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主任是笠恒药业中部某个分公司的二把手。
晏在舒后背惊凉,心脏都漏了一拍,有种伸个懒腰但发现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的惊悸感。
“那他也是倒了霉,始于人情,终于世故,几年后彻底成个没法解决的事故,”裴庭啧啧地指着她,“得亏你生在新时代,你知道就你这性质,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早被灭口了。”
晏在舒烦死他了,抄起纸团丢回去。
裴庭躲了这一下,开始走怀柔路线:“搞医药的没有单枪匹马的,你懂吧,人现在树大根深,社会形象也挺正面的,股价一路往上爬,这片子咱就不播了吧。”
“你先闭嘴。”晏在舒开始咬手指头。
这事儿牵涉之广,怪不得辛鸣语焉不详,他爹还盘算着回海市落叶归根,犯不上搅进这浑水里,晏在舒抓了一把头发,“我在想。”
裴庭还在持续输出:“别咬了,想什么呢,这点敏感度你没有?我也不瞒你,网络上那些视频是我找了门路删的,这叫托底,这他妈叫给你托底!”
“哥。”晏在舒看他。
“听哥一句,你一个学生,别牵扯这些事儿,后面的盘子错综复杂,这事儿你捅不捅呢,都不会有半点风波到你头上,就谢听梅那护犊子的劲儿,保准给你挡了,但阿嬷快七十啦,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不容易,让她清闲几年行不行。”
晏在舒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裴庭绕过桌子,坐她边上:“那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吧,这片子播不出去的。”
这样一说,晏在舒就很不服气了:“干嘛,什么时代了,玩只手遮天这一套?”
裴庭苦口婆心劝:“什么时代了,你玩理想主义这一套?别了,我给你提个最优解。”
“你说。”
“笠恒药业总有跌下去的一天,我们就攒着力气,等他跌下去了,再把片子往上边一递,给他锦上添点花,又解气,又过了自己的良心,多成熟啊你看,所以呢,把母带给我呗,我替你管着。”
“……”晏在舒推开他,“诶你别挡着我,烦。”
“你以为你是一家电视台啊,以为你是法治频道啊,你是单枪匹马,小屁孩儿,”裴庭也燥起来了,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走两步怼一句,“唐叔为什么要送拍藏品,真做慈善吗,真是为世界科技与人文添砖加瓦吗,那是为了自家公司没有专利纠纷,为了集团利益,为了周一的股价!”
而晏在舒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看回去,“就事论事,别跟我扯别的,一件错事,你讲那么冠冕堂皇干嘛,相反,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因为这就是事实!因为这世道他妈的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庭一拍桌子。
“拍卖会你也在,晚宴那就是海市今时今日的生态缩影了。别说笠恒药业不让你播,孟介朴也不会让你播,因为它不利于海市医疗体系的舆论走向,具有煽动嫌疑,容易被个别激进人士利用,对整个医疗环境都不好,奥新也不会让你播,因为你片子里指名道姓的笠恒药业,是他们生物医学研究部的下游供应商!供应商就他妈的坐在桌上!”
说得太重,裴庭又不忍心,觉得自个儿跟个夹心饼干一样,两头不讨好,摆手让她赶紧走。
“不信是不是,去问问你男朋友。”
“哦,不对。”
“前男友。”
***
“孟非石的家族基金在笠恒药业的持股量,仅次于李笠。都说他俩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的。”
“这事儿要真的捅出来,笠恒高层是什么态度,奥新是什么态度,你前男友于情于理都会知道。”
车内安安静静,晏在舒一下下转着手机,裴庭的话还在脑子里打转,屏幕时不时地亮起来,转了三四分钟,突然划开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号码。
越输,手指动作就越顺滑,就像弹琴拨弦一样,肌肉记忆先于脑子背叛了意志,绿色拨通键毫无征兆地点下去,进入通话界面,晏在舒呼吸缓慢。
“嘟——嘟——”
一把挂断。
手机丢到副驾驶,打火踩油门,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停车场。
不是不知道裴庭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让她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整件事就是误打误撞,这整个圈子对晏在舒来说也都过于复杂,最好的方式就是交给上一辈处理。
而上一辈的处理,就是置换利益关系。
没人会追究桉县那座废弃药厂怎么回事,是违规排放导致水源、土壤或者空气污染,还是不当用药让十几名儿童药毒性致聋,负责人是不是能受到相应处罚,那十几名儿童及其家庭是不是能得到应有补偿,他们的后半辈子谁来负责,以及,笠恒这样的作派下,未来会不会还有更多更严重的纰漏产生。
只有晏在舒一遍遍看录像里的画面,一帧帧切,一幕幕放。
从白天放到日落。
她在客厅坐了一下午,没挪过位置,指甲啃得坑坑洼洼,而手机里,课题小组的群消息不断弹出来,他们小组提前完成了课题进度,多出三天假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第一个小长假的安排,变成一个个不断累加的灰色数字,躺在晏在舒的列表里。
然后“叮”一声。
同桌在群里@所有人:【朋友们,楼管刚来发话了啊,下个月我们不用这课题室,要腾给别的小组,让我们把东西收收,要改大门密码了。】
【我现在就在这,用箱子给你们装起来了,[图片]谁的五子棋?[图片]谁的U型枕?[图片]谁的耳机?[图片]谁的午休椅?[图片]谁的心理书?】
底下跟鱼泡泡一样,跟上一连串消息,一个个都在认领东西,同桌一个劲儿催:【搞快点搞快点,一会儿我还得看网球赛去呢。】
晏在舒给她私发了一条:【沛沛,耳机和上面的书是我的,一会儿我过去拿。】
-同桌:【好嘞耳机给你装上了,书是哪本书哇?】
顿一下,晏在舒回:【《臆症研究》和《性学三论》。】
所以又回学校取了趟东西,从门卫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课题中心边上就是体育馆,临近大操场,她抱着箱子就往操场那条道儿走,近些,这个点儿运动的学生特别多,天边滚着赤霞,场上滚着热汗,足球场上两支队伍赛况焦灼,四周有三五成群正在慢跑的学生,左侧露天网球场应该是有友谊赛,里外里围了一圈人,叫好声此起彼伏,特别热血,一颗颗球砸地声清晰可闻。
晏在舒从窄门进,背着球拍穿着球衣的人一个个擦着她跑过去。
而她刚刚上台阶,折过操场侧门,余光里就压来道阴影,以为是跑步的学生,晏在舒动作利索,一个侧身躲了,手臂被轻轻一拍。
“巧啊同学。”
辛鸣。
晏在舒从惊到镇定,短短半秒后给了回应:“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讲课,你们导演系让我来讲两天电影史。”
晏在舒笑笑:“现在该喊辛老师了是吧。”
入口处人来人往,晏在舒往旁偏了一点儿,挨着网球场外走,辛鸣就站她右手边,正好挡住了进进出出的人潮,也是挺贴心了,他瞄一眼晏在舒手里的箱子。
“我帮你拿?”
“不用,”晏在舒掂了掂箱子底部,“挺轻的,一些午休用品。”
“听裴庭说你今天找他去了?”
“他找你兴师问罪?”
辛鸣也笑:“不至于,顶多数落两句重色轻友。”
“你这话我没法回。”
“那我说 Ɩ 两个建议,你听听看?”
晏在舒点头。
“裴庭会有情绪,就是你没给他母带,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要么把播不了的部分做个删减,在宣发上下点功夫,同样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听障人士,这样,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就实现了。”
晏在舒眼睛被谁的眼镜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曲线救国是吧,第二个呢?”
网球场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观赛,安全网昨天刚刚拆卸维护,一块“禁止驻足、行人绕道”的牌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左侧沸反盈天,右侧是滚滚下沉的夕阳,辛鸣说。
“第二个,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晏在舒笑一下:“我……”
话刚出口,球场上回荡的欢呼声宛如秋千,跟那颗万众瞩目的绿毛球一起,抛高直击落地,一砸,一弹,又在半空中划出道曲线,一溜儿齐刷刷的脑袋跟着转出球场,电光火石一样快,谁也没反应过来,一道道眼神和抽气声随着那颗球砸落而有了实处。
哇……
倒了霉了。
纸箱哐当砸在地上,晏在舒左手臂一片麻,整个身子被砸得往右边偏,踉跄一下,直接撞上了辛鸣,辛鸣反应也不慢,伸手撑了一下她的肩,好悬没摔,她怒气冲冲扭头,场中那群人也愣了,失手投球出界的那男生丢了球拍,一路小跑过来。
“没事吧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同学,哎呀我这臭球……”
晏在舒没看他,她的目光越过这男生,看他身后的球场。
铁丝网外是赤金色的天,云像翻涌着的岩浆,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悬在天边,而球网这侧,孟揭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口急剧起伏,下巴滴着汗,光都青睐他。
而他单手拎着球拍,在场中走,眼神抬起,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晏在舒身上,落到纸箱滚出来的那本书上。
第69章 清净
两本书边角磨破了, 被抚得平平整整,上边压着一副耳机,盖着一张薄毯子, 几样东西都被拍掉了灰, 稳稳妥妥压在纸箱里, 搁在诊所的长木椅上,空气中浮着浓郁的中药味,蓝色帘子半拉,里边站着三个人。
“没要紧, 没要紧的啊, 骨头没有损伤,”老中医戴着口罩,眼镜腿儿用两条细链子挂着,垂在身前, 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什么球砸的?”
“网球网球,”失手那男生忙从兜里摸出颗绿毛球来,“肇事者和肇事球都在这儿了。”
这个点, 又逢周末,校医务室没有值班医生,晏在舒本来觉得没有什么要紧, 要打这操场过, 被羽毛球篮球足球来个亲密接触的概率不比偶遇前男友低,但打球那男生特紧张, 像是第一次砸了人,折回去捡拍子的一会儿功夫, 再回来就急得面红耳赤,非要带晏在舒上医院。
没见过肇事者比受害者还急着验损的。
晏在舒嘴皮子磨得比手疼,最后说算了,校外两百米有家诊所,就那吧。
老中医看了左臂骨头,这会儿掂着球,一手捻着眼镜腿儿低头去看,晏在舒慢慢把袖子捋下来,听老中医说。
“哎呀,竟很实哦,重重的哦,那怪不得啦,有淤青是正常的,几天就消下去了,不放心你就擦擦药油,化得是比较快一点。”
“真的假的,我很内疚的啊大爷,”那男生一个劲儿追问,“哪个药油好一点,有没有现在擦立马好的?”
“这是淤青啊!擦什么马上好啊!”老中医吹起胡子,“你以为橡皮擦啊!”
“您小点儿声嘛,那我我我,我来付钱先……”
老中医捏着簿子,跟男生走了出去,那帘子一晃,视线里横出一条斑驳掉漆的长木椅,椅子一边放着晏在舒的纸箱,另一边倚着只球拍,球拍边是男生的一截小腿线条。
半秒不到,被辛鸣挡住了,他把她的外套递过去,“活动一下,看看怎么样?”
晏在舒徐徐收回视线,“没多大事。”
“现在的男孩儿,挺肯担责任的。”辛鸣在她披衣服时,转过了眼神。
晏在舒站起来,穿着外套,听这话就笑:“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一样。”
“大五岁也是大,所以我现在追你很有压力的你知道吗?”
这话晏在舒又没法接了,而这时帘子外,长木椅发出“吱呀”一下响,晏在舒刚刚把左手臂套进牛仔袖筒里,帘子“刷啦”一下被拉开,老中医又戴上了口罩,念叨着。
“右手是吧……来来……我看看右手。”
检查间里一下子被光污染了,变得亮堂堂,晃得人心烦。老中医这话落,辛鸣在看医嘱单子,那男生站在药柜前东瞄瞄西看看,谁也没追究老中医再次折返的原因,而帘子边空出了一方空间,孟揭就坐在那,他身上的汗都消干净了,穿着件运动帽衫,手上缠着护腕,手机握在掌心里,眼神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落。
晏在舒一眼都没往那里带,也没对前男友的隔空关怀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坐下来,伸出了右手。
在小诊所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钟塔边,俏生生的半缺,那男生一推门出来就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晚上一块吃个饭,同学你赏个脸,我请。”
晏在舒说算了吧。
“别呀,大家不打不相识嘛。”
晏在舒说还是江湖再见吧。
“哎呀,那太可惜了。”
辛鸣帮她拿箱子,从小诊所那玻璃拉门里出来,“可惜什么?”
“想请学妹吃个饭,被拒了。”
这男生一头卷毛,讲什么话都像恨不得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怪可爱的,辛鸣也笑:“还是经得少了,多习惯习惯。”
“习惯习惯怎么了?”
辛鸣:“下次就不会再受伤了。”
俩人站在诊所门口笑,眼风飞来抛去,后面推拉门又响。
孟揭是最后出来的,他个儿高,云淡风轻往门口一站,就把里边的灯光团团遮住了,一角侧影来到晏在舒身旁,她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