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唤了声:“小公爷,小公爷...”
谢钰如梦方醒,缓缓回神,忽的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待夫人如何?”
长乐忙道:“卑职不敢妄言。”
谢钰:“你但说无妨。”
长乐踌躇良久,方才道:“额...不偏不倚,赏罚分明?”
他心里自然是向着谢钰的,说的话也是尽量客观了。
凭良心说,谢钰处事公正,驭下大度,分寸拿捏得极好,极有家主风范,不然也不能让他们誓死追随了,但这一套准则放在夫妻之间,只怕是行不通的了。
他自认为待昭昭极好,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好,只是这八个字——‘不偏不倚,赏罚分明’。
谢钰默然无语。
他一步步踏进屋里,‘砰’一声,房门紧闭,再未传出一丝动静。
......
谢无忌叛国的消息很快传回长安,他虽然不是正经谢家子,到底也姓谢,如今犯下这样的大错,谢家难免被推上
了风口浪尖。
就在这个当口,朝里又爆出了另一件大事儿——谢无忌的生母是突厥可汗独女,突厥可汗膝下子嗣凋零,仅剩下的孙子哥舒苍体弱多病,又被送来长安为质,这也就是说,谢无忌日后极有可能继承王位,成为下一任突厥可汗!
一个叛国的叛徒逃亡突厥,和一个将要继位的王子去往突厥,这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皇上听说此消息后勃然大怒,立刻下诏令谢钰回长安问责。
这事儿事关重大,长乐接到信儿半点不敢耽搁,急急忙忙敲响谢钰房门,三言两语说明原委,急声道:“小公爷,此事干系不小,请您尽快拿个主意啊!”
身为家主,谢家的门楣还得靠谢钰撑起来,这世上谁都有资格任性,只有他不行。
‘呀吱——’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拉开。
听说谢无忌成了突厥可汗的继承人,谢无忌脸上也不见分毫慌张,他神色冷清依旧:“走吧。”
......
快马奔袭了二十多天,谢钰终于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回到了谢府。
他连日奔波,脸颊消瘦许多,身上又被浇得湿透,只是神情依旧冷清得犹如高山寒雪。
长公主素来要强,见儿子这般,也不觉红了眼眶,口中却叱骂道:“你怎么也不知道顾惜着点自己的身子?你若是倒下了,我们这些人指望谁去?!”
谢钰扶长公主坐下,轻拍她后背安抚:“劳母亲挂心了,是我不孝。”
他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与我细说吧。”
他问起这个,长公主面色愤然,一把挥下手边茶盏:“还不是你爹那老贼害的!”
她看事儿一向分明,虽然叛逃的是谢无忌,但说到底,还不是谢国公没管住自个儿害的!
得知谢家竟和突厥王女扯上关系,长公主直接拔剑追了老贼两条街!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止住火:“当年你爹和我未成婚的时候,曾经在乐坊养过一个极貌美的异族女子,这便是谢无忌的生母,她那样的女子,命若浮萍,本来也不知道谢无忌的生父是谁,等到谢无忌三四岁的时候,他眉眼逐渐长开,这才渐渐地瞧出和你父亲有几分相似,只是她当时病入膏肓,把谢无忌委托给一个爱慕她的打手便撒手人寰了。”
她虽厌烦谢国公,但同为母亲,难免对谢无忌生母抱有几分怜悯,说到这儿微微叹了声:“后来的事儿你也是知道的,你祖父和你父亲都不想认这个孩子,只是他相貌和你父亲和你实在肖似,流落在外怕有麻烦,你祖父便把他养在外院,打算培养成你的死士,是你去求了你祖父,让他入了谢家的族谱。”
她说到这儿,忍不住瞪了眼儿子:“要不是你多此一举,今日哪来这么大的麻烦!”
谢钰神色坦然:“他才智了得,根骨也不错,非池中之物,即便我不开口,他日后的成就也不会仅限于部曲奴仆之流,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尽早入宗祠,这样于他于谢家,都是很好的。”
其实他当时按下了后半句——对谢无忌这样的人,若不能及时用他,那就立马杀了他。
如今看来,他那时的确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但无妨,改正便是。
后来谢无忌背弃谢家,又转投皇帝门下,被皇上哄着出生入死多年,到头来只得了个毫无实权的虚衔,他再次心生二意,在和突厥缠扯不清的当口,发现了自己是突厥可汗血脉的事实,最终下定决心去往突厥。
只是他在突厥全无根基,又有一半儿谢家血脉,突厥大大小小的部族不下百个,为了他,突厥甚至牺牲了德高望重的阿史那威,他这个突厥王子又真的好过吗?
他敛起眉眼,又问:“你们答应让谢无忌入宗祠,竟没有查过他生母那一脉吗?”
长公主揉了揉脑袋:“查是查了,但乐坊那地方鱼龙混杂,他生母是经过七八个牙子转手到长安的,那段时间边关战火不断,最开始买她的两个牙子早就死了,谁能想到那女子居然是突厥王女?!”
谢钰轻嗯了声,又问:“父亲现在如何了?”
长公主思路清晰,这事儿的祸根就在谢国公身上——是他和突厥王女苟合生下谢无忌的,皇上一旦要追责,首当其冲的该是他,而不是谢钰。
长公主冷笑了声:“皇上一直看咱们家不顺眼,得了这个机会,肯定要想方设法挫一挫谢家的锐气,你爹前几天已经被带到刑部了。”
她冷哼了声:“刑部那边儿自然不敢真的对他如何,只是限制他不得自由,要我说,干脆把让这老东西死在刑部才好,免得牵连到你!”
谢钰手指轻点膝头:“母亲说笑了,父亲又不知那女子是突厥王女,更何况他和那女子不过露水情缘,他甚至不知那女子有孕,最开始他甚至都没想认下谢无忌,这些都是有凭有据的,皇上自然知道凭这个定不了谢家的罪,不过是想折损谢家颜面罢了。”
长公主皱了下眉:“他闹出这么大阵仗,还大张旗鼓地把你从边关传唤回来,就为了让家里丢点脸?”
谢钰手指捏了捏眉心:“皇上手里应当还有旁的把柄...”
长公主沉吟道:“你能猜出是什么吗?”
谢钰双唇微动,并未回答,只是道:“母亲放心,此事我会妥善处理的。”他又道:“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还请母亲勿要惊慌。”
长公主低头瞧了他片刻,缓缓颔首。
谢钰又召来家中族人和幕僚,一晚上忙碌不停,直到第二日堪堪破晓,宫里传来了圣上口谕,宣他入宫问事。
谢钰官居三品,一身绯色官服,清极艳极,就连来宣口谕的公公都忍不住面露赞叹:“大人好风采。”
谢钰淡淡一笑,不言。
等到了宫里,皇上果然一脸雷霆震怒,张口便斥道:“谢无忌是你亲兄弟,和你朝夕相处也有十余年了,他身有突厥王室血脉之事你竟懵然不知?!你们认他之前难道没有仔细查过吗?!”
谢钰并未反驳:“是臣的失察之过。”
他缓缓道:“最开始的时候,谢无忌应当也不知自己是可汗之后,只是他后来孤身前往突厥,逐渐查出自己的身世,这才渐渐起了二心,是臣未能及时体察,甘愿受罚。”
皇上一噎。
是他这个皇帝不顾阻拦,一意把谢无忌派往突厥,如果说谢钰又失察之罪,那他这个把突厥王子派往突厥的人,更是罪魁祸首。
他深吸了口,果断岔开话头:“罢了,谢国公有刑部那边儿审着,先不说这个了,朕有话要问你。”
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有人告诉朕,谢无忌叛逃去往突厥的路上,还带上了你妻沈氏!”
他冷笑了声:“朕本以为是那叛贼胁迫,将沈氏作为人质,但朕又听说,是你妻自愿和他走的,那朕倒要问问你了,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自愿随叛贼前往突厥。”
谢钰想要应对皇上的问题并不难,他只需要拿出那封和离书,告知皇帝他和沈椿早已和离,谢无忌蓄意勾引,沈椿移情别恋,两人相约私奔,便能保全自身和谢家。
如此一来,大祸临头的只会是沈椿。
人生第一次,谢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说谎:“回陛下,绝无此事。”
第081章
皇上听他这般说, 反而大喜过望,他目光逼视着谢钰:“细想起来,朕也有几个月未见你妻沈氏了,你一直说她身体抱恙, 但事关紧急, 不如请她进宫, 朕一问便可分明。”
他既然敢以沈椿之事责问谢钰, 自然是拿定谢钰交不出人来。
谢钰神色淡然, 又施一礼:“陛下恕罪,三个月前,内子突发恶疾, 久治不愈,那时长安气候苦寒, 不适宜养病,臣已经遣人把她送往建康谢宅修养。”
皇上没想到他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交人,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谢无忌走了之后,朝里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制衡谢钰的人,所以他先关押谢国公, 又问责沈椿,无非是要拿捏两个人质在手,好牵制谢钰。
不管怎么说, 沈椿自愿跟谢无忌走的事儿已经是证据确凿,河道东不少人见过她曾出现在谢无忌身旁, 叛国之罪她是跑不了的!
他沉了沉脸,一拍手, 命人传认证物证上来,正要定了沈椿的叛国之罪, 下令全国搜捕将她缉拿归案。
谢钰忽抢先开口:“臣身为朝臣,既未及时查清谢无忌生母出身,致使他在朝中盘桓多年,又未察觉他心有反意,更不曾将他带回,令他逃往突厥,终酿成大患,这一切,皆是臣之过失。”
他声调虽不高,但字字句句,皆是掷地有声。
谢国公和那个姬妾苟且有了谢无忌的时候,谢钰还未出生,至于谢无忌为何能身居高位,皆是皇上一手提拔,而且不许谢钰插手分毫,可以说谢无忌能窃取朝里那么多机密,全是皇上有心扶持的缘故。
——这一切皇上心知肚明,见谢钰突然把谢无忌叛逃一案的罪责归到自己身上,他心下不免疑惑。
皇上面色不定,忽见他身影挺拔如竹,一撩衣袍,坦坦荡荡地跪下,又摘下官帽放至一旁:“臣甘愿领罚,还请陛下降罪。”
皇上一愣,旋即心生狂喜。
——他反应过来,谢钰在为沈椿顶罪!
沈椿和谢无忌缠扯不清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如果谢钰不开这个口,皇上一定会按照叛国罪一并缉拿沈椿,所以他自己扛下了所有罪责。
有谢钰顶罪,皇上早把沈椿抛诸脑后了,喜得嘴唇直颤:“这...”
既然谢钰肯主动把刀柄递到他手里,他焉有不接的道理?
毕竟叛国投敌的又不是谢钰,说他失察,皇上自己都心虚,他这罪名实在是不好判呐!判重了,恐朝里朝外不服,觉得谢钰冤屈,判轻了,枉费他这一番筹谋。
皇上作出一副为难模样:“你虽有失察之过,但毕竟为国操持多年,让朕怎忍心罚你?”
他说完,又怕谢钰当了真,便摆了摆手:“罢了,你这几日先回去静思己过吧,容朕想想。”
谢钰叉手一礼,旋身告辞。
长乐一直在宫门候着,也是最早听说谢钰受过的消息,他见到谢钰出来,头上官帽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里一跳,慌忙迎上去:“小公爷,您真的...”
谢钰微微皱眉:“回去再说。”
等马车快行至谢府,长乐终于按捺不住,再次问道:“小公爷,您真的向皇上请罪了吗?!”
谢钰神色颇是平静,还有心思手捧书卷翻阅,听到长乐发问,他才抬起头,唔了声:“的确是我的疏漏,才将谢无忌放回突厥。”
长乐心瞬间一沉,语调愤愤:“好色糊涂,和突厥王女生下谢无忌的是国公爷,识人不清,重用谢无忌,让他得以和突厥勾连的是陛下,就算往后数一百个,这罪怎么都轮不到您头上!”
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慌:“小公爷,难道您真是为夫人顶罪...”
谢钰静静看向他,他慌里慌张地住了嘴。
谢钰这才收回视线,合上书页:“此事若落到我身上,至多不过停职贬官,可若是落在她身上,只怕她此生再难安宁。”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世人都知他无罪,他来认罪,皇上定不敢重惩,但这罪名落到沈椿头上,那可是实打实地胁从叛国罪人,更不必说她当日被谢无忌蒙骗利用接近吴阿双,致使□□险些有失,这一条条追责下来,等于她一条性命都攥在了皇上手里。
长乐心知他说的在理,仍忍不住道:“咱们可以想想旁的法子,您未必要亲自顶罪吧,如此一来,岂非亲手把把柄递到了皇上手里。”
“从我说谎的那刻起,就已经落下把柄了,所谓大道直行,我不过凡人,并非神仙,既然做了有违大道之事,总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谢钰神色坦然,淡泊犹如山间明月:“皇上不管是扣押父亲,还是降罪于她,其意不过在我,既如此,那便让我来了结此事。”
他似乎出神,顿了顿才道:“何况,这也并非全然坏事。”
长乐还欲再言,马车已经行至谢府,长公主显然也已经得到风声,瞧见谢钰便一脸怒色,她遣退了堂屋的下人,又关上门,这才劈头骂道:“你可是疯了!”
谢钰一叹,再次掀衣叩拜:“是儿子无能,让母亲为我担忧了。”
长乐神色冷厉:“我问你,沈氏当真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了?你是为了给她脱罪才主动背了这口黑锅?!”她说着说着,忍不住骂道:“竟是我看走眼了,她怎么是这样没心肝的东西!”
谢钰微微皱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