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伊川刚说完,唐仲樱就看着窗外那辆车缓缓开走,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她提前背了好久的开场白统统没有用上,唐仲樱顿时觉得自己和弟弟两个人异常可笑。他们像是两只被装点得乖巧漂亮的宠物,被母亲充满期待地带来向唐家示好,但却连入场券都没有得到。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唐仲樱第一次有了失去尊严的感觉。
“阿樱,你下来,把你的书法作业拿下来给爸爸看看。”叶申的声音把唐仲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诚惶诚恐地拿了自己的书法练习册走到楼下。叶申又变成了笑眼盈盈的样子,细心地帮唐伊川卷雪茄。而唐伊川坐在一边,眯着眼睛悠闲地抽着。
“你看,阿樱的魏碑,写得最好。”叶申向唐伊川炫耀。
唐仲樱转身上楼,心里暗自惊讶,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又重新回归如此融洽的氛围。
“你刚才跟我说的,是真的吧?你真是这么打算的?”在楼梯的转角处,唐仲樱听见母亲柔声询问。
唐伊川朝空气中吐了一个烟圈,压低了声音,说道:
“当然。那两个儿子不成气候,我心里一直是打算让阿樱来接班的。”
第5章 仲樱
与snow club里其他几个女孩子不同,唐仲樱没有随母姓,而是跟随父亲姓唐。叶申对此颇有些得意,认为自己虽然算不得“堂堂正正”,但唐仲樱和唐季杉却是经过唐伊川认可的“唐家人”。
而在唐仲樱眼里,自己虽然姓唐,却与唐家关系不大。当初唐家的车子开到了酒店门口,离她近在咫尺,爷爷却拒绝和他们姐弟见面。这已经表明了爷爷作为唐家话事人的立场:唐仲樱和唐季杉并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叶申的想法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一想到这里,唐仲樱心里便会升起一股难于形容的屈辱。
唐仲樱是叶申的第一个孩子,在唐家排行第二。唐仲樱的名字是按照“伯仲叔季”这么排下来的,这种排序意味着她出生之后,父亲又与他正式的妻子生了一个弟弟,之后才是唐季杉。自从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之后,唐仲樱对唐伊川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这证明父亲两边家庭生活是同时进行的,不存在因为一方存在而切断另一方的做法,这与唐仲樱所理解的爱情截然不同。在学校的文学课上,唐仲樱学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除了少女漫画之外,她最初的爱情启蒙。在所有的爱情戏剧里,不管是喜剧抑或悲剧,至少在当下都应该是一对一的。
“不是一对一的,能叫做爱情吗?”
唐仲樱很想问唐伊川这个问题,但不敢问出口。父亲在唐仲樱眼里是个爱吃爱玩的天真大人,热爱美食和旅行。他有许多私藏的精致餐厅,每年家庭旅行时都会兴致勃勃地给唐仲樱展示。什么东西好吃,什么酒好喝,哪里度假舒服,唐伊川有讲不完的话,给不完的tips。但一聊起工作,唐伊川却总是哈欠连天,毕竟国内事务有父亲兜底,海外产业有情人代持,而妻子家又有源源不断的现金流支持,唐伊川乐得做一个富贵闲人。他专心玩乐,似乎从来就不用勤奋工作,便已手握财富。
唐仲樱与父亲很亲昵,而这亲昵,有一半来自于真心,另一半来自于她精湛的演技。母亲从小就告诉她,因为有另外两个兄弟在,父亲的爱并不能完全给予她和唐季杉。要想得到爱,也得和牌桌上一样,需要竞争。
叶申告诉唐仲樱,父亲的爱是有条件的,谁乖一些,那么天平就向谁倾斜一些。谁能让父亲更开心一些,那么给谁买的礼物就多一些,给予的爱也多一些。唐仲樱因此将取悦父亲当作是一门功课。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所有拿捏父亲的技巧。什么时候撒娇,什么时候流眼泪,什么时候又该适当收敛保持安静,唐仲樱深谙此道。她的学业水平处于中上游,并不是蔡菡菡那样天生的学霸,长相也够不到金可芙那个级别的美丽。但唐仲樱胜在四平八稳,胜在沉着老练,在少女时代便已展现出过人情绪管理能力与逻辑分析能力。再加上唐仲樱运动细胞发达,又身处里士满这个滑雪胜地,滑雪滑得相当好,也在当地的比赛里小小地获了一些奖。热爱运动的唐伊川因此很喜欢唐仲樱,总是当着叶申的面夸奖道:“比那两棵豆芽菜强太多了。”
所谓的“豆芽菜”,自然是唐仲樱那两位素未蒙面的兄弟。对于父亲的这种夸奖,唐仲樱并不感到高兴,她不懂得为何父亲能在她面前如此堂而皇之地提起另一个家庭的事。唐伊川热衷于将这几个孩子分成两组进行比较。在进行比较时,唐伊川开启了上帝视角,对每个孩子的优缺点津津乐道。唐季杉还太小了,看不出来什么。老大唐伯槐沉默寡言,老三唐叔榕又体弱多病,因此唐伊川每次都会笑呵呵地把唐仲樱排在第一。这样的排序游戏让叶申很是受用,却让唐仲樱难堪。父亲有另一个家庭这件事,唐仲樱并不能坦然接受,而父亲却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那么母亲呢?唐仲樱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可以心平气和地倾听父亲对另一个女人的抱怨和责备?
唐伊川这个秋天在里士满度过了十天,庆祝了生日和中秋节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出发去机场。结合唐伊川与国内那个“她”岌岌可危的关系,叶申认为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唐太太”的头衔指日可待。
“爸爸是先爱的你,还是先爱的她?”在机场送走唐伊川之后,唐仲樱忽然向叶申提出了问题。
叶申一时语塞,还来不及回答,唐仲樱便自己回答道:“应该是先爱的她吧,否则我不会有一个哥哥。”
叶申愣了几秒,不知道如何向唐仲樱解释成年人间的关系,只好说道:“人出场,总有先后顺序的。”
唐仲樱歪着头,说道:“有顺序没错,但是为什么爸爸爱了你以后,又回去爱她?如果爸爸遇见了你之后就只爱你,那么为什么阿弟之前他还有一个儿子?”
“有孩子,不一定代表爱。”叶申把头扭过去,不让唐仲樱看见自己尴尬的表情。
唐仲樱却没有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反而继续说道:“不代表爱,但肯定不会是不爱。如果讨厌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对方一起生活?爸爸肯定谁都爱。你们都喜欢他,他享受这种感觉。”
唐仲樱只有十三岁,但说出来的这几句话结结实实地震撼了叶申。
“阿樱,你要相信爸爸是爱我们的。他爱你,爱阿弟,也爱我。爸爸还说,想培养你接班呢。”叶申忍不住告诉唐仲樱这次唐伊川透露的重大信息。
唐仲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别当真,爸爸只是随便说说的。你告诉过我,他答应在我出生后和你结婚,结果食言了。后来又说阿弟出生以后和你结婚,又食言了。爸爸很喜欢开这些空头支票,让人白白期待一场,反正也没成本。而且,我对接班也没兴趣。我的理想是当飞行员。”
“阿樱,你这话可不要乱说,更不能当着爸爸的面说。”叶申急忙提醒。
唐仲樱不耐烦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比你更懂爸爸。他说快要离婚了,这句话说了好多年。你没听烦,我都烦了。还有接班的事情,你也别放在心上。可能爸爸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你跟我说过,家里的事情现在还是爷爷说了算。爷爷根本不看好爸爸,所以只给爸爸最边缘的产业。爸爸连这最边缘的产业也管不好,甩手丢给你。爸爸想让谁接班,谁就能接班吗?他有这个话语权吗?”
叶申的心里轰地一声,被唐仲樱的话炸开了一道口子。她知道女儿早熟,却没有想到已经犀利到这种地步。叶申承认自己的确太过于感情用事,总是相信唐伊川给出的承诺。但这一次唐伊川言之凿凿,再加上自己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放弃约等于前面十几年的忍耐全都白费。
“你听我的,今年很关键,胜败在此一举。”叶申又提起了这句算命先生的话。从年初开始,这句话一直是她的行动指南。
唐仲樱问道:“那如果败了呢?”
叶申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据唐伊川自己说,“她”与他已经在拟定离婚协议,目前已经拟好了大部分的内容,就差细节的敲定了。她看了几条新闻,发现唐伊川妻子家的确已经开始走破产清算的程序。那么“她”对于唐家来说的价值便大大减小。相反,温哥华地区的公寓运营和房产投资都被自己搞得有声有色,此时出场时机绝佳。这一次,她必须给唐伊川一些压力,必须让这个男人主动地行动起来。
叶申踌躇满志,唐仲樱却忧心忡忡。母亲若是坚持回国,那么自己便要和里士满的一切告别,这是她最为担心的事。怀着这样一颗忐忑的心,唐仲樱在学校里魂不守舍,在最拿手的体能课上也开起了小差。
“阿樱,你怎么啦?我看你这几天都有点不对劲。”下课后蔡菡菡拍了一下唐仲樱的肩膀。
唐仲樱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蔡菡菡:“菡菡,你爸爸有别的小孩吗?”
“有啊,”蔡菡菡坦然回答:“除了我之外,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那你是最小的吗?”唐仲樱又问。
蔡菡菡点点头。
唐仲樱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至少说明,你爸爸在遇见你妈妈之后,就只喜欢你妈妈一个人了。”
蔡菡菡却撇撇嘴,说道:“那可未必。妈妈跟我说,她和我爸爸很早就认识了。我爸爸那时候穷得叮当响,都是我妈妈陪她创业。可爸爸后来找了另一个女人结婚生了孩子。”
“结婚了之后,又回头找了你妈妈?”
蔡菡菡回答道:“对。我妈妈当时已经不指望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就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生了我。”
“你不觉得难过吗?爸爸还爱着其他的女人。”
蔡菡菡摊了摊手:“不难过。他愿意爱谁就爱谁。他先爱谁,更爱谁,我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究竟爱不爱我。”
看来蔡菡菡家的情况也不比自己家乐观,蔡菡菡的爸爸在感情中的表现也不比自己的爸爸出色,唐仲樱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悲哀。她疑惑地想,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在两个女人之间如此游刃有余,而那两个女人,为何都没放弃这个男人,而是千方百计想要成为“唯一”。
“对了,阿樱,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打算第一个告诉你。”蔡菡菡低声说道。
唐仲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也同样低声问道:“什么事?”
蔡菡菡走近了,凑到唐仲樱耳边说道:
“我们要搬回国了,已经买了下周的机票。”
第6章 初遇
蔡如冰在两年前带蔡菡菡回了一次国。
那趟行程的目的只有一个,向邵家惠示威。邵家惠已经暗搓搓地搞了许多小动作,蔡如冰觉得自己不可以再坐以待毙。她与邵家惠的恩怨由来已久,虽然败走里士满,但蔡如冰从不肯承认自己是失败的那一方。
“她本来就是小三上位。我和你爸爸还在辛苦创业,她带球入局。你爸爸说他会解决问题,解决来解决去,结果是他们两个结婚了。原来你爸爸说的解决是这个意思,就是把我解决掉!我受了这么大委屈,自己一个人在里士满带个女儿,夏永明每个月给我打点钱怎么啦?邵家惠居然还好意思因为这事和我对线。我和你爸爸一起打拼的时候,她还是个理发店的洗头妹,现在居然敢在我面前以夏太太自居了。”在回国的飞机上,蔡如冰向蔡涵涵絮絮叨叨地描述着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全然忘记了此时的蔡菡菡只有十二岁,要十二岁的大脑来理解这复杂的男女关系,着实是有些困难的。
蔡菡菡本来已经哈欠连天,听到这里,睡眼惺忪地问道:“到底谁是小三,你是小三,还是她是小三?”
蔡如冰没想到昏昏欲睡的女儿居然能问出如此认真的问题,赶紧回答道:“当初肯定是她呀,她是小三!”
“那她之前为什么说你是小三?现在他们不是结婚了吗?结婚就不能算小三。”蔡菡菡的声音在夜晚的机舱里显得格外清晰。
蔡如冰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女儿。因为过于冷静,蔡菡菡总被母亲贴上“无情”的标签。在蔡如冰看来,蔡菡菡不是贴心的小棉袄,而是捂不热的坚冰。她永远都淡然沉默,仿佛在她女孩的身体里内心住着一枚老灵魂。
“等一下和邵家惠见面,你一定不要怕。”蔡如冰办好了酒店的入住,带着蔡菡菡往酒店大堂走。她已经和邵家惠约好了在酒店大堂见面,今天就是一场面对面的battle。
蔡菡菡走了两步,驻足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门口。餐厅是法式餐厅,下午茶时间单卖各种甜点。蔡菡菡看见橱窗里摆的各式各样的蛋糕,忽然停了下来。她指了指橱窗,对蔡如冰说道:“妈妈,今天是我生日。”
蔡如冰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今天的确是蔡菡菡的生日。飞机穿越了国际日经变更线,再加上脑子里全是针对邵家惠的种种对策,蔡如冰竟然神奇般地把蔡菡菡的生日给忘记了。舟车劳顿之下,她总以为女儿的生日还是第二天。
蔡如冰心里怀着几份愧疚,但又不想因此破坏自己稍后战斗的节奏,于是便说道:“喜欢哪个?快选一个,妈妈帮你买。”
蔡菡菡于是为自己的生日开始挑选,巧克力黑森林的想吃,草莓奶油的也想吃。她极其认真地对比,迟迟没有决定。
“哎呀,你快点。选个蛋糕要这么久?”蔡如冰急躁地催促道。
蔡菡菡依然我行我素,慢悠悠地挑选,最后选中了一个草莓鲜奶蛋糕。小小的一个,六寸。蔡菡菡把蛋糕提在手里,又指了指餐厅旁边礼品柜里一只棕色的小小玩具熊,对蔡如冰说道:“妈妈,我想要这个。你送我当礼物可以吗?”
蔡如冰本来就已经被蔡菡菡慢悠悠挑选蛋糕的态度搞得不耐烦了,眼看着和邵家惠约定的时间都已过,心里不免更加焦躁起来。
“现在有事,等事情解决了再给你买。我们先走。”蔡如冰一把抓过蔡菡菡的手。
蔡菡菡甩开蔡如冰的手,固执地坚持道:“我要。”
蔡如冰又试着拉了蔡菡菡一次,蔡菡菡不为所动,坚毅无比。蔡如冰索性拉起蔡菡菡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走。
“快走,再不走我把你拖走!”蔡如冰气得发抖。
蔡菡菡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扒住橱窗上的扶手,一边哭喊道:“我就要这只小熊!”
母女两正在僵持,引得餐厅里正在喝下午茶的顾客们纷纷回头。蔡如冰的怒气值瞬间被蔡菡菡点燃,忍不住在蔡菡菡背上狠狠打了两下。
“打女儿干什么呀?她想要什么,你就买给她好了。反正我老公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蔡如冰听见了一个娇媚又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邵家惠。
邵家惠望着蔡如冰,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两个人是老熟人了,当年便天翻地覆地闹过一回。后来蔡如冰带着蔡菡菡退居里士满,邵家惠似乎得到了形式上的胜利。然而,当邵家惠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位当年的手下败将居然还和丈夫保持着频繁的往来时,内心已经熄灭的怒气忽然又卷土重来了。
邵家惠旁边站着一个男孩子,看起来比蔡菡菡大了许多,已经是高中生的模样。邵家惠颇为得意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向蔡如冰介绍道:“我儿子,夏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