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艮莲性命无忧,但毁容了。
这个变故让她难以接受。躺在医院里,将与这事儿沾边的所有人都恨了个遍。王卉来医院看望,她拒之门外。
白莹莹固然可恨,但王卉也不可饶恕。白莹莹袭击她时,王卉是有机会出手拉架的。至少不会让她被那一下砸懵无处躲。
然而王卉竟置自己于不顾,扔下她便跑。
一个女孩子,还有什么比毁容更难以接受的事情。现在她这个样子,不止王卉,她谁都不想见,深知自己这辈子完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见女儿这般真是心如刀绞。
激动之下,米太太要带人去杀了白家那对母女。
米先生出言喝止,说:“死太便宜她们了,老子要让她们生不如死!”
他们这半晌一直忙于女儿的抢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来得及了解。
只知行凶者被警局抓去用了刑,想必稍后王林会亲自登门阐述详情。
但详情不详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毁了容而行凶者毫发无伤。为人父母的他们只想加倍地报复回去。
霞公府案前史·神秘纸条
警察局里,王林正焦头烂额。
今天接警时得知是米艮莲出了事,他高度重视亲自出警。
不料审讯时犯人却把他这位警长牵扯了进去。说什么公器私用滥开罚据。
他当下盛怒,但一想此事还牵扯了自己女儿,生怕出岔子,于是先行回家盘问。
起先女儿还嘴硬。然以他这样的老江湖,一问便知女儿心中有鬼没说真话。不禁心凉了半截,扬手就要呼耳光。
太太连忙护住女儿,说:“你真是糊涂了,都这种时候了,姓白的便是有再大的苦衷也该杀该刮,你但凡给判得轻一些,都会得罪米家,所以现在咱还有什么必要较这个真!漫说阿卉做不出这等事,即便做了,不承认就得了,那真章假章的,谁能验出真伪?”
王林说:“你懂什么,北平警察局不同于重庆,现在用的还是日伪那一套,日本人有多苛刻你们不明白?”
原来,北平警局的票据不仅靠公章和字迹来甄别真伪,还有严格的编号顺序。每张罚单的上联都是要按顺序存档的。
至于偶有书写错误需要作废,也会把错误的票据存档登记,编号顺序始终不会打乱,一旦发现中间有漏页,就要严厉问责。
这是防止警务人员监守自盗贪污款项的重要手段。
而王卉和米艮莲勾兑时,她们不懂这票据的门道,一股脑把上下联全部丢出去了。
这简直是不打自招,没被人当场拆穿,完全是侥幸。
王卉闻言大骇。
想到那谶语般的神秘纸条,她不禁浑身一激灵——警长家属伙同嫌疑人伪造公文,还引发一场毁容惨剧,这似乎真的在朝着那张纸条所写的趋势在发展。
照这样下去,自己如纸条上所言身败名裂只是时间问题,不行!
她向父亲全盘托出,完了无措道:“爸,怎么办呢?”
木已成舟,王林叹了口气。既然当时无人察觉异常,眼下就还未到绝路。至于那个写纸条的神秘人,装神弄鬼定是瞻头顾尾之辈,不足为惧。
眼下最棘手的是那张罚据,必须尽快解决掉。
他起身重回警队,打算对白莹莹进行二次搜身。
临走时他问女儿,白家家世如何?
王卉想了想说:“听胡筱云讲,她家俩个哥哥抗战前出洋,赶上战事一直没有回来过,至于她姐姐白素宽,好像在重庆,不过只是个穷教书的。”
王林闻言放了心,料白家无权无势无所依傍。
霞公府案
白莹莹在阴暗的监所里奄奄一息。
她骨子里刚烈,但究竟年仅十六岁,受不住一轮接一轮的严刑拷打。最终绝望地承认自己是蓄意谋杀。
至于那张罚据,她没有说实话。
因为被抓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出警的是王卉父亲,罚据一旦被他们拿去,自己就彻底没有一丁点证据了。
她谎称:“撕掉焚毁了,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万一再被人看到,传扬得更远更广。”
王林将信将疑,亲自带队把她家和清心女中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罚据。又把白莹莹审讯一番,才信了此等供词。
从审讯室出来,长警说:“米先生来了有一刻钟了,在办公室等您。”
王林斥:“怎么不早来报。”
长警说:“米先生不让打扰您办公。”
王林匆匆往办公室去,安抚米家是个难题。女儿在案发现场丢下米艮莲自顾逃脱,米家不记恨是不可能的……
走进办公室前他顿住了脚。
回头对那个长警招手叫他过来,低声吩咐道:“益世报那个周什么记者来着,前儿没顾上应付他,你告诉他,我五分钟后有时间,他可以打电话过来。”
长警不明其意,说:“您不是要招待米先生吗?五分钟怕是……”
王林打断:“你让他打就是了。”
说罢走进办公室,抱拳请罪:“不知贤弟光驾,失礼失礼。”
米先生起身寒暄几句,随即落座归到正题上,询问凶手情况。
王林喟叹道:“案子已经明朗,是蓄意杀人没错,性质非常之恶劣呐。这还在其次,凶犯有其他违警事项没有被查实。”
“嗷?还有其他凶案在身?”
“是啊,想必贤弟已经知道这次事件的起因,表面看是源于白母私开娼门,然经我们调查发现,凶犯白女也可能涉嫌卖娼,我们现在正在征集线索,一旦查实,数罪并罚!”
米先生闻言略微快心,叹息说:“日伪治下八年,世道不古,如此年纪,竟是放浪恶毒之辈,实在不是我辈所能理解。”
王林也感慨世风日下,并适时安抚米先生,对自己女儿临阵脱逃深感惭愧。
米先生心下并不满意这套处理,敷衍了王林几句。
虚情假意间电话响起。
王林接通喂了一声,随即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实在是无孔不入,唔,这个鄙人是理解的,涉及到学界青少,大众自是希望有个说法,不过案子性质恶劣,在没有完全定性前,原则上是不能公开的,但考虑到对青年群体的警醒,我可以简单说几句,嫌犯白某系女中未结业学生,因其母亲暗娼隐私被曝光,疑心是同窗恶意抖漏,于是心生歹念,蓄意谋杀,好在未遂呐。”
米先生在一旁听着,满意了几分——
通过司法之口向报界证实凶犯之恶劣,比他们米家去传扬更具说服力。
这便是所谓的公信力。
毕竟还未结案,审理过程中漏此口风,大众的同情心瞬间倒向受害人,于凶犯相当不利。甚至可能影响判决。
由此来看,王林的诚意不言而喻。
电话毕,米先生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起身告辞。
此前他对妻女说要让凶犯生不如死,当时其实并没有具体法子,然而警局一行,茅塞顿开。王林不是说警局还在调查凶犯的其他犯罪事实吗,那么米先生决定帮帮他——
当夜,警局‘捉花捐’,带回几位逛土窑子的光棍。其中一人供出手帕胡同白姓母女是暗门子,母亲白天接客,女儿晚上接客。
这便算是人证了。
接下去北平的大小报纸竞相登载这一丑闻。
白太太早在女儿被抓那日就已一病不起,如今这波舆论轰炸更是伤口上撒盐。
而法庭也没有给她丝毫喘息机会,女儿审判结果很快出炉,判了十五年监禁,押往京师女子监狱服刑。
如果冤情到这里结束尚且罢了,然而破鼓万人捶,白莹莹服刑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嫖客叩响了手帕胡同 96 号白家门扉。
丁二爷应门后,嫖客口中不干不净,瞪着牛眼吃惊地道:“嚯,这么老的东西也来嫖?你那话儿还能中用吗?咳咳,这暗门子也忒不讲究了!”
丁二爷闻言大怒,操起顶门杠便把对方打倒在地。
气头儿上来力拔山兮,揍的那人连连讨饶。
在丁二爷的逼问下,该嫖客说自己也是听王二麻子说这里有暗门子母女花才来照顾生意的。
丁二爷连日来一直在查访给报馆提供谣言的孙子,眼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连忙追问王二麻子的下落,随即找了过去,竟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烟鬼,饶是丁二爷年迈,也把对方制得服服帖帖。
丁二爷逼问是谁指使他传扬那个虚谣,那王麻子招出来的人,竟然是霞公府街的米家。
丁二爷怒从中来,回家告诉太太,白太太更是五内沸腾。她当即要去米家讨个公道,临走时把大儿子当年钟爱的一把匕首暗暗揣在了怀里,米家人害女儿含冤入狱不算,如此败坏女儿和自己的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这把老骨头就跟他们拼了。
丁二爷陪着一起来到霞公府大宅门。
米家夫妻坐在会客厅先是道貌岸然。等白太太自报家门后登时换了面孔,米太太大骂听差不长眼,竟放了暗门子进来脏自家的地砖。
白太太被她这一句挑起了火气,走近叫她嘴放干净些。
不料一直闷声抽雪茄的米先生起身便给了白太太一个嘴巴。
米氏夫妇等的就是这一天,子不教母之过,光白莹莹受惩治算什么,早想搞一个灯下黑叫白母受一番皮肉之苦。
但经他人之手究竟不解恨,这老货今天自投罗网,正中米氏夫妇下怀,他们哪肯错过这个机会。
米先生这一把掌力道之大,震得自己手心都发麻。
白太太更是招架不住,跌撞在梨花木柜子角上登时血流如注,怀里的匕首嗡咚掉落。
众人大惊,丁二爷发疯般地冲破管家的阻拦上前扶起太太,人却已经毙命。
米先生和米太太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恨透了白家,但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眼睁睁死在自己家里,更是摘不清。
丁二爷没被巨变冲昏脑袋,想米家与王林勾结黑白颠倒,万一王林接手此案,搞不好又治成一桩睁眼说瞎话的冤案。
趁米氏夫妇还在愣神,丁二爷疾步朝外奔走,试图赶在米家之前报警。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当他带着巡警返回米家时,那里已经有一拨巡警,为首的便是王林。
丁二爷知道完了,尤其看到太太的尸身上插着那枚匕首时,他失控了,扑上去要和王林拼命……
后来的结案报告为——
「白宁氏为女寻仇,携恶仆及凶器私闯米家宅邸,米太太出于自卫,夺了凶器误杀白宁氏。」
米家夫妇经此一役对王林前嫌尽释,当时事发突然,他夫妻二人已经失了分寸。而王林赶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偷梁换柱,实在是神来之笔。
杀了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砸钱落个不被以命偿命,绝没料到事情可以如此轻轻揭过。
王林心细如发,叫米太太顶下这罪,可比叫米先生这位一家之主染上官司好解决得多,社会影响也降低很多。
现场经王林重新布置后,饶是丁二爷带着另一个警队的人赶来,也没查出任何破绽。
更何况同行相惜,新来的警队也不好折王林的面子,象征性勘查一番便下了自卫失手的结论。
至于丁二爷的证词,鉴于他是死者的表亲,又是长年在白家当差,作伪证的概率极高。
故而不予采纳。
第4章 有女素宽·壹
屋子昏暗,桌上的煤油灯幽幽然欲熄灭。
丁二爷说罢太太冤死的情景,忍不住掉下眼泪。
唯一听众白素宽一滴眼泪都没有,双目赤红地干睁着。
人悲痛到极点是留不出眼泪的,唯有那握得指关节发白的双手泄露着她的悲愤。
她的身体颤抖,开口说话时牙关在打架。
“我理一下,第一,造谣的源头是胡筱云;第二,米艮莲和王卉伪造罚据扩散了谣言;第三,王卉的父亲王林刑讯逼供,致使莹莹屈打成招。”
丁二爷点头,这些信息都是法庭上二小姐的陈述,也许她最后一刻都还奢想着有人能听她辩驳。
但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最终翻供失败,无人能还她清白。
罚据伪造事件发生在国父纪念日。白莹莹先是向校长求助、之后发现了课桌里的神秘纸条,上面写着「造谣者系米艮莲和王卉」。
白莹莹看罢冲动。立刻下楼寻找米和王并且在假山后听到真相。盛怒之下她出手攻击米和王,后警察赶来抓走她。
以上均发生在一天之内,之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审讯。几天几夜不许睡觉。始终不许家人探视。直至三个礼拜后上法庭,白太太和丁二爷才得以旁听,获知部分真相。
煤油灯的焰芯飘忽了一下,就要燃尽了,微弱的火光映在白素宽的脸上。
她紧咬牙关:“母亲之死,杀人者米慕葵、从犯林佩珍、帮凶王林!”
“不止,还有作伪证的俩地痞王二麻子和聂文弄。”
白素宽一字一字重复道:“胡筱云、米艮莲、王卉、王林、米慕葵、林佩珍、王二麻子、聂文弄!”
丁二爷垂泪道:“大小姐,我知道你要报仇的决心,可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杀得这许多恶人哪!”
“我能杀,必须杀!”
白素宽双眼赤红:“我要拿他们的名誉、尊严、脸面做祭品,让他们死不瞑目。”
“好,大小姐有这决心,老骨头我舍命也要陪着!强如被这口气生生憋死!”
丁二爷从太太下葬后就寻找机会报仇。
但霞公府街那座大宅子现如今只有几个听差守着,米氏夫妇和子女不知到哪里隐居了,全然不见踪影。
白素宽说:“引狼出洞是最后的事,先一步一步来。”
她当然恨不能将那一个个欺辱母亲妹妹的人食肉寝皮。
但孤身势单,靠冲动办不得事,她需要冷静,谋定而后动。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案子最重要的物证——那张伪造的罚据。
关于该罚据,妹妹在法庭上供述的一定有所保留,所以白素宽第一步要做的是去探监。
外面天黑了,丁二爷说:“舟车劳顿也乏了,你明儿去探监的话,就早些歇了吧,我去把厢房的炕烧起来。”
“二爷且慢,我不能在家住。”
“嘛?”
白素宽神情闪烁道:“米家夫妇害怕报复隐居避世,如果知道我回来了,他们更会加紧防范。”
丁二爷闻言思索:“也是。”
白素宽看了看桌子上的褡裢和地上的货郎挑子,说:“我最近在东升旅馆住,您若找我,就在周边吆喝卖针头线脑,我听到马上出来。”
敌在明己在暗好行事,何况眼下敌人尚在暗处,自己更不能鲁莽现身。
丁二爷应下,不过有点疑惑道:“我怎么听着……像是大小姐早就在旅馆住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