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是从海外寄来的。蔡菡菡去办公室拿了包裹,躲在学校餐厅里悄悄打开。拆开包裹纸箱,紫色的包装盒映入眼帘。再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只紫色的小熊。
蔡菡菡表情平静,内心却好似飞满了紫色的蝴蝶。这是她自从上次回国之后,收到的第二份来自国内的包裹。前一年收到了绿色小熊,今年收到了紫色小熊。她把小熊小心翼翼放进书包,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让嘴角的笑意过于明显。
寄件人那一栏每次都是空白的,但蔡菡菡自然知道包裹出自何处。
第8章 少女母亲
“我已经到机场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到家。你准备一下。”
从接到罗正梁电话的那一刻,金艳丽便开始紧张起来。她人生中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三件:第一,打牌输钱;第二,陪金可芙做学校布置的亲子阅读作业;第三,伺候罗正梁。
这一次,罗正梁特意在电话里和金艳丽强调,表示自己到家后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她。
罗正梁总是这样不打任何招呼就来,仿佛金艳丽是一个随时待命的下属。离罗正梁抵达还有一个半小时,金艳丽已经如坐针毡。“有重要的事情”,金艳丽反复琢磨着罗正梁的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罗正梁从不和她聊工作,她也从不过问他的事业与家庭。他们的交流仅限于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好玩,肤浅又轻松。
金艳丽首先让家里的阿姨去叶申家帮几天忙。罗正梁不喜欢家里有外人,连住家阿姨也不被允许。因此罗正梁在的日子,所有家务琐事全部需要金艳丽亲力亲为。其他人是盼着男人来,但金艳丽恨不得男人早点走。有罗正梁在旁边,金艳丽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好似在上班,浑身不舒坦。
从十八岁认识罗正梁开始,金艳丽便没有再工作。罗正梁是对她来说是个领路人,没有他,金艳丽觉得自己现在大概率是个打工妹。彼时金艳丽刚刚考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专,念的是老年人看护专业。以往学校里这个专业的毕业生,要么去医院、养老院做护工,要么直接去工厂里打工。
金艳丽的老家在西南一个偏远的村庄,老家到现在连绿皮火车都没通上。虽然是个大专,但已经是金艳丽智商的极限。她拖拉机转大巴车,大巴车转绿皮火车,绿皮车下来换地铁,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位于东部著名新兴城市的学校。家里几乎给不了什么生活费,因此金艳丽没课的时候就到附近的超市兼职打工。在那里,她遇见了前来选购商品的罗正梁。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答应罗正梁的,反正两个人很快开始交往。罗正梁待她不错,给她买衣服,买生活用费,给她还助学贷款,算得上慷慨大方。
罗正梁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在当地开了好几家中医诊所。在认识金艳丽的前几年,罗正梁声称自己研发出了治疗红斑狼疮的特效药。这药被宣传得神乎其神,连当地的电视台也来采访,甚至专门给罗正梁写了一篇高调的新闻报道。罗正梁名声大噪,在那个移动支付还未普及的年代,有人背了整个麻袋的纸钞来诊所求一个药方。罗正梁靠着这股运势又将医馆的规模扩大了不少。金艳丽想,如果罗正梁没有比自己大二十岁,自己未必能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如此炙手可热的男人,在婚恋市场必定是很抢手的。金艳丽自知在硬性条件上远远不如罗正梁,因此在他面前十分乖巧听话,把罗正梁的话当作命令。
当时的金艳丽隐隐觉得罗正梁和自己的感情,与周围同学谈的恋爱有些不一样。可具体有哪些不一样,她也说不好。在此之前,金艳丽从未谈过恋爱,罗正梁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她的爱情观,完全由罗正梁塑造。在交往三个月之后,罗正梁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而那一年寒假,金艳丽发现自己怀孕了。也是在那个寒假,金艳丽才知道罗正梁有妻子,有两个女儿。而罗正梁的大女儿,只比自己小一岁。
“生下来吧,反正不缺钱养。之后你再等我安排。”罗正梁的确不缺钱,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对于怀孕这件事,金艳丽没有咨询他人的意见。周围的同学都和自己一样,是还不满二十岁的学生。父母远在老家,且目光短浅,金艳丽认为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唯有罗正梁,是她所有认识的人里,最见多识广的人。金艳丽选择听从罗正梁的教导。
金艳丽不再去学校,她待在罗正梁租的公寓里孤独地成为了母亲。十个月后金可芙出生在当地一家顶级的私立国际医院。金艳丽在那里享受到了十九年来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出院后,罗正梁给她租了一个更大的公寓,请了月嫂照顾她,每周过来探望她两三次。金艳丽想起了母亲曾经和她提起过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因为没有钱去医院,只能在家里生产。西南的夏天异常潮湿,母亲在生产后得了产褥热,痛苦得难以复加。想到这里,金艳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到那个山村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过母亲的生活。而罗正梁,是她走向新生活的唯一希望,是她平凡生活里出现的不平凡分支。尽管他与正常的伴侣截然不同,但毕竟可以带给她比以往好上千倍的生活。这就够了,其他的东西,金艳丽认为可以忽略不计。
金艳丽带着女儿在新公寓里安静地等待着,等着罗正梁之前承诺过的“安排”。她不知道罗正梁会把她安排到哪里去,但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一丝焦虑与不耐烦。她生怕惹恼了罗正梁,那么眼前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女儿周岁时,罗正梁终于给出了他的计划:“你先带她去国外吧。”
“我没去过国外,我连英语都不会说。”年轻的金艳丽害怕极了。
罗正梁安慰道:“去吧,那边我安排了中国保姆接应你。会说英语,你放心。去了之后慢慢就适应了。”
金艳丽没有再拒绝。她知道罗正梁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罗正梁望着金艳丽,又说道:“要是你生的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可以立马接你回家,和你结婚。以后有儿子的话,你可以马上回国。”
罗正梁这句话说得很耐人寻味,一下子又把责任推到了金艳丽的头上,让金艳丽开始了自我怀疑。她想,命运已经待她不薄,是她没有进一步的运气。要是生个儿子,肯定能够获得更好的待遇。
金艳丽不敢有怨言。在金可芙快要两岁的时候,金艳丽带着她来到了大洋彼岸的里士满。这里华人众多,有各种中餐馆和中国超市,以及满大街的华人。金艳丽虽然不会英文,但生活起来也毫无难度。她在这里认识了叶申、蔡如冰和姚臻,成了热络又亲密的牌友。金艳丽想,若不是罗正梁,这几位牌友怎么会正眼瞧她,更不必说坐在一张桌子上打牌了。
在金艳丽看来,蔡如冰是夏永明原始财富的共同创造者,叶申是唐伊川海外资产的代持者,姚臻虽然没什么事业心和能力,但她天生漂亮,也是一项好实力。和名校毕业的叶申比起来,金艳丽的学历便如同那地上的废纸。和美丽的姚臻比起来,金艳丽又觉得自己长得实在是太过粗糙。姚臻是造物主在造人的时候认真构思过的,一笔一画,每个五官都仔细打磨过。而自己,则是造物主的匆匆一瞥,随意拼凑了五官便丢向人间。
时至今日,金艳丽仍然觉得自己是用服从的性格,从罗正梁那里讨了一份生活。除了罗正梁的供养之外,她一无所有。罗正梁每个月给她打生活费,她充满敬畏地接受。由于十九岁便休学,金艳丽连大专毕业证也没有拿到。但拥有这样的生活,金艳丽对于此事并不感到遗憾。看着朋友圈里当年同学们的现状,不是护工就是厂妹,穿着几十块钱的廉价衣服,她庆幸自己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已经快到了,你准备一下。”罗正梁的信息又传了过来。
她紧张而忐忑,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昨天刚去过超市,厨房里的食物还有许多,看来是不必买菜。床单被套已经换过新的,还喷了好闻的薰衣草味清新剂。罗正梁爱喝的茶叶也储备得很充足。金艳丽思来想去,便拿起吸尘器开始打扫房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作为四个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金艳丽从未有过跃跃欲试的争取心。与其他几个女人迫切希望男人来里士满探望相反,金艳丽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处于这样与世无争的状态,男人最好隔几个月再来一次。她与罗正梁之间没有那种交缠复杂的爱情,也没有层层堆叠的利益关系,她是真心地祝愿罗正梁家庭幸福,长命百岁,这样自己的富裕生活也就能安稳无虞地延续下去。
她对于里士满的生活很满意,也从不像其他牌友那样努力想要成为“某某太太”。金艳丽想,不做太太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个名头而已。人不可太贪心,她已经拥有了太多命运的馈赠。
罗正梁准时到达。金艳丽诚惶诚恐地迎接他,给他拿行李箱,给他端上指定的普洱茶。罗正梁看起来更老了一些,头发花白,也不似最初那样神采奕奕了。
罗正梁在客厅坐下,也不问候金艳丽,而是问道:“你女儿呢?不在吗?”
“可芙在上学,还没有回来。”金艳丽回答道。面对罗正梁,金艳丽总有种面对老板的感觉,到处散发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息。
“她属兔吧?”
“才不是,是属虎的。”金艳丽笑道。
罗正梁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啊,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没有儿子。”
罗正梁的话让金艳丽脸上的笑容变得异常尴尬。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金艳丽和罗正梁也并非没有尝试,只不过不仅没有儿子,甚至没有再次怀孕。金艳丽想,也许自己生命里只有那么一次机会,那一次没有儿子,以后也就都没有了。
罗正梁看着金艳丽,忽然笑了,问道:“你来里士满多少年了?”
金艳丽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十一年?还是十二年,记不清了。”
“自己什么时候来的记不清?你可真是蠢啊艳丽。像没长大的小孩一样蠢。”
罗正梁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艳丽和以前一样,笨拙而糊涂。看罗正梁笑了,金艳丽也跟着讨好地笑了起来。她并不在意罗正梁的嘲笑,因为她承认自己的确不聪明。她从一个小孩忽然成为了母亲,没有任何过渡,丧失了在学习和工作中变聪明的机会。
“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情。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罗正梁却压低了声音:“我想来接你和可芙回国生活。”
“回国生活是什么意思?”金可芙的心咚咚地跳着。
罗正梁往沙发上一趟,长吁一口气,说道:
“我已经离婚了。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和可芙回去,和我一起生活。”
第9章 可芙
长得也太好看了,不可思议。”罗正梁在客厅里自言自语。
金艳丽没有作声。这几天她忙着收拾东西,忙得没有一丝空闲,而罗正梁却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只有杯子里的茶快要喝完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敲敲茶碗,朝金艳丽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加水了。罗正梁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因此每次来里士满,金艳丽便会让家里的阿姨去牌友家帮几天忙。阿姨不在,金艳丽自己顶上。做饭、洗衣、泡茶,金艳丽亲力亲为。罗正梁对此感到很满意,美其名曰:“还是自己人做事情舒服放心。”
在金可芙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似乎一直处于不对等的状态。父亲对母亲的称呼永远是“哎”,而对金可芙的称呼则是“你”。罗正梁在的日子里,金可芙浑身不自在。她不敢与罗正梁对视,每天学校回来看见躺在沙发上宛如一尊佛一样悠然自得的罗正梁,金可芙总是硬着头皮叫一声“爸爸”,然后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
金可芙觉得自己与罗正梁没有共同话题。罗正梁不仅与她的年龄差距大,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Snow club里其他小伙伴们的爸爸来里士满,总要带着全家人一起出去吃饭旅行。但罗正梁是不会的,他从不带金艳丽与金可芙出去游玩。金可芙想,罗正梁没有把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上。他像是一个上位者,怀着不屑的眼神俯视依附着自己生活的这对母女。哪怕是最放松的用餐时间,罗正梁也必须是先吃的那一个。等到他吃完,金艳丽才带着金可芙坐下。
以往罗正梁来里士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度假。在金可芙看来,罗正梁把这个家当作度假村,而金艳丽就是度假村里任劳任怨的服务员,听他的指挥,满足他的一切需求。罗正梁与金可芙之间也没有什么温馨时刻,他对于女儿的成长与生活没什么兴趣,毕竟他的人生里已经有了太多的女儿。他不和金可芙谈心聊天,每次来只是象征性地给她发一个红包,再象征性地说一句:“学习进步。”
金可芙不止一次向金艳丽抱怨:“爸爸都不带我们出去玩。”
金艳丽帮罗正梁说话:“爸爸年纪大了,跑来跑去会累的。让他在家里放松放松。”
金可芙撇撇嘴:“哪有。我看爸爸的朋友圈,在国内和朋友钓鱼、打高尔夫、跑马拉松,样样都行。怎么到了这里就累了?他就是不想带我们出去玩,觉得我们不配。”
金艳丽无言以对。面对母亲的软弱,金可芙只能咬牙叹气。金可芙无数次祈祷母亲能在某个时刻忽然变得强大勇敢,像叶申和蔡如冰那样敢于争取,但母亲却从未有过这种念头。母亲矜矜业业,将父亲视为上司、老板和家长。
这天金可芙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便看见了悠闲喝茶的罗正梁。她马上把头低下去,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便准备往自己房间跑。
“诶,等一下,”罗正梁这一次出其不意地叫住了她:“你今年几岁了?十二岁?”
金可芙愣住了,她知道父亲对自己关心甚少,但不至于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她无奈地回答道:“十三岁,过完年就十四岁了。”
“噢……”罗正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盯着金可芙的脸仔细端详起来。父亲的这种凝视让金可芙觉得极为尴尬,她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整理书包。
“奇怪了。你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呢?你妈妈也不是什么美人,怎么你就能这么漂亮?我的其他几个女儿,长得也非常一般,怎么唯独你这么鹤立鸡群?你比上次我来里士满的时候更漂亮了。”罗正梁像是在喃喃自语。
在金可芙的记忆里,父亲这是头一回夸奖自己。相貌的形成是个偶然事件,适用于姚念的这个理论套在金可芙身上也同样适用。只不过和姚念比起来,金可芙是个正面的例子。在相貌平平的父母基因之上,她冲破了遗传学的禁锢,长成了一副异常美丽的模样。金可芙的五官,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的美丽里带着一丝恰好好处的脆弱,楚楚可怜但又不至于太苦相。
“可蓉要上中学了吧?”罗正梁罕见地叫了金可芙的名字,却意外地叫错了。
“我叫可芙。不叫可蓉。”金可芙面无表情地回答。
“平时喜欢做什么?有没有参加什么兴趣班?”罗正梁又问。
金可芙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滑雪。我和朋友一起参加了滑雪的训练课。”
罗正梁把眉头一皱,说道:“怎么学这个东西?应该学点舞蹈、钢琴,培养淑女的气质才行,以后也好找个好一点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