竟然还能站出来控制局面?
暂时压下心头疑惑,裴琏敛眸,与郑李二人交代着余下事宜。
提及昨夜的刺客,他神情愈冷:“仔细盘查她的来历,务必弄清她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郑李二人分别领命。
再次退下,已是半个时辰后。
裴琏昨夜本就失血过多,甫一苏醒便费神费力,此时已觉精力不济,但见窗外艳阳高照,这个时辰他那小妻子便是再能睡,应当也该醒了。
于是他唤来暗卫:“夫人可起了?”
暗卫怔了一怔,欲言又止。
裴琏蹙眉:“有话便说。”
暗卫低头道:“夫人半个时辰前出门了。”
裴琏顿住:“她出门了?”
暗卫道:“是,夫人说要置办些东西,便带上阿玖和十三出门了。”
裴琏眉头拧得愈深:“天玑呢?”
“夫人让天玑留下看护主子。”
暗卫答着,又觑着裴琏的脸色:“天玑此刻便在门外,主子可要唤她?”
裴琏抿唇不语。
他可以肯定半个时辰前,他是清醒的。
而她明明知道他醒着,却不来看他,而是带人出门买东西?
什么东西这般要紧,竟比探望他还要重要?
一时间,胸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闷意。
良久,他掀眸,容色冷肃:“叫天玑进来。”
天玑很快入内,虽下半夜轮值,歇息了三个时辰,面色却仍是发黄,十分憔悴。
行至床前,她双膝跪下,双手高举长剑:“天玑失责,请主子责罚。”
裴琏睇着她,静了几息,才沉沉开口:“的确该罚,但不是现下。”
他道:“可知夫人为何不带你出门?”
提到这事,天玑喉间苦涩,肩背佝得更深:“应当是因昨夜之事,对奴婢失望了。”
裴琏道:“可有与她请罪?”
天玑颔首:“请了。夫人说不怪奴婢。”
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生分了,再不似从前那般。
天玑心底悔恨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只因他们这些暗卫从小被带入皇宫秘密训练,统领第一天教给他们的便是——
「时刻牢记你们的主子是谁。」
他们的主子,是太子裴琏。
他们的命,只属于太子。
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刀山火海,肝脑涂地,哪怕是弑君造反,皆在所不辞。
效忠主子,便是他们这些影子存在的意义。
昨夜之事发生后,同僚见她心不在焉,还宽慰她,“职责所在,殿下不会怪你的。便是怪了,回京统领也会替你求情。”
天玑没说话,只扯了扯唇。
她并非为责罚而担忧,相比于肉身的鞭挞摧残,她更怕面对太子妃那双疏离的眼睛。
那对视间产生的浓烈愧疚,几乎要将她吞噬,也让她意识到一个很可怖的事实——
她生出了异心。
明明行为上,她没有背主,心底却诡异地产生了一种背主的愧疚与刺痛。
做暗卫这一行,最忌讳生二心。
曾经她被派去一个任务对象身边潜伏了整整三年,待到时机成熟,抹断那人的脖子也不过眨眼功夫,可如今她与太子妃相处不过半年,她便对太子妃动了真心……
“从昨夜至今日,她可有问起孤?”
这清冷语调拉回天玑的思绪,她忙不迭垂首:“昨夜夫人一直守着主子,直到您体内暗器取出,方才肯回房歇息。”
听到这话,裴琏清俊的眉宇稍霁。
他那小妻子虽是娇气了些,却不是那等胡搅蛮缠的糊涂人,既然知道昨夜一切都是演戏,应当也能理解他。
何况,她是那样喜欢他。
至于方才为何没来探望……
大抵是见到他与郑禹、李昶安二人有正事要谈,便没来打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