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还坐着呢。”
“这么沉得住气?”
罗敷睨着她,静静等待着下文。她知道、只要她不表现出急燥、对方也憋不住几分钟。
果不其然,张穗撑了不到十秒。
数到第九秒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顺前台的牙签了。咬着一根在牙间:
“相好的被人撩展(放倒)了,你倒是一点不急。”
北方方言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字眼生僻。倒不如南方方言来的复杂,即便是外乡人,结合上下文语境、也能估摸着猜出意思。
张穗说,季庭柯跟人动手了。
罗敷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卷儿、一卷儿地收好钱。
张穗头伸长了看,十块、五块的。罗敷几乎嗅得到对方身上,廉价、刺鼻的香水味。
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纠正对方胡乱使用“相好的”一词:
罗敷翻出前台、膝盖撞上了女人的腿窝。
她将张穗挤了出去,在对方发作、火大之前、“啪”一下拉上了卷帘门。
往远处去了,张穗隐隐约约听着,罗敷嘴里、还剩一句讥讽:
“皇帝不急,太监急。”
季庭柯人到底在哪儿,其实并不难找。
这是一座骑着电动车都能闲逛一整圈的小城镇。给它半天的时间,谣言全靠嘴皮子磕碰,都能荡几个回合。
罗敷一直往南走。
她走到巷口,卖水果的孙大头一直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瞄着她:
他认出来,自己眼前站着的女人。正是晌午的时候,季庭柯掖在成串的香蕉下、一直盯着的女人。
她漂亮得像一尊玉相。
有玉相的皮囊,却不悲悯。
为人、做事都不太客气,不讲人情世故,遇事、就这么直愣愣地怼上来。
女人抱胸盯着他,她也不说话。直到孙大头被她看得心里起了毛,忍不住往南边指了指――
他自己坦白交代:
“你找季小哥吧?听人说,被撂在仁桥公墓门口。”
公墓。
罗敷一听、眉都拧成了结。
她问:“远吗?”
“不远。”孙大头思考着过的那几条街,又犹豫着摇头,“但、也不算很近。”
“如果靠腿儿着过去的话,少说也得小半个小时。”
于是,罗敷盯上了孙大头停在巷子边的、破旧二手电动车。
说它破,那的确不冤枉:
反光镜柄断了根、用粗宽的胶带缠紧了一圈。脚下的踏板陷下去多处,好几个窟窿、露出底部的电瓶。
这样的车,\都不惦记。
罗敷皱了皱眉。她跨坐上去,掌心伸过来、冲着孙大头。
孙大头咽了口唾沫,有些怵她:
“什么?”
“钥匙。”
罗敷够长了胳膊。她的手伸向孙大头的腰间,绕过他开裂的革皮带,没耐心迂回、狠力拽走了钥匙。
孙大头愣住了。男人提着被拽开的裤腰、依旧心有余悸。
等反应过来后,狂追、猛喊。
罗敷背对着他、摆了两下手,呼叫被风吹散了。
听着依稀是:
“借车一用,别这么小气。”
***
仁桥公墓口。
罗敷还没来得及从车上下来,就看见入口附近,远远地、稀疏围了一圈的人。
他们并不靠近,只是自动自发地看热闹,留给内部一个圈的余地。
孙大头的电动车,全身上下像按斤收来的破烂,一路颠过来、几乎散了架,车铃也按不响。
罗敷把着龙头,随意丢、弃车靠在路旁的树上,她阴沉着脸拨开人群:
“让让。”
拨开三层、五层,豁然开朗。
季庭柯没有张穗说的、或是路人表现的那么严重,他还斜靠在栅栏上,眯着眼保持沉默。
罗敷走过去,她轻轻地、“喂”了一声。
要拽他,没拽动。
季庭柯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额头有无法忽视的汗。他很浅地笑了一下――
这几乎是罗敷第一次看他笑。
而后,他说:“腿好像折了。”
冷静得像是在问她,“今天生意好不好”,那么轻描淡写。
罗敷毫无防备。
她攥住了男人的小臂,趁他没有精力甩开,她贴了上去、很近。
路人看来,似乎是情人交颈、缠绵接吻。
不咸不淡地,“那怎么办?”
她仿佛没有听到周围一圈儿人有提到诸如“偿命”、或者“该!”这些字眼。
只是抿着嘴,静静等季庭柯的答案。
季庭柯也在等。
等指指点点的人散去,等众人看热闹的劲儿过,等越来越多的人不耐烦继续干候、苦熬。
他一手掐着罗敷的胳膊,另一手、紧紧遮住自己的眼睛。
固执地、不甘地。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话的时候,干燥的嘴唇泛着白。
罗敷没吭声。
良久,她给季庭柯借了几分力。但他不配合、沉着往下坠。
周遭的人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掺合着起哄,变本加厉地,连罗敷也侃上。
罗敷方才灭下去的火“噌”一下跃起来,依旧是玩笑的语气:
“你亲我一口,我把你弄回去。”
“或者,你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男人的眼睛来回眨了几瞬。
季庭柯打断了女人的预设。他掐着她的脖子,禁锢住了她的动作、狠命往下一拽。温热、干燥的唇一触,要分开――
下一秒。
罗敷反扣住男人的后脑勺,她主动撬开了他的牙关。
比起接吻,更像厮杀。撕咬他的唇、嚼烂他滑腻的舌头。兵刃交接的一瞬,罗敷分明尝到了血腥气。
季庭柯的衣服下摆已经被她揪得不像样子。
路人起哄,被她恶狠狠地瞪回去。
“滚!”
罗敷拖着半倚在自己肩上的季庭柯。
烈日往西头跑,墓园是阴地,也有一窜小凉风。
她听到季庭柯近乎气声地:
“趁人之危。”
第9章 红花油
距离仁桥公墓最近的医院在五公里开外,季庭柯否决了罗敷所提议的所有出行方式――
包括骑那辆破旧的电驴、打出租,甚至是救护车。
他固执地盯着罗敷,和她死磕。
“我不选这个。”
他要她的第二个承诺,要她告诉他――
女人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似笑非笑地:“好像,我没有给你选择。”
她挑着眉,咬了下唇,觑着季庭柯的反应。
直到他挣开罗敷的钳制,又重新倚回了绿化区。
兜里要是有根烟就好了,罗敷心想。
就差根烟,她就能慢慢跟季庭柯耗、或者直接心一硬,管他怎么死。
倘若往后,她压根不需要借他一分力的话。
可惜她需要他。她得把他当头羊养,养成了,一茬一茬地收毛。来年春天,做套羊绒衫,来年冬天,炖汤吃肉。
周遭有花圃,边上有水泥砌的阶。罗敷伸手抹了把灰,一屁股坐下。
虽然矮了季庭柯一头,气势上依旧不输的:
“你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普通的租客?”
季庭柯垂下眼看她,他保持沉默,直到围观的人都起了毛。
凭她关注“那起事故”。
凭那张莫名出现的订单,收餐人姓名是已经故去的“郝国平”。
凭日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郝国平生前去过韫城,凭罗敷偏偏那么巧、同样也来自韫城。
凭他努力维系了半个月多平静的假象,突然被她的到来打破。
日头渐渐落下来,沿边攒了一簇泛青的蓝光,薄云压天际。
人群渐渐松动,有接小孩放学、没耐心等的,有被蚊虫咬得受不了,待不住的。
罗敷拍死今天第七只蚊子,她无声地笑了笑,手里停住、血粒子蹭到了花圃边缘的杂草上。
季庭柯依旧无声坚持。女人平静地直起身:
正当季庭柯以为她不再理会时,罗敷突然开了口。
她说,“我认识郝国平。”
远处,天际一记闷雷炸响。
季庭柯“哦”一声。
他并不意外。
罗敷也不意外他不意外。
“怎么认识的?”
“家里有个叔伯,郝国平是他的老战友。三个月前,郝国平来一趟韫城叙旧。回去后没多久,人蹊跷地死了。”
她稍稍顿了一下:“只打听到他在一个叫'盛泰'的工厂打工,与人有什么过节不清楚。但厂子出了事,人又正好在锅炉旁边上夜班,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到。”
“公告罗出来,自然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季庭柯握着自己的手心。
战友、韫城、三个月以前。
和郝国平家里人透露出的信息对上了。
他该信吗?
男人闷了一会儿。
气氛压抑,季庭柯凉薄地扯扯嘴角:
“中午的外卖,是你做的手脚?”
故意套了郝国平的名字,来探他的反应。
罗敷哧笑一声:“不是。”
季庭柯猛地抬头。
“是我做的话,那就太明显了。”她把玩着火机的擦条儿:“太蹩脚的手段。”
她说:“你怎么敢肯定,只有我一个人盯着你?”
愣了一瞬,似乎是在反刍女人的话。
几分钟后,季庭柯嗓音微微哑,“为什么找上我?”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噤了声。
罗敷说:“你在盛泰呆过。”
是笃定的、意味深长的神情慢慢漾开:“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郝国平在别人面前提过你。他说,之前在厂子里做工的时候,你们在同一间车间,你是他的上级。”
“他还说,你是个好人。”
飞鸟掠过苦衫,惊起一片,密密麻麻铺满那一处天空的角落。
冷不丁地,罗敷动手,要钳着季庭柯的肩膀逼他起身。
男人小臂轧过去,反借了她的力道,“折”了的那条腿稳稳当当地直立站着,额间一排汗。
罗敷似笑非笑。
什么腿折了,什么走不了。
难怪撑了这么久。
她说,“骗子。”
走开几步远,又回头:“好人也会骗人吗?”
季庭柯蹙着眉,似乎在忍痛。
“你呢,你会骗人吗?”
“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吗?”
罗敷半跨在电驴上,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没有听说过吗?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
后儿坪街。
孙大头在巷口焦急地等着,他反复抠着一处墙皮、直到露出内部光秃秃的砖瓦。
天已经完全黑了。
旁边的店主笑他:“就你那车,给贼、\都不惦记。”
孙大头没心思和对方呛声,匆匆回了句:
“\不惦记,我惦记。”
男人眼盯得都酸了,才从巷子口、盯回个熟悉的身影。
刹车还要用脚辅助、损耗鞋底的寿命。罗敷摇摇欲坠地、把自己从头盔里拔出来,勉力喘了一口气:
“还车。”
总算回来了。
孙大头一把夺回了龙头的掌控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跪下来、叫罗敷:“姑奶奶”。
然而,罗敷没有承他的情。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撇去了隔壁的小店。
孙大头急了,头盔往泡沫箱上一扔,忙忙地追上去:
“姑奶奶――你要什么,我这儿都有啊。”
罗敷没有回头。
片刻后,她再走出来。手里攥了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半遮掩着。
红花油。
罗敷带着那瓶外伤药回了公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表现得平静如水。
**
门锁再次响起时,是在后半夜。
像某种踩了捕兽夹的动物,一下沉、一下浅,半拖拽着伤腿在地上。
偶尔碰倒个椅子、茶杯。
罗敷其实没有睡着。
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回去。终于睁开了清明、没有困意的一双眼。
她还记得――自己的床头柜上有只搪瓷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喝剩的温水。
罗敷一把推开窗,她盯着夜色、将水泼出去,拎着空杯子出了房间门。
门外,季庭柯撑着桌脚,小心、缓慢地蠕动。他换了家居服,裤腿卷到膝盖的位置。
那条受伤的腿抬着不受力、微微曲着。大概是淤血化开,露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他注意到罗敷推门、走近他的动作,再抬头还是有些诧异。
罗敷扬了扬水杯,很简略地:
“起夜,喝水。”
而后,她果真去了小厨房,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
却迟迟,总是没有下一步动作,反倒是继续倚靠着柜门。
季庭柯已经磨蹭到了主卧门口。
他撞倒了关公像。
跌到床上、闷哼了一声。
他喘得有些急促。
罗敷喝了一口水。
水是凉的,顺着喉间熨到胃里,不疼、但撑得慌。
罗敷打着圈揉、压了压肚子。
半晌,她走回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下午买的那瓶红花油。
红花油是满的。罗敷拧松盖子,到洗手间里倒掉了小半瓶。
像是随手路过、不大耐烦地,她拿着剩下的半瓶红花油,靠回了季庭柯房门口。
男人的狼狈姿态和她想象的大抵一致,咬着后槽牙、托着小腿,额间都是冷汗。
罗敷敲了敲门,将瓶子丢到床上。
季庭柯没去捡,犟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女人坐了过去,她往近了凑,两张脸险些撞上。
透过季庭柯棕黑的瞳孔,罗敷看见自己的脸,图谋不轨的、怀抱目的的。
她慢条斯理地逼过去,拧开了红花油的瓶盖。
季庭柯避远:“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