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猩红新娘【完结】
时间:2024-10-29 17:11:52

  罗敷往颈间晾了块浸湿的冷毛巾。她蹲在“鱼加面”店门口咬盐水冰棍儿,含不进的津液残留在唇边,眯眼盯着对面的鳊鱼摊。
  晌午日头烈。鱼大多收都回去了,外头只剩没关的供氧机微弱地轰鸣,压不住内里纠缠火热、情到深处一声低吼。
  罗敷耐心地等,像伺杀猎物的花豹,在那一声高亢、尖锐的释放音之前,她猛地冲上去,波楞盖顶了把门――
  “开门。”
  “他妈的――谁啊?”
  罗敷遥遥望着季庭柯走两步、刻意顿错几秒的背影,淡漠地哼出一声:“扫 黄。”
  棚屋里交合的男女匆匆分开,套上衣服、半拖着鞋,赤裸的脚后跟在地上滚几圈儿。仿佛能听到皮肉蘸连,在炎热夏季、芡拉出的银丝。
  他们欲求不满、来势汹汹。
  临了开门时,罗敷却没了影子。
  张穗冲着下水道口,狠狠啐了一口。她冲向半掩着的鱼加面馆门口,脏话在舌尖都滚了一圈儿:
  “乃格兰货的(欠揍货),一天到晚鬼搁倒(不干好事),不去跟着你相好的出去,在这里假迷三道的――”
  一条窄巷之隔,罗敷半靠在移门上。
  她没有恼,倒是半曲着腿、把季庭柯午睡横放的长凳勾了过来。
  相好的?
  指,季庭柯么?
  他倒是试探她,想让她跟上去。
  她偏不如他的意。
  *
  后儿坪巷口的水果店,老板姓孙。只因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了脑积水,头生得阔而四方,向来又比别人大一圈,邻里一般叫他:“孙大头”。
  水果店门口斜西北角的方向,立了个工业大风扇。细长、扭曲的扇叶没命地股,风扇被设置成“摇头”模式,孙大头多次、反复地拎着 T 恤被汗浸湿的部分――
  他追着风赶,死犟着不肯定了风吹,说是那样:
  “水果吹不着、坏得更快。”
  当着季庭柯的面,孙大头一面追着风追,一面抽出一手,指着角落里、摆得方正的礼盒:
  他说:“自己吃,就拿门口的瓜、绳上上吊的蕉,都是边卖边送。”
  “家里,有隰县运来的玉露香梨,绿皮白瓤、脆甜清口,拿来送礼体面。”
  孙大头觉着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却半晌没个声儿回。
  他疑惑地一挑头――
  季庭柯足有半张脸都藏在悬着的半打香蕉之后,不知往巷东望些什么、听没听漏。
  大头急了,顺着季庭柯的目光:
  “咦耶呀,坐底(一开始)就看看看――那小娘比别家的白点、腰细点还是屁股大点?”
  又压低声音,轻轻地抱怨了句“不沾弦”(靠不住事)。
  季庭柯收回了目光。他的指腹压上香梨礼盒的手提塑带,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同对方计较:
  “就拿这个。”
  等结完账、再抬头时,罗敷已经一头钻进了店里。
  张穗湿着发、不停扯着衣服,倚在门口骂开了花。
  她不会跟过来了――
  季庭柯心里稍稍松懈。
  定猛地来,一股拧巴的劲儿卸了。闷不吭声地踩着沙地,吸了长长的一口气。
  漫街长巷的夏日光景里,他一路向南、向南。
  直到远处的煤山初见形状,路侧呈现倾颓景象。季庭柯在一间老旧的院落前停下。两边白底黑字、半脱落的牌匾:
  煤一中家属院。
  莹蓝的玻璃、街口的小卖部、属于重钢子弟午后的疯跑。
  季庭柯眯眼瞧着。他候了半天、分辨了十来分钟,终于伸出长臂、松松拦住个小子。
  小少年一身的汗,急刹着、险些要绊倒,一句学舌来的“我操”刚要爆出来,被季庭柯暗含警告的眼神盯住,逼着他咽了回去。
  眼前的男人肩宽、身量高,俯身时遮住一片阴翳:
  “郝响,你妈妈呢?”
  拢共这么大点地方,连跑上楼都省得。十多岁的孩子反应过来,一扯嗓子、急赤白脸地冲楼上喊了一句:
  “妈――季大哥来了!”
  而后,他的脑门上被赏了颗爆粟。
  季庭柯没有留情面、没有收住力道。他故意叫对方吃痛,随即淡淡地斥:
  “你叫错辈份了。”
  “该叫叔叔。”
  郝响不依,他一手捂着头,另一手、主动将梨接过去了。
  男孩子这个年纪,是流行“认老大”、“拜把头的”。
  差了辈,没那味儿了。
  郝响一路掸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灰,直到勾勾绕绕地领了季庭柯、往最角落的单元门去。
  绛红、猪肝色的扶手,水泥砌的楼梯,走两步、台阶上立了个半举着锅铲的女人。
  郝响叫“妈”。
  季庭柯则叫她:“嫂子。”
  楼道闷热,女人腕处带了蓝格布的袖套,她擦了擦手上的油,不适应地捋了把垂发,分毫银丝蹩脚地藏起来。
  她对季庭柯挤出个勉强的微笑:“你还是叫我杨婷吧。”
  给让出空地,迎进门:
  四方八仙桌上,只有一碟俊儿肉,一碗炒猫耳朵、一道玉谷叶。
  **
  俊儿肉是西山当地的俗称,其实只是道猪皮冻。猫耳朵形同猫耳,是一道面食。玉谷叶用玉谷叶子挂面糊、下油锅,又叫沾片子。
  杨婷给添了双筷子,招呼季庭柯坐下。
  她要去做点荞面配沾片子,季庭柯不肯。男人细细的筷子尖头捡起玉谷叶,
  他说:“天天在面馆里,天仙也腻了,今天换个淡口。”
  叫“郝响”的小孩儿胡乱扒、塞两口猫耳朵。摇头晃脑地,也学着季庭柯:“腻了、腻了”。他爬下桌子,蹲着去拣季庭柯带来的香梨。
  皮也不削,垫脚站在矮凳上、梨浸在水龙头下,很小心地拧出一小股水,瞎抹一气。
  他抱着梨啃,一整圈儿的门牙印。剩下的半碗猫耳朵被罗婷倒进自己碗里。
  季庭柯看了眼郝响,极淡地弯了弯嘴角,“你才多大,也能吃腻了。”
  郝响两颗门牙从梨里拔出来,他肉秃秃的指头摸着牙印,严肃:“就是吃腻了。”
  季庭柯放下了筷子。
  他往椅背上松松靠着、指指自己:“那如果,是到叔叔打工的面馆里来吃呢?”
  轻描淡写地:“或者,叔叔给你点外卖。”
  郝响脸一垮,他把“鱼加面”叫成“鱼鱼面”,严肃地拒绝。
  杨婷打圆场。她刮着碗底的番茄卤子、抿着嘴:“鱼加面――我是会做的。”
  “你季叔叔第一次来家里做客,吃的就是鱼加面――这一晃好几年,都忘得差不多、都记不清了。”
  季庭柯藏在桌下的腿细微地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把眉心。
  郝响问:“真的吗?”
  季庭柯没有否认,他说:“嗯。”
  “的确、过了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没什么忽然变化的语气,似乎是意料之中地:
  “叔叔差点忘了,你妈妈自己也会做鱼加面。”
  杨婷多看了男人一眼。
  季庭柯手指来回摩挲着筷子,他不怎么往菜里伸,显然心不在焉地、似乎是有话要说。
  女人将孩子支使到了房间里。再出来时,还多带了半包“荷花”烟。
  她放在桌上、往季庭柯那处推了推:“最后两个月,他买来过嘴瘾的。”
  季庭柯当然知道,女人说的“他”是谁。
  他下意识地躲。
  又说:“戒了。”
  “发过誓,不会再碰。”
  目光还是忍不住游移过去,盯着被捏瘪的软烟盒――那里仿佛留下了郝国平的指纹。透过此,窥见他生前克制、隐忍着点最后一根,麻麻嗓子眼儿的乐趣。
  季庭柯还是叫女人,“嫂子”。
  他问:“平哥走之前,有没有跟什么生面孔接触过。”
  “或者,惹上过什么麻烦。”
  再或者,“家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找上门来。”
  杨婷摇了摇头,她说:“没…”
  话还未全部落下,又滞住了、迟疑了半晌:
  “三个月前,国平倒是跑过一个地方,说是见老战友。”
  季庭柯问:“什么地方?”
  对方想了想、微侧过头:“好像是,叫什么、云城?”
  韫城。
  季庭柯愣住了。他跟罗敷签过租房合同,自然见过她的身份证――
  她,同样也来自韫城。
  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一瞬什么,不过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攥住。
  还是缺憾了点什么。
  季庭柯拿起了那包荷花烟,放回桌面、再推回去。
  他推到了女人面前。
  忍了忍,还是轻嘲出声:
  “平哥比其他人都能扛。这都几年了,没见他'过嘴瘾'。他怎么知道那是'最后两个月',临了、再烧根烟上路?”
  眼神异常平静,又像是在警告:“郝国平,知道他自己会死?”
  杨婷瞳仁颤了颤,木筷“啪”一声落在地上。
  被季庭柯捡回来了,他用纸巾擦了、重新搁回桌上:
  “嫂子,说话小心。”
  杨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悬浮着脚步,一步一步、将季庭柯送出门的。
  她只隐约知道,季庭柯似乎在楼道附近找着什么。等到楼下时,又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平哥的手机号码,在过世后、有没有注销过。”
  还没有的,杨婷坦率地摇摇头。
  季庭柯说:“给停了吧。手机都烧了,剩下有些东西留着,就怕哪天、容易被人利用。”
  再多的,他不肯说了。
  杨婷扶着腰上楼,郝响已经将玉露香梨的包装拆散,大大小小的梨子滚了一地,小少年手举着一打红钞票:“妈妈,钱!”
  杨婷反应过来,小跑到窗口:
  季庭柯已经走远,烈日头拉长了他的影子。
  孤寂得像一幅画,藏了数不尽的故事。
第8章 趁人危
  出了家属院,继续往南走。不出三里地,是西山当地规划最早的公墓,单名“仁桥”。
  仁桥公墓收拢地方。更早些时候,本是弃荒的菜田、零星高丹草齐小腿肚,如今被相关部门围竖起钢筋绿网。
  五十亩的墓地,季庭柯绕了整圈,在南入口七排三列的岩碑前停下了脚步。
  他攥着自己的虎口。俯下身,入目是坚硬耐久的花岗岩。角落是影雕的照片,中年人生着张四方脸、浓眉、有些肿泡的一双眼。
  只占据墓碑半侧,金漆刻着“郝国平 1987―2024”,写明何时生、何时死,孝子是谁、又是谁领头塑了这块碑。另一半蒙了黑胶带,无立碑落款、称谓,生卒年月。
  季庭柯知道,另一半留给自己方才见过的杨婷――
  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附近,有留守的老人倒腾着、偷拿走祭拜的花束转手高价再卖,饭菜捡回自家吃。对方滴溜着贼眼、警惕瞧人,目光懒散一瞥,正对上季庭柯的。
  佯装要撤,被男人拦下:
  “要几瓶祭拜的酒。”
  于是,那人腰杆子又直了些:“什么酒?”
  “黑坛汾。”
  这没有,这贵了。人直摆手。
  季庭柯妥协:“那就来几瓶雁门金波。”
  *
  有句俗话,叫南绍北代,黄酒不赖。
  又有说“金波沉醉雁门州,端有人间六月秋”。
  代,指的是西山省代州,又有关隘雁门,另称雁门州,是西山当地用粟米、麦曲酿的酒。
  季庭柯一滴未沾,握着其中一瓶的颈子、尽数洒回了泥地里。
  地里滚烫,吸了水、一声“呲啦”。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指腹擦了擦右上角的黑白相片儿――没有灰尘蛰伏,只有行笔刀刻、锋利得几乎轧破皮。
  他起身,撂了酒瓶、又折了根狗尾巴插上,拎着剩余的几瓶黄酒往前排走。
  墓园幽静,阶梯生着杂草,只听脚剐着地的动静,以及剩下七八瓶酒相撞,清脆、短促。
  季庭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
  还有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七个,第五排从中间往右数第三个,第二排前三个、第一排中间两个。
  都是一些崭新的墓碑。四周锐角还未曾被风沙抹去痕迹,比郝国平那处更热闹些。有带瓜果的、啤酒汽水的、饭菜的。
  还有熟面孔的老人拎了袋小汤包,没拿稳、汤包砸回地上,皮开肉绽,滚出满肚子的汤,淌出条平铺的油沟。
  延伸至季庭柯的鞋头前,不到半寸。
  又是一声被吞了一半的咳嗽。
  对方迎面兜了包袋子,一面拄着拐、一面手忙脚乱拖着底,仰头刚要赔不是。不过也是虚焦、定睛的几秒,浑浊的眸子忽地转冷、寒色皎皎――
  年纪大的缘故、牙豁了半边,说话口水咕哝着,依稀能分辨对方是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听不真切,但似乎在用带鞘的锋利匕首,克制情绪地凌迟、肢解季庭柯的肉,拆分骨头。
  季庭柯认出人了,叫了声“老叔”。
  他咬紧了颌关、缓慢地靠近,神色恢复宁和淡漠。
  像一座高大、沉默,内里被掏空的山。
  他低着头。下一秒,那生了锈的拐猛地敲上了季庭柯的左膝盖,他微微曲着腿、颊线紧绷。
  老人怒骂:“害人了!你还敢来!”
  砰――
  又是一声,右膝盖乌青一片。
  季庭柯没有出声反驳。伏了半边身子,手撑着地、细碎的石子陷进肉里。
  再一下,正中背心,男人一条腿直直地跪了下去,他闷着喘了一声,继续受着。
  抬头望去,公墓遍地,尸骨未寒。
  **
  下午,逼近三点。
  晌午最忙的时候,店里有季庭柯负责张罗。午后生意不佳,罗敷索性抱着腿、窝团在收银台里吹空调。
  她从钱箱里掏出几张纸币,自己左手跟右手玩“石头剪刀布”。
  左手输了就奖励右手一张,右手输了就奖励左手一张。
  来来回回,季庭柯始终没回来。
  罗敷摩挲着纸币一角。她抬眼,隔着落地的玻璃、望得更远。
  后儿坪的店面、楼层都很矮。
  矮到无法阻拦罗敷飞起来的视线。她的目光顺着电线杆爬到天空,再直直地往下坠――
  门外,张穗妖妖娆娆地、用脚尖抵开门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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