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场软绵绵的春雨,她坐在窗边听雨打竹叶,做女红,日子一点也不难熬。
别看绣样只有巴掌大小,绣起来费的功夫不是小事。颜姝用的最细的绣线,随后还用苏绣的手法劈丝。她没用最细的一丝,不然这小东西恐怕要绣上一个月去了。
颜姝用着四丝粗细的线,图案的一针一线,全都由自己之手。
一场雨一场晴,随着日子推移,绣架上的图案越来越丰满。有了彩色绣线的细化,绣出来的成品比纸上粗略画的要精美数倍。
她这图案太特别了,知道她在做这事的谢氏和郑云淑被勾得好奇,常常要来看颜姝的进度。翁荣和柳姑娘也隔三差五地专程来看。
与此同时,举国瞩目的春闱一天比一天近。
颜郑两家都有要参与会考的举子,除了进京赶考的外地举子,京中也有许多过了乡试府考的高门子弟参与会试。听翁荣说,翁家主族要参考的都有四人。
令她意外的是,从柳姑娘处得知,奚元钧也会参与春闱。这种世袭罔替的勋爵家中的嫡长子,会主动考功名的可不多,就算靠他在皇帝跟前的脸面,也能为自己谋个不小的差事,做个金吾卫领军之类。这是勋贵子弟年少无爵常有的安排。
既然奚元钧也要参考,算算时日,考完三场,也到三月二十日后去了。所以颜姝大可不急,慢慢来,将这香囊做得尽善尽美,待春闱过后,她再寻机会,送到他跟前去。正好可以讨个巧,备一些送考生的礼,送个祝高中的好兆头。
颜姝三哥颜淙也是春闱举子中的一员。到了开科那日,颜姝停下手中事务,与爹娘一起送哥哥去考场。
当日,礼部官衙门前人满为患,参考的、送考的,人流熙熙攘攘。不说有没有能看到奚元钧的巧合,颜姝就只能看到身边的一圈人。
奚元钧没碰到,倒是看见了翁家送考的阵仗。
翁家参考者众多,主族四位子弟,旁支也有三人,着一样青衫的年轻郎君站在一处,挺拔如竹,远远看着都像是一道风景。
郑云淑没去送郑家参考的兄弟,不是她的同胞,即使她想去也没有人在意。所以她跟着颜姝一起送颜淙。
两人一起远望翁家儿郎,翁家世族长风、礼教严谨,人人挺拔矜贵,哪怕是远远看着,也知道那一群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
颜姝看够了回过神,正要同郑云淑说话,发觉了她眼中柔和的波澜。她会心一笑,试探问道:“云淑喜欢文质彬彬的郎君?”
郑云淑面色微红,低头轻点了点。颜姝逗她:“你若喜欢这样的,翁家可多呢,改日找荣儿牵个线。”然后她被羞怯的郑云淑轻轻推了一下,又看她扭头走掉。
颜姝知道,这是说到郑云淑心窝子里去了。知道了她的心思,颜姝便留了意,对郑云淑来说,婚姻大事的关键程度,比颜姝这边还要重。婚嫁的好坏,关系到一位姑娘的一生。既已是朋友,能帮一把,她在所不辞。
会试三场考一天休一日,到第五天才结束。这时候,颜姝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一个别致的香囊、一枚刻有鳌头,寓意“独占鳌头”,且用独山玉作料,双份讨吉祥的镇纸,另外还有她专程学的,自己亲手所做状元及第糕。
除了家中男性亲属,这是颜姝第一次为外男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她望着包好的礼品,心想送出去那天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她猜想,那奚世子九成,不,十成不会收她的东西,她先作好被下面子的准备,让自己被拒绝后能更淡然从容。这些包好的礼品不收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要让他看到她做的香囊。
柳姑娘传来可靠消息,第三场经史、时务考完当天,奚元钧那群公子哥将会在虹楼喝夜酒。
虹楼是京中有名的,只开夜市的游乐酒楼,可看戏、听曲、抚琴,可玩博戏、斗酒斗画猜灯谜等,一应享乐,皆聚虹楼。那里男宾与女宾有可分开的专场,一楼二楼也可混座。所以,许多女子也会结伴前去,在那里饮酒作乐。
奚元钧他们选在那里喝酒,颜姝能伙同好友们也跟过去,找到他送上谢礼。
因为当日的重中之重是颜姝送礼,所以她们这群姑娘只有最熟的结伴而行。原本翁荣说不在过节时夜里独自出不了门,后来知道她家中几位兄弟也要去虹楼,便让他们也带上她,她再来找颜姝。
这天是三月二十日,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出了半日的太阳。到了西沉时分,天幕瑰丽、红烬生辉,所以这天夜幕还未起,虹楼就已人满为患,热热闹闹地就着夕阳喝上了。
平时虹楼的宾客就不少,今日会试完毕,不知来这里的有没有一半都是举子。
柳姑娘早在听闻奚世子等人来此,就订好了女宾所在四楼的席位。来这里玩是图热闹,因此外面的上座,比单独的雅间还要紧俏。
几位身负重任的姑娘们一齐上楼,每一层都有各自不同的欢闹。颜姝感慨说:“京城不愧是京城,这边夜里的玩乐比豫州要丰富多了。”
有不少饮酒大醉的才子,甩着桌布唱诗,仔细听两句,诗句作得还挺有文采。
从一楼到四楼期间,颜姝她们并没有望见奚元钧等人,不知道是还没来,或是去了雅间,还是被屏风、帐幕和宾客挡住了视线。几人只得先入座,待夜市到酣时了再去寻。
刚一落座,三人都嚷着要看颜姝的香囊成品。颜姝将其从盛放的木盒中取出来,翁荣她们三个凑在一处欣赏,不断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还被她的图案逗笑连连。
正笑得欢,桌前光线忽沉,几人抬头看,原来是因为翁家子弟过来,站在面前挡住了光。
翁霁是来找翁荣嘱咐事情的,方才出了门后翁荣就和他分开了,翁霁放心不下,特地带着人都来看她,确认她的位置,以便知悉她的安危。因为都是翁氏一族的人,翁霁说来寻翁荣,便都来了。
翁家男儿没有一个泛泛之辈,皆是一身书卷气,眉清目秀又长身玉立的贵公子,但细看各有千秋。其中又以翁霁为长。
他与翁荣说了两句嘱咐后,视线不经意掠过她手里捧的香囊,原本要转开的目光,停留在那绣得精巧细致,但图案又怪异的画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翁荣发觉他在看,怕泄露了颜姝的秘密,忙将香囊递回给颜姝拿着,站起身来,将翁霁带到一旁再说话。
这时,郑云淑抬头观望翁荣她们去向,不慎正撞进一名翁家子弟眼中。四目相对,异样顿生,她急忙低下头,装作和颜姝说话掩饰心慌。
颜姝一听她说“针脚真细密”就知道郑云淑在慌不择言,这话刚刚她已经说过一遍了。她了悟,抬头看了眼,捕捉到正在看郑云淑的一双星眸,因为太呆滞,显得有几分稚嫩的傻气。
颜姝忍住笑意,清晰地唤出郑云淑的名字:“云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手巧,就是还不知道给谁做香囊罢了。”
她特地慢条斯理说得清晰的话,把郑云淑说得脸蛋又红又热,头侧向一旁,假装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此时那名公子才恍然清醒,察觉到自己失礼了,走到一边的姿势手脚不协调。
翁霁和翁荣交代完毕后,这群才子回了三楼只有男宾处。颜姝收好香囊,等翁荣一回来坐下,就找她打听:“阿荣,方才那群翁家子弟,有一位眼尾生了一颗小痣的,是哪位公子?”
翁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回答:“那是我三叔的嫡次子,翁行梁,家中男孩行七。怎的?阿姝怎么问起他来了?”
柳明昭哧哧地笑:“她呀,自己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急着给别人当起红娘来了。”说罢,又特地添一句话来捉弄颜姝,“这样有闲心,看来臻臻今日的谢礼能不能送出去,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面对柳姑娘的调侃,颜姝不慌不忙,她端起桌上果酒浅啜一口,悲壮一字一句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坚毅的神情视死如归,翁荣她们几个看她还有玩笑的力气,就知道颜姝心智是稳定的。这样一来,哪怕待会儿碰壁,她也不至于太难过。
几人又看了一会儿舞乐,小饮几杯酒,待夜空浓黑后,绵延灯火起,到了虹楼最热闹的时刻,便可以去寻奚元钧一行人到底在酒楼哪个位置。
这个时间,要来的该来的都应当到了,每层楼的宾客都比方才更多,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颜姝她们从上到下,一层楼一层楼地找,四楼全是女客可以不管,除此外,五楼是赏月的,三楼为男宾斗酒处,二楼主博戏,一楼重歌舞。
虽说三楼只有男宾,女客想进也是可以进的,只是无座。就像方才翁家子弟来寻翁荣,男客也能在四楼短暂停留。
之前才入虹楼时寻找,颜姝她们都只是在上楼途经时大概张望几眼,没能看到也算正常。等几人寻了五楼没见,又下来三楼,往里进后转了半圈,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虹楼内部是环形建造,中间为腾空的天井,站在围栏边缘可以看到一楼的歌舞,以及每一层楼的盛况。奚元钧他们的酒案就在三楼的上座,前能见酒楼中环,背后是高悬于星空的下弦月。
还未走近,就能听到这群贵公子高声笑闹,互相灌酒的喊声。被围攻的人身姿挺括,俊逸不凡,柳姑娘向颜姝介绍说:“这位是秦相宜的哥哥,武威侯世孙秦少珩。”
此人颜姝面熟,上回花朝节夜市看过他玩球,当时听人唤他“少珩”,就猜出来,他就是那位常常和颜姝狭路相逢的秦姑娘的兄长。
他们一群人在闹酒,只有奚元钧看上去像是闹中取静,安稳坐着看他们一群人吵嚷。
颜姝她们再近几步,还未走到近处,就被他看见了。
无他,女子出现在这层楼实在太显眼。
他不至于不认得害他跳水的人,看到来人是颜姝,锋利俊眉蹙拧起来,斜握酒杯的手默默放下。
颜姝扬起无害笑颜,迎难而上朝他走去。因为酒楼太吵,她必须走到他面前极近的位置,不然有可能对他说话他听不见。
一旁斗酒的几人,一看颜姝出现,霎时停下吵闹和动作,齐齐盯着她看。然后眼神来回在奚元钧和颜姝之间游移,表情兴味又激动。
又有奚世子的热闹可以看了。
颜姝先把装着谢礼的礼盒放在他面前的案面上,再取出香囊递出,让绣面完整露出来。她生怕奚元钧听不见,大声说道:“感谢奚世子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特备亲手做的香囊和状元糕,讨个吉祥,望您能收下。”
颜姝那香囊都快递到奚元钧脸上去了,他不看也不行。
无论是鸳鸯落水的图案,还是颜姝高声恭敬的话语,都是对奚元钧不小的冲击,但他并未决绝地拒绝颜姝,场面一时僵持。
奚元钧大半的视线被绣样占满,鸳用嘴叼着鸯脖颈相救的生动画面,既怪异,又有趣,并且旧事重提当日落水救人的回忆,令他抗拒的神情险些维持不住。
忍耐几息,确保冷漠表情没有崩盘,奚元钧简短吐出两个字:“拿走。”摆明态度,他是不会收的。
香囊做得再好,奚元钧也不会收。但耐不住他有一群不靠谱的朋友。
一听他说拿走,一只长手立即就伸了过来,夺走颜姝的香囊,发出连声惊呼:“你们看!怎么是折扇型的,这图,哈哈哈!”
霎时,一群游手好闲的公子们全都围了过来,看稀奇不够,还要争到手里去细品。这群人本就喝多了酒,大大咧咧的,兴致又高涨,导致手脚马虎不能自控。
香囊只是个小东西,被人抢着抢着就脱了手,飞到半空。
那一刻,许多人的心跳都停了。
只见浅底绣花样的精美香囊,还是个从未见过的稀奇折扇型这样一个瑰宝,呈一道曲线坠落,消失在三楼的视线内,掉到了一楼去。
奚元钧下意识张口想骂人,猝然又生生忍住。他盯着这场令人无奈的闹剧,沉默不语,又扫了颜姝一眼。
颜姝此时侧身看向虹楼中间的中环,木然不知如何反应,看起来神情呆滞。那香囊是她半个月的心血,也不知道奚元钧看清楚没有,就掉下去了。
犯了错的那群公子也不是有心的,一见香囊消失在视线内,当即大呼小叫一齐冲下楼去找,留下奚元钧和几位安安静静又不知所措的姑娘。
秦少珩也没去找,他刚才差点抢到香囊,被酒醉没站稳的人挤了一步,不知是谁,抢到了又失手滑落,这把东西飞了出去。短短瞬息之间的事,速度快到他也无可奈何。
怪他们吵吵闹闹地四处跑,距离围栏太近了。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他见姑娘们一个个表情都没了刚才的喜悦,又看奚元钧沉默喝酒,干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别担心,肯定能捡回来。我看那香囊有趣得很,是你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