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光一碗酒而面色不改,能看出来他海量,应该没少在酒席上被人这样折腾。
最关注他的该属颜姝,颜姝见奚元钧酒量不浅,更庆幸她为男子选的酒是金浆洒。
选酒时,那掌柜的说,金浆洒是后劲大的酒,堪称迎风倒。这种酒,若连续喝太多,可能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等到时机成熟,清醒与醉酒大概就在眨眼之间。
颜姝又看向秦少珩,看到他第三次敲鼓的势头不像是轻易会停下,应该会敲很久,又看他时不时看向奚元钧,就明了,秦少珩这人真乃她的得力助手。
她想等奚元钧醉酒,秦少珩就来这一手控鼓,强行让奚元钧多喝几碗。颜姝很感激,心想秦少珩真是专行善事的大好人。有他在,她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第28章 惩罚
秦少珩虽是刻意盯着奚元钧整治, 却是松弛有度的,并不是一连几轮都让花球停在奚元钧手上。他控制着节奏,大概传五次花球, 让奚元钧喝上两碗酒。
大约十六七轮下来,满场男男女女有不少人都受了罚,不过除了一些爱玩的公子,多数人都选喝酒。
奚元钧更是喝了五碗,眼底微微泛红,略显丰润的唇被酒液浸得盈润有泽。
他酒量虽好,但按照这样没怎么吃食物一直在喝酒的进度,恐怕撑不了太久。旁人顶多喝两次, 他喝了五次。颜姝看他虽还是正襟危坐,姿态端正, 但是观细枝末节, 与之前还未开席之前还有有所变化的。
她正看着奚元钧琢磨呢,一抹红色跃到她手心, 鼓点声乍停。颜姝低头,看到那人人避之的绸缎花球,正稳稳当当地躺在她怀中。
颜姝下意识看向秦少珩, 捕捉到了他俊眉中藏匿的狡黠。他是故意的。颜姝以为秦少珩不会管她, 却不料, 等待她的还在后面。
颜姝坦然认罚,将花球放下, 起身来到放置于两排案中的木桶,拨动竹签, 打算利用意念挑一个合眼缘的。
其余人都望着她,没想到颜姝会选惩罚而不是喝酒。尤其是姑娘们, 都在担心,要是颜姝抽到不妙的惩罚,本好好的,却在奚元钧面前丢了丑,可怎么办才好?
但颜姝会是那等被动,没有准备的人吗?
她选定竹签,抽出来查看,念道:“跟着鼓点即兴舞蹈一段。”
一听这话,心提在嗓子眼的姑娘们,霎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心想,跳舞好啊,虽然即兴难了些,鼓点也难配合,但跳舞总比其它折腾人的惩罚要好上太多了。
刚才,颜姝状似在纠结选哪一个签子,实则是在找被她动过手脚的一支。她在写惩罚时,特意用笔尖在竹签上方留了一个极小的墨点,不特意看就不易察觉。可若明知那里有墨点,眼尖的人就能从一大把竹签中轻松挑出它来。
她早就想好,若她接到花球,选喝酒是无益处的,只有选惩罚,做些能看见的事来,才好给奚元钧留下深刻印象。她能想到的,首先便是跳舞。
颜姝并非极精舞乐,只能说凭借聪慧和修长窈窕身段,能将舞蹈跳得比寻常人好看。这就够了。
为了不让目的性显得太明显,颜姝额外给舞蹈加了两个难度。即兴起舞、随鼓点起舞,这两个都能称为难点。但好处也显而易见,但凡她能处理好,舞得利落惊艳,她收获的成效也远比普通一舞要更多。
在颜姝公布她的惩罚后,立刻就有了声音来施压。
秦相宜的音域本就高昂尖利,她一开口,顿时压住了其他人的声音:“颜姝,抽个这么难的惩罚,你也不换一换?”
秦相宜这么说,既是为了把颜姝架起来,也是好心。她一个擅舞的人,都不能保证能够妥善完成这个惩罚不出错,更别说跳得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还有这么多男子,要是跳得不好,得多丢人啊。
她撑着下巴望颜姝,很好奇,她怎么不见慌张失神呢,就那么有把握?
颜姝询声看来,冲她笑笑:“无碍的秦姑娘,大家都没换,我就不做特例了。”
秦相宜也扯起嘴角笑了笑,却意味不明。她乐得看热闹,好奇心满涨。她倒要看看,颜姝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她没见过的。
这群公子本不知道这惩罚究竟有多难,一听这对话,连秦相宜都出口劝,才知道难处。她和颜姝非亲非故的,还有旧怨,正是巴不得看人出丑的时候。她能这么说,说明随兴起舞真不简单。
秦少珩听罢,扬声也赞了句:“颜姑娘好担当。既是随鼓点起舞,你需要我如何奏鼓?”
颜姝将放签筒的小几放到边缘,空出中央场地,回应秦少珩:“既是随性的,秦公子不必照顾我,你来定便好。”
先不提颜姝待会儿跳得好不好,就冲她这态度,围观的人都要给她叫声好。
颜姝言罢,面对着姑娘们的方向,摆好起势,背影对着另一边。
她把中央的小几拿开,站在正中舞蹈,是极正常的,挑不出错处。但是吧,站在这里跳,和站在奚元钧面前跳有什么区别?
明知她故意,却无可奈何。
但接下来,思考颜姝故意与否的想法,被她随性矫健的舞姿全然拂去。
惩罚是自己写的,颜姝早就想好了,既然她跳不了柔美清婉的舞蹈,那就借奔腾利落的鼓势,来一场糅合曼妙姿态与舞剑一般矫健的“鼓点舞”。
之所以叫鼓点舞,是指颜姝的身躯会随鼓声的每一次变幻,摆出各式舒展身躯,长臂伸展的美感姿态。鼓点落下,姿势变幻,中有衔接,如同皮影的舞戏一般,干脆利落,却又不失美妙。
尤其奏鼓之人是秦少珩,他眼睛不错地盯着颜姝的动作,刻意在配合她。适合小幅动作时,他敲鼓轻快,见她应当可以大换动作,他又延长空隙。并且这鼓点的节奏,还能保持听起来与“踏歌”神似。
全场中,最适合观看欣赏颜姝舞姿的位置,是她正对着的奚元钧。
奚元钧饮了不少酒酿,指腹撑着额头,眼神之光忽明忽灭。
他抬眸看去,颜姝的独特舞蹈远不如配有舞曲的水袖舞婉约曼妙,她似乎像是舞剑一般,但因为身姿极美,手臂修长、指如削葱,每一个动作都呈现得极尽女子窈窕姿态。恰好又因为她今天穿的是下裤而不是裙装,更适合她这样舞蹈。
她的动作看着虽干脆,却丝毫不输于任何排布妥善绵软舞蹈的美感。
头一次见如此特别的人和舞,哪怕奚元钧刻意在避让和颜姝纠葛,也不免被她吸引,目光不知不觉追随她的动作。
迟迟泛涌的酒意给眼前蒙上一层模糊水汽,她如孔雀美丽,又如游龙矫健,并没有在刻意讨好谁的感觉,全然沉浸于自我,是在认真地呈现一支舞蹈。
冷淡如奚元钧,也不得不肯定她的好。
尤其令奚元钧意外的是,颜姝全程面对女子那一方,并没有回头来看他,这令他从始至终都是放松的。因此,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静静盯着颜姝看了多久。
因为是惩罚,秦少珩的鼓点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他也怕太久了影响颜姝的状态,让她灵感枯竭。因此看着差不多了,秦少珩适可而止地最后一击,双锤定音,颜姝也随他鼓槌落地,最后一个姿势定住,收尾。
其他人只觉得看没看过瘾就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之感令人心潮澎湃,姑娘们拊掌叫好,公子们更是敲箸击碗来表达赞美。
颜姝带着盈盈笑意为众人施了一礼,随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姿态落落大方。
全场反应最大的,其实当属秦相宜。
“好啊好啊,好你个颜姝。”她笑得明媚,眼眸中洋溢的是欣赏与赞叹,“还从未见过谁如此舞蹈的,你真是让本姑娘开眼了。”
其实秦相宜对于她喜欢的事物,从不吝于夸赞。别说她并没有多讨厌颜姝,就算她是她的仇人,她也会在心里承认,颜姝跳得就是好。
颜姝蛮意外的,秦相宜竟然仅仅因为看了她一支舞,对她的态度陡然转变这么多。如此敢爱敢恨,又赏罚分明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颜姝不由得端起倒了酒的小盏,双手奉向秦相宜的方向:“秦姑娘如此盛赞,颜姝愧不敢当。”
她喝尽盏中酒液,聊表心意。秦相宜也端起小盏,一口饮尽,腮处鼓起。
这场景,让颜姝感觉,似乎像是“一笑泯恩仇”。
有了这样一支人人都挑不出不好的舞蹈,从此,颜姝在这群公子姑娘们心里,印象更加好了。谁不欣赏有胆识又有能力的人呢?
这之后,酒席玩乐的氛围更酣,人人也都放得更开了,愿意抽签认罚而非喝酒代替的人越来越多。二十几个本不熟的年轻男女,关系也在宴饮欢笑中变得熟稔。
酒过三巡,就连颜姝也喝了三四盏果酒。她一直注意着奚元钧,见他起身,知道他应当是要去更衣的,她便也起身跟了出去。临走前,颜姝和好友们换过眼神,告诉大家,她有事去。
两人离席走后,厅中剩余人有一小段意味深长的静默,随后又纷纷不约而同转移,说话玩笑,将人人心知的事默契压在心底。在场众人,都对颜姝和奚元钧能成一对佳侣乐见其成,既盼着颜姝表现优异,夺得君子心,也盼奚元钧知情知趣,那一颗防备之心适可而止。
远离台榭之后,颜姝寻了个隐僻处,等待奚元钧去而折返。她没带丫鬟,奚元钧的小厮为护主周全,跟着一道去了。他饮酒不少,也不知道现在状态如何,仍是微醺呢,还是已经醉了。
颜姝方才追出来,看奚元钧步履虽从容,步伐却不快,她猜测,就算没醉,也应该差不多了。
等了不久,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形衣饰,颜姝两手交叠,垂首静立,等待他走近。
这处有一面石墙,爬藤与树掩映,无人遂显幽静。所以奚元钧远远的也看到了她,知道颜姝在等他。
酒意上头,奚元钧的视线并不如平常那样清晰。他所见世界,似乎被遮了一层轻纱,朦胧混沌。但即使隔着十几步以上远的距离,那道身影仍然明晰可辨。
不是指她的身影清晰,而是,印象清晰。
追究缘由,应当是之前颜姝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舞,她的举手投足,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印入浩瀚识海。哪怕此时奚元钧看不清她的脸,却只需一看,就知道那等待的人,是颜姝。
她在没引发他内心波澜之前,却在蓦然之间,率先有了分量。细微之别,并未引起奚元钧的注意。就好比一整面的墙,抽走一块石砖,墙面纹丝不动,并不会发生变化。
可将来哪一天,颜姝抽走的砖块越来越多,石墙终究会有坍塌的时候。
发觉有人在等待,奚元钧的小厮低下头去,走路脚步放轻,呼吸都抿着不敢放声,生怕惊动了他主子,导致对人家姑娘不理不睬。
奚元钧倒不至于对颜姝躲着走,只不过在走到近处,颜姝走过来时,他问:“何事?”
好在颜姝的确有事,若她没正经事,被奚元钧这样公事公办地盘问,恐怕“一腔柔情”要散作飞烟,飘飘散去了。
她没作娇羞姿态,如同对朋友说话那样,不卑不亢,有话直言:“奚世子,我们颜家是从豫州来的外地人,近日想在京中购宅,能买卖的宅邸都不太好,可看上的优宅,大多都仅供租赁。恰巧,我们最满意的一座宅院,正是贵府的产业。我便来找奚世子,斗胆问问,能否帮忙回旋,将宅子卖给我们颜家,价钱好商量的,我们别的没有,银钱备得足足的。若事成,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在颜姝还未开口之前,奚元钧看她一本正经,像是“有事”找他的模样。他还想,颜姝能有什么事找他。听罢她所言,奚元钧那与生人的薄薄一层隔阂消散。
他沉吟片刻,才答复颜姝:“我可以帮你禀告家母,但结果不保。”
颜姝来找奚元钧,本也没指望他直接包揽此事。掌握家产,当家作主的多是府中主母或主君,只要奚元钧答应帮她从中搭个桥梁,递个话,就已是恩德。
颜姝喜出望外,笑吟吟地给奚元钧福了一福:“有劳奚世子了,您真是个大善人。”言辞虽夸张了些,却也是她一贯高兴时会有的反应,因此说得并不刻意。
一来,购买宅邸这事对颜家很重要。二来,只要奚元钧答应此事,不仅仅是这一次有话说,后续会为颜姝提供许多接近他的理由和机会。一来而去的,能先处成朋友也不错。
颜姝夸大的溢美之词令奚元钧浑身不适,他无话可回,抬脚走了。跟在他旁边低着头的小厮肩膀抖动,是在偷笑呢。
颜姝扭头看了,心想,看来应当没什么人会像她这样夸奚元钧,不然那小厮何故跟见了稀奇似的。她笑笑,越是这样,她偏要这么做这么说,这一次奚元钧听了不适,多来几次,适应了就好了。
颜姝得了好结果,心情愉快地回到厅中。她见其余人都纷纷打量她,眼神掩饰不住好奇的味道,再一看奚元钧,便懂了。
奚元钧是先她几步回来的,他平平淡淡,别人从他那里看不出来门道,又想知道两人单独说了什么,可不只有盯准她了么。颜姝一路微笑,折回席位落座,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看上去挑不出一点不对劲。
这便是有好消息的模样。
颜姝的好友们都放心了,男子那边可就躁了,好奇得抓心挠肝,又没法从奚元钧嘴里撬出答案,他那小厮也是个嘴严的,好奇的一众人不知多憋屈。
颜姝特意给暗示,营造有所进展的状况,也是有目的的。
这群在列的公子,几乎都是平日和奚元钧来往甚密的一群人,能让他们接纳自己,乐见其成,对颜姝来说大有好处。现在已经有这样的趋势,颜姝再递进一把,推波助澜,让他们以为奚元钧那块寒冰玄铁有即将融化的迹象,能让他们更关注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