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许久, 恢复了几分清明,只是双唇抿着,别过脸:“那时你我尚未圆房, 自可以兄妹待之,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 让我如何把你视为妹妹?”
沈椿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脸上不觉有点发烫,低头哦了声。
谢钰只觉得气涌如山,竭力压住起伏的心绪。
他并未直言和离的事儿,只是淡淡道:“谢家在附近尚有几个别院, 我可以安排你先去别院小住,等冷静下来,再...”
如果是换做之前, 在看到沈椿收拾好这一地箱笼的时候,谢钰已经在那张和离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了。
但现在, 即便沈椿为了和他彻底断绝夫妻情义,甚至不惜说出结为兄妹这样伤人的话, 他还是再次出言,试图挽留住她。
沈椿却坚决地摇头:“我已经考虑好了。”
早死早超生, 她本来就不是心志特别坚定的人,再多留几日,只怕她又舍不得走。
谢钰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无话可说。”
在她的屡次拒绝之下,他的高傲不允许他再做出留人的举动。
沈椿心里说不出失落还是放松,虽然她是打定主意要和离,但到底当了小半年的夫妻,也是有过恩爱甜蜜的时候的,谢钰连句正经挽留的话也没有,只是让她考虑清楚,他甚至连一句‘能不能不和离’也不屑于问。
她是个擅长自我开解的人,瞧谢钰心里没有半点夫妻情义,这不恰好说明了她和离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她又取出和离书:“那就在这上头签字吧。”
谢钰又闭了闭眼,才维持住了冷淡面色:“和离一事,非你我二人能决定,还得告知两家父母,这张和离书才算作数,你考虑清楚了吗?”
沈椿倒是没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去请承恩伯和万夫人了。”
她和生父继母一向不亲,自打成婚后就没有来往过,这会儿也是以爵位称呼的。
其实承恩伯府那边儿倒是主动来找过沈椿几次,不过谢钰瞧出他们动机不纯,一概打发走了。
她这会儿倒是突然伶俐起来,为了和离竟处处考虑周全,谢钰抑制不住地面罩寒霜,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想再见到那张往日令他心生柔情的脸,他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她一眼。
幸好他也没站多久,长乐很快来通报:“小公爷,夫人,夫人娘家父母来了。”
承恩伯夫妇自打被谢钰明里暗里地敲打过几次,无事也不敢上门,今日谢府派人来请,俩人心知必有大事发生,一路惴惴不安地来了谢府。
果然,一听到谢钰要和沈椿和离的消息,承恩伯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倒是万氏微微错愕之后便迅速垂下眼,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不过沈家这边地动山摇,谢国公和长公主亦是满面错愕,长公主都劝道:“这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和离非同小可,你们还是再想想,切莫因一时赌气说出让彼此后悔终生的话。”
她原来瞧沈椿总
是不大顺眼,如今瞧这孩子越来越好了,怎么俩人反倒要和离了!
承恩伯亦是道:“是啊是啊,三郎还是再考虑考虑。”
他这岳丈当的像下属一般,他忽又扫了眼沈椿,暴喝道:“孽障,还不来跪下!”他指着沈椿便骂道:“定是你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才惹得三郎不快,还不向他叩头请罪,保证今后三从四德,勤谨侍奉!”
他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谢钰皱了皱眉,侧身拦住:“承恩伯误会了。”
他神色淡淡,三言两语把责任全揽在自身:“自昭...自夫人嫁入谢家之后,一向勤谨自持夙兴夜寐,上能照料父母,下能侍奉夫君,无一不周全妥帖,是我公事繁忙,无心照料家里,以致夫妻二人疏离,我们二人和离,责任全在于我。”
他眸子低垂,定定看着沈椿:“彩礼陪嫁,还有这些日子在谢家所用的金玉器物,夫人可如数带走,以全你我二人的夫妻之情。”
长公主本来还想再劝,但听谢钰这话似乎大有深意,她便微微挑了下眉,没再做声了。
谢钰都已经把责任大包大揽了,承恩伯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在谢钰跟前,也没他说话的份儿。
他忍不住叹气:“这...哎,这...”
任由他如何叹气,两边儿还是最终签下了和离书,承恩伯脸色难看至极,恳求谢钰:“今天是大年初一,传出儿女和离的事儿实在难听,三郎,咱们能不能先暂时瞒下此事,对外只说她是回娘家小住?”
谢钰毫不犹豫地应下:“自然。”
沈椿一直闷不吭声,直到两边商定,她才终于开了口:“我还有件事...”
谢钰‘嚯’地搁下笔,那双素来沉静淡然的眸子竟直直地瞧向她:“何事?”
他顿了顿,缓了缓身子,却一字一字定定道:“你只管说。”
沈椿却看向长公主:“我想和母亲...殿下单独说。”
谢钰淡色的双唇抿起,神色又淡了下来。
长公主有些惊诧,先是看了谢钰一眼,才道:“好吧,你随我过来。”
两人转进内堂说了几句,很快沈椿便出来,跟着承恩伯和万氏一道儿走了——只有谢钰没走,云淡风轻地一畔跪坐。
他微微抬眼,看向长公主,似有话在唇边萦绕,可他就是冷冷淡淡地不开口。
他分明是想问沈椿方才跟她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他,长公主心里暗笑,却不惯他这毛病,故意捧起茶盏:“哎呦,我这茶水怎么都冷了。”
谢钰看了母亲一眼,一手持着茶拂,一手托着茶碗,亲手为她冲了一碗茶汤。
长公主含笑接过,又捶了捶腰:“今儿个腰也有些酸痛...”
谢钰皱了下眉:“母亲。”
长公主见他这般不经逗,微微哼了声:“罢了,不逗你了。”她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你知道的,我每月总有那么几日腹痛难忍,阿椿记准了日子,每个月来帮我按摩穴位,还研制出了一种草药包贴在小腹上,可以治体寒之症,她刚才是在问我,以后每个月她还能不能过来。”
谢钰一顿,轻轻道:“承恩伯府对她一向冷淡,她是想托庇于母亲。”
长安女子和离倒不算新鲜事,但承恩伯府怕是容不下和离的沈椿,最好的结果怕也是发配到哪个穷乡僻壤,随便找个乡绅嫁了,但如果长公主每月都需要见她一次,那沈家就会有所顾忌,也不敢随随便便打发了她。
她连怎么应付沈家都想好了,可见准备之周全。
谢钰舌尖漫上一股酸涩,从唇舌到肺腑皆是冷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她倒很欣赏沈椿这般作为:“这孩子,实在是长进了。”
她慢悠悠叹了口气:“她故意背着人问我,是怕被我当面拒绝,让承恩伯知道了,更要慢待于她。”
她又故意瞟了眼谢钰:“我还记得这孩子刚来的时候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现在实在是出息了。”
谢钰眼眸低垂,静默不语。
虽然他还是八风不动的那张脸,但长公主却无端看出一股黯淡来,她顿了顿,又问:“别说她了,先说说你吧。”
她一昂下巴:“我倒要问你,你身为堂堂京兆尹,应该知道,和离书由双方父母签字之后,还得拿到你们京兆府销户吧?方才你故意不说,存的是什么心思?!”
而且谢钰还着意要保留她在谢府时常用的东西,这哪里是要一别两宽的意思?
谢钰手指拂过眉眼,难得露出疲态:“承恩伯府上下待她凉薄至极,她又没有旁的依靠,我只是不想她日后无路可退。”
直到现在,他依然把她提出和离的举动视为一时冲动下的赌气之举,所以他才那么轻易地让她走了,彼此分开几日冷静冷静也好。
他能瞧得出来,昭昭对他非常依赖,这种依赖不止是物质上的,感情和精神上也是,她并不是那种强势独立的性情,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依靠他,他不知道这种依赖和喜爱源自何处,但他却并不厌烦,甚至隐隐乐在其中。
就算撇开感情不谈,只说现实,谢家随意一张毯子,一柄折扇,在外面可能就是万金难求的宝贝,她吃的用的,无一不是稀世奇珍,由奢入俭难,更别说她身为谢家夫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出了岔子也有人替她遮掩,她不用谨小慎微,也不用看人脸色。
她可能觉得在谢府的日子憋闷不如意,偶尔还会碰上意外之险,但等她离开这个安乐窝之后,才会发现外面那么多豺狼虎豹等着把她生吞活剥。
所以他相信,昭昭会回来的。
长公主懂了。
他在怜惜沈椿。
在以一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方式怜惜她。
她摇了摇头:“你实在太高傲了。”
谢钰眸里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静从容:“并非我高傲,只是人性如此。”
长公主呵呵冷笑:“这世人并非都在你的筹谋之中,到时候看你还从容不从容得起来。”
长公主不欲多言,唤来女官低声吩咐几句,又道:“去,好好敲打敲打承恩伯府。”
第044章
承恩伯自身无甚实权, 无非是借着贵妃妹妹的势,得了个虚封的伯爵和从四品的闲差。
如今嫡出的二皇子已经成了废人,沈贵妃既得宠,膝下又有皇子, 承恩伯自然想争上一争, 本来想好好笼络谢钰这个贵婿, 这下可好, 鸡飞蛋打了。
即便谢钰已经亲口承认了错在自身, 但承恩伯又不敢寻他的不是,便只得把火撒在沈椿头上。
他与沈椿本就不亲厚,刚出谢府, 他便指着她鼻子怒斥:“瞧瞧你做的好事,我们沈家还未出过和离的女子, 你让承恩伯府还有何颜面待在长安!”
万氏好言相劝:“既然事情已定,阿郎还请息怒,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办?”她不经意地提醒:“继续留在长安,阿椿只怕会遭人非议。”
承恩伯回过神来:“对了,明日我便命人送你回信阳家庙, 你便在家庙里静思己过,安心侍奉祖先吧!!”
从方才到现在,沈椿一直闷不吭声, 这会儿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去,我又没做错事儿, 凭什么我去?”
她和承恩伯相处的时间不长,待在沈家的时间拢共不到俩月, 自她家人之后,父女俩有小半年不曾见过, 在承恩伯的印象里,这个女儿一向憨厚沉默,还不曾有顶撞他的时候,承恩伯不免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他气的手指轻颤:“你,你...”他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敢这般忤逆父母,看来你在谢家也是这般做派才招致厌弃,罢了,也不必等到明日,回去你就收拾东西动身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公主身边的女官从西门绕了出来,她先是扫了怒气冲天的承恩伯一眼,又款款上前,向着沈椿行了一礼,扬声道:“我们公主每月总有几日腹痛难忍,得娘子过来照料诊治才行,不知娘子日后可还方便?”
沈椿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我方便的,母...殿下随时喊我就行。”
女官冲她一笑,又转向承恩伯夫妇,拿着架子:“长公主抱恙在身,须得沈娘子亲自照看,为着公主的身子,二位日后也得把沈娘子照顾好了。”她威严道:“明白吗?”
承恩伯和万氏齐刷刷僵了神色,不可置信地看了沈椿一眼,才勉强笑笑:“请公主放心,阿椿是我女儿,我自会好好照料的。”
女官满意颔首,这才转身去了,沈椿在谢家呆的久了,胆子也大了许多,故意慢吞吞地问承恩伯:“爹,您看我还去家庙吗?”
承恩伯恨恨看了她一眼,重重拂袖而去。
等上了马车之后,沈椿才慢慢盘算起以后的事儿。
沈家不待见她,她也不想在沈家多待,谢家的彩礼和沈家的嫁妆沈家当然不可能让她带走,但谢家给的月例银子非常丰厚,她手头攒了一点钱,打算找机会离开沈家,她已经跟沈青山夫妇说好了,以后会搬到咸阳城去住,买几亩田一间房,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得不说,读书认字还是有很大好处的,如果换做以前,她考虑事情绝对不会这么周全。
想到这处,沈椿又掀起帘子往谢府的方向看了眼。
就算没有人爱她,她也必须把自己照顾好了。
沈椿暗暗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劲。
等回到沈府,承恩伯先安排了一处客院让沈椿暂住,又同万氏商议:“你看这事儿应该如何处理?”
他还惦记着谢钰这个贵婿,忍不住问:“你说谢家那边儿...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初和谢钰议婚的是万氏的女儿沈信芳,若非沈椿横插一杠,没准现在沈信芳已经安安稳稳当上了谢家夫人,如今瞧两人和离,万氏心里正痛快着了。
听承恩伯这般说,万氏忙劝:“万万不可,谢家主意已定,和离书也出具了,大笔的赔偿也奉上了,若再惹恼了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她故意看了承恩伯一眼:“我倒有个主意...”她边思量边道:“这些日子,不如紧着帮阿椿相看人家,在和谢家的事儿传出去之前,尽快把阿椿发嫁出去,这样既能保全了咱们家的颜面,不必被外面议论,咱们也不至于得罪长公主。”
承恩伯神色一动:“这主意不错。”他迟疑道:“只是仓促之间,哪有合适的婚配人选,阿椿出身不高,又是二婚...”
说句不好听的,谢钰哪怕是二婚,长安城里也有点大把的高门闺秀等着嫁,但沈椿...哎,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