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溪月面上不明显地红了下,她双手接过东西,对冯远道,“麻烦你了,还专门过来跑一趟,快进屋坐会儿,吃块儿西瓜,刚从井里拿出来的。”
冯远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这就走了,”他说着话,人已经蹿上了摩托车,“嫂子,我走了哈。”
谭溪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摩托车就只剩一个影子了。
沈雅萍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问,“谁啊?”
谭溪月回,“我哥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他和陆峥在外面喝酒,让人送回来几个菜。”
沈雅萍捂嘴一笑,直接拆穿她,“你哥在外面喝酒什么时候惦记过家里,准是陆峥让人送过来的,肯定是怕你做饭热到,这陆峥行啊,现在就知道心疼自己媳妇儿了。”
谭溪月不理沈雅萍的揶揄,不然她会越说越起劲,她提着东西进了屋,把菜放到餐桌上,又打开那个装药的小纸袋看了看,里面除了一盒药膏,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谭溪月拿出纸条来,展开,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今晚你先自己抹,明晚我给你抹】
谭溪月想起他手最后停留的位置。
他打算抹哪儿……
第5章
谭溪月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她抬脚要走,又弯腰捡起纸条,重新展平,叠好,揣进兜里。
沈雅萍一进屋,就看到小姑子的脸红得不行,她关心中带着故意的夸张,“溪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别不是刚才烧火烧中暑了吧。”
顾慧英目不斜视地经过两人,出了屋子,沈雅萍见苦肉计没奏效,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今天已经在老太太头顶蹦跶了太多次,得见好就收。
她摸上谭溪月的额头,“真没事儿吧,要是难受我就陪你去诊所拿点药,明天得忙活一天,可不能生病了。”
谭溪月摇摇头,还没说话,顾慧英又回到屋里,径直走向西屋,最后又在门口停下,没回头,只沉声道,“你进来。”
沈雅萍和谭溪月都一怔,沈雅萍先反应过来,赶紧推谭溪月,“娘叫你呢,快去。”
谭溪月却有些迟疑,她马上又跟上去。
顾慧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裹,放到炕上,“这是陆峥托你三叔公拿过来的彩礼钱,你拿走。”
谭溪月愣住,她都不知道三叔公什么时候拿过来的,她和陆峥说的是,她没有嫁妆,他也不用准备彩礼,再说,他们就一年,明天的婚礼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牵扯到彩礼这些东西,会更麻烦。
顾慧英又扔过来一个纸袋,“这是你那几年交给家里的工资,你的钱,你也拿走。”
谭溪月又是一愣。
因为谭青山的病,谭家欠了外面很多钱。那几年,谭溪川跟着村里的人去跑长途货车,一年得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在路上,顾慧英一天做三份工,早起去镇上摆摊卖早点,下午去养鸡场干活儿,晚上在家接一些玩具厂的零散活儿,没日没夜地干。
谭溪月知道她娘和她哥的想法,她爹走了,他们不能让他身上还压着债,在下面也过不安生,她工作后,每个月除了留一些基本的零用,其余的钱全都交给了家里。
一家三口省吃俭用,拧着一股劲儿,前两年总算把所有的债都给还清了。
可顾慧英还是照样一天三份工,谭溪川和谭溪月好劝歹劝,她才同意停了卖早点和养鸡场的活计,不过又改成早起贪黑地在家做玩具,街坊邻居问她,你这儿子娶上了媳妇,女儿嫁了个好人家,也该享享清福了,怎么还这么使劲儿干,她只笑笑说自己就是劳累的命,闲不下来。
原来老太太还这么拼着命地挣钱,是在给她攒钱,谭溪月眼眶发红,她把纸袋推回去,“我不要,我有钱,这是您的养老钱,您给我干嘛。”
顾慧英板着脸道,“我答应过你爹,不能拿你的钱填家里的窟窿,这钱就当是你给自己攒的嫁妆,你和林清和那会儿,家里就对不起你,债刚还完,没能给你准备多少嫁妆,所以他们家才瞧不起咱家,你也落了个离婚的下场。”
谭溪月眼眶更红,“您想多了,我离婚跟这个没关系,我就是跟林清和性格不和才离的婚。”
顾慧英回,“你少拿我当三岁小孩儿哄。”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顾慧英会不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觉得性格不和,当初根本就不会结婚,她又不是拿结婚过家家玩儿的人,这么坚决地要离婚,不定在林家受了多大委屈,她晾了她整整半年,都没逼出她一句实话来,更加印证了她心里的想法。
谭溪月刚才迟疑就是怕会这样,可她不能和顾慧英说她离婚的真正原因。
和林清和离婚时,林清和他爸跟她说,他儿子的事情她但凡和谁说出去一句,那她哥的工作也就不用要了,谭溪月这才明白林清和身体的问题,他们全家应该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谭溪月知道她娘的脾气,要是让她知道了林家上上下下都在糊弄她,她指定要拎着菜刀找上门去,可林家他们惹不起,林家在县里和镇上的关系盘根错节,林清和的姑父年前又刚调进了市里,他们要是想给她家找不痛快,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她不是说让人开除就开除了。
她哥好不容易才在运输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不用常年往外面跑,不能因为她,就把这么好的工作给弄丢了。
谭溪月看着顾慧英的眼睛,认真道,“娘,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没骗您。”
顾慧英压根不信她的话,“你娘我穷老百姓一个,什么都帮不了你,你受了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你不想和我说实话,我也不逼你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把这钱拿着,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也是你以后生活的底气。”
谭溪月再忍不住,她靠到顾慧英怀里,“娘,对不起。”
她都这么大了,还让老太太为她的事情操心。
顾慧英强硬着声音道,“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一向是个有主意,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就行。”
谭溪月咽下嗓子里的哽咽,她不能再哭,她要让自己变强,至少要强到不能再因为别人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能威胁到她的家里人。
那个纸袋,谭溪月趁着顾慧英洗澡的功夫,又给她放回到了柜子,红布包裹她塞到了她要带走的包里,她明天得还给他。
想到明天,谭溪月心里那种没着没落的不安感又上来,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走得到底对不对,但她总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任由林家拿捏她。
有人在敲院子大门,谭溪月拉好包的拉链,走出去,沈雅萍已经跑到大门口,打开了一扇门。
谭溪川被陆峥扶着,站都站不稳,但还认得自己媳妇儿,他扑向沈雅萍,“媳妇儿,我替我妹试过了,咱新妹夫酒量是真好,喝半天脸都不带红的,是个好样的,比那个姓林的小白脸儿强多了,那小子也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知道整天哄我妹。”
沈雅萍气得使劲砸了谭溪川几拳,喝醉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她之前嘱咐过几次了,在新姑爷面前不能提姓林的,他这话这不是往陆峥肺管子上戳吗。
她偷觑了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两眼,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要是换别人,早就上脸了。
沈雅萍暗自琢磨,这新姑爷的心思应该挺深的,喜怒都不显,让人看不透。
谭溪月小跑着过来,“嫂子,我哥喝醉了?”
“对啊,自己三杯倒的酒量,还老想着灌别人。”
沈雅萍说着话,眼睛没离陆峥,她没看错,一听到她小姑子的声音,这个沉默的男人眼里的神色就不经意地柔和下来。
陆峥架着谭溪川要进院子。
沈雅萍忙拦住他,“哎,新姑爷,你今晚可不能进去。”
谭溪月脚步慢慢缓下来,她只看到了她哥,他应该被另一扇门给挡住了。
沈雅萍又对谭溪月道,“溪月你也别出来,结婚前一晚,你们不能见面。”
谭溪川也突然像是清醒了几分,他拍拍陆峥的肩膀道,“对,新郎新娘婚礼前一晚不能见面,我当初那么想见你嫂子我都忍住了,你现在也不能见我妹,我自己能走进去,你们谁都不用扶我。”
他说谁都不用扶,可一离了陆峥的搀扶,他整个人就向前栽过去,沈雅萍抵住他,陆峥又拽住他的胳膊,谭溪月也急着去扶,她的手擦着谭溪川的衣服,落到一个手背上。
很熟悉的温度。
谭溪月顿一下,手刚要离开,下一秒,她的手指被他反握住,她在门里头,他在门外头,谁也看不到谁。
沈雅萍又踹谭溪川一脚,低声呵斥道,下次再喝醉,就直接睡大门外好了。谭溪川认错永远认得最快,他大着舌头连声保证,再没下一次了。
在这种高高低低的吵闹里,陆峥捏捏她的手,把一个东西放在了她的掌心,又把她的手指拢起,让她攥好,不要让别人看到,手指和手指有意无意的刮蹭中,谭溪月的心跳莫名得有些快,她为什么会有一种他们在偷情的感觉……
谭溪川稳住身体,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子里,他坚持不让人扶,沈雅萍懒得管他,只跟在他身后,看他要走偏了,就踢他一脚。
谭溪月看着大门外的影子,想抬脚出去,又想起刚才她嫂子的话,她停下脚步,对着影子轻声道,“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大门轻叩一下,他在回好。
谭溪月犹豫片刻,关上了大门,又落上锁,她展开掌心,看到了他塞给她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月亮船,纸叠的,很漂亮。
上面还有他的字,【什么都不要想,睡个好觉,明早我过来接你】。
他的字应该是练过,行云流水般的刚劲有力,一如他那个人。
大门又被叩了两下,谭溪月呼吸静住,他还没有走。
一轻一重的两声连在一起,像是在说……好梦。
谭溪月攥紧月亮船,手覆上门,也轻叩了两下。
月光重重叠叠洒落下来,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对影成双。
谭溪月原以为自己这晚会失眠,却做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个好梦。
嫂子请来她的朋友给她化妆,一直夸她的皮肤好,连个毛孔都看不到,谭溪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能是昨晚睡得好的原因。
就连天气也一改前几天的阴云密布,像是知道有人要办喜事儿,日丽风和,万里无云。
化好妆换好喜服,谭溪月坐到了炕上,屋里屋外的人渐渐多起来,街坊邻居都过来道喜,更多的是看热闹,谭溪月本来只把今天当做一个不得不走的形式,但墙上的钟表一滴一答地走着,离六点越近,她心里的紧张就越多。
当时针和分针竖成一条直线,秒针准确地指向十二,胡同里震天响的鞭炮声平地而起,顾慧英匆匆忙忙走进屋,她拿起红盖头,一言不发地盖到谭溪月头上。
盖头落下的那刻,谭溪月看到了顾慧英眼角的潮湿,她眼睛一酸,想去握顾慧英的手,顾慧英已经转身离了屋,谭溪月的手擦着空气,无措地落到膝盖上。
外面的鞭炮声更响,热闹从院子转到屋里,拥挤的人群里是各种各样的窃窃私语。
有人悄悄说,“这哑巴也就差在不会说话上了,你看他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这西装一穿起来,就跟那电视里走出的人一样。”
其他人附和着点头。
又有人道,“他可够厉害的,年初镇上的刘大老板家娶儿媳妇儿,安排了八辆桑塔纳迎亲,十里八乡都给轰动了,我刚才数了数,他一下子安排了十辆。”
有人低声接话,“可不,我就说这哑巴绝对是个本事人儿,所以说,谭家丫头就是厉害,会看人,再过几年,这哑巴也不一定就比那城里的医生差。”
有人不同意,“他再厉害也就是个修车的,还不会说话,哪儿能比得上吃公家饭的医生。”
沈雅萍走过来,狠狠刮了这两人一眼,他们要是再敢提那姓林的一句,喜糖也不用吃了,赶紧给她走,那两人悻悻地闭上了嘴。
但谭溪月什么都没听进去,她脑子里只有她娘的那双眼睛,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在人前都没红过一下眼,今天却哭了。
谭溪月没绷住,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手背上,有人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谭溪月一顿,抬起眼,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两人十指交扣的手,他的拇指抚着她的手背,一点点将上面的潮湿抹去,她空落落的心也一点点被填满。
谭溪月被他打横抱起来,她双手揽上他的肩膀,窄小的房间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谭溪川红着眼睛傻呵呵地笑,沈雅萍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走上前,拍拍谭溪月的胳膊,悄声道,“溪月,一定好好的哈。”
谭溪月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从屋里走到院子,他的每一步都很稳,快到院门口时,谭溪月碰一下他的背,让他停下。
陆峥停住脚步,谭溪月回头看过去,风吹起盖头的一角,她看到了人群后的顾慧英,谭溪月的指甲蓦地掐上陆峥的胳膊,她把脸埋到他怀里,再不敢往回看第二眼。
两人坐进车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起,陆峥要掀开她的盖头,谭溪月偏开头,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哭,“不能掀开,嫂子说现在掀不吉利。”
冯远开门坐到驾驶座,笑得嘴快挂到耳根后了,“哥,嫂子,咱们要出发了。”
陆峥一眼扫过去,冯远立刻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发动了汽车。
车缓缓驶出胡同,陆峥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她的手背,谭溪月跟着他手指的节奏,情绪慢慢平稳下来。
快要过河的时候,车突然停下来,冯远回身看陆峥,果然不出所料,前面有辆装粪的三轮车挡在了桥上,陆峥扬下巴让他下车,速战速决。
冯远高高兴兴地下了车,又关上车门,他最喜欢这种找上门来的挑衅,依照林家那一家子的小气性子,势必不会让今天的婚礼顺顺当当地完成,肯定会找人在接亲的路上闹事儿,陆哥早就提前安排好人了,还会怕这几个小混混。
车里只剩新郎和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谭溪月不知道外面的剑拔弩张,她鼻音有些重,“怎么不走了?”
陆峥靠近她,没掀盖头,直接从盖头下钻进去,谭溪月没想到他会突然进来,眼泪都被吓了回去,他看着她眼底的雾气,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
大喜的红盖头下,他的鼻梁抵着她的鼻尖,两人的距离寸许不到,谭溪月想到昨天,他的气息缠着她的某些时刻,她睫毛轻颤,“你干嘛?”
她一开口,唇擦过他的唇角,谭溪月僵住。
陆峥倾身裹住她的唇,吮了下,又后退,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个“2”。
谭溪月含泪看他,什么意思。
陆峥又凑过去,吻住她的唇,然后在她掌心写了个“3”。
谭溪月一怔,明白过来,他在回答她昨天的问题,这是他的第二次和第三次的话,所以昨天真的是他第一次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