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人的队伍,竟然如此安静。
芮无生站在阵末如此感叹,看队伍里一个个面色严峻,倒是对周季萌有了些许钦佩之情。
过了一晌,一名着短袖襦大甲片戎服的将军快步如风地走了过来,脸上是难掩的激动,他兴奋地大声喊道:“周将军,陛下巡察我镇江南军,此时离军营只有一百里了!”
底下依旧安静无比,随着他的一声话落,一股郑重的气氛就迅速地弥漫开来。
芮无生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太过明显。他诚然是不管什么天子视察军队的家国大事,管好自己的事情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芮无生纵是有一个诗书兼通的娘,心中那点君君臣臣的观念也是淡薄的狠,更何况母亲谈起皇帝——尤其是已经崩了山陵的先帝,总是恨欲啖肉的神情,耳濡目染之下中连带着对这个先帝之弟也没什么感激报答的恩情了。
芮无生站的位置极为偏远,看不清楚天子车驾和仪仗,却能感受到那威严的气势。
额上的汗水黏住了他的眼睛,这孟夏的暑气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徒劳拼命睁开眼睛的睁眼瞎。他手掌中被钉住的红缨枪极深地扎进了土里,口中一种血腥的味道随呼吸在他的面颊四周萦绕,极端的庄重与极端的难忍使得他渐渐失去了对眼下状况的思量。
他只是麻木地随军令行事,直到巡营结束,士兵议论纷纷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小子运气不错,能窥见天颜。皇家可真是气派啊——你怎么回事?”周季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芮无生抬起眼皮看了这个年青将军一眼,就瘫在地上彻底不省人事。
周季萌走上前,发现芮无生面色潮红,汗珠密布,连忙招呼几个人过来,把他抬到背阴处,扒下了他穿的军服,又给他喂了一点盐水。最后想了想,找随行军医要了点菉豆,让负责炊事的几个妇女煮了汤。
军医走时又忍不住多瞧了地上的人,在心里悠悠叹道:这位将军还挺体贴下属的。
不同于这边的烈火烹油,皇帝歇息的行宫却过分的死寂。一个小宫娥匆匆路过一处有卫士看守的宫殿时,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按照他们的训兵之道,就是一只百余斤的猪也能被他们拉去参军。”坐在朱红木椅上的一位宽衫大袖的老者打趣笑道,拿起旁边沏好的茶抿了一口。
山水屏风后的身影动了一下,随后走出一个的人:“老师,周蔚卿是可用之才。”
被换做“老师”的老人叹了一口气:“精兵良将大多去了长江一线,留在吴越一带的大多是疲弱之兵。”
皇帝皱起了眉头。
谢九畹没再说镇江南军,转而又扯起了其他话题来:“越王患疾,受了诏怎么只派了他的小儿子过来?”
景令瑰听到这个,更加头疼:“他说自己耄耋之年,世子操持闽地民务不便抽身。不来就罢了,还找这么了理由。”
谢九畹嘴角一扯,“这倒是个好理由。还给陛下挣那民心去了。”
“陛下不必郁结,来都来了,毕竟是后方,赏一些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场的又没几个真懂兵的,就是可能会有人眼红那些南军。”谢九畹好生劝慰,心想南北再起动乱,加上饥荒,的确对刚登基不久的新帝不利。
他起身,“那小子大老远跑这么远,一路被他的叔侄兄弟追杀了个遍,来到这里又是大打亲情牌孝敬陛下,的确不能这样算了。”
皇帝看着自己的老师,不说话。
“陛下不如将他好生安置,拖个几年,待闽地之乱平定后,估计一线的局势也不闹腾了,再考虑给他兵马。”
闽地之乱前不久才平定,老师的意思是要他......
谢九畹的笑容如沐春风:“我们的精兵,首先要待在长江一线。何况,眼下我们虽风平浪静,但谁又不是如履薄冰呢?”
第四十六章 予岂可独活
随着服丧期的将尽,景元琦的心反倒愈发平淡。她在宫内开始习学佛法,后时常出宫到乐明寺拜佛,供养起一尊尊佛像。时下崇佛,京城更是佛寺众多,七层浮图重叠垂列,香烟似雾,风和宝铎。
她拜完佛回宫,便看到宫使急忙朝她走来。那宫使行了礼,急忙道,“殿下,太后娘娘身体不适,陛下急召您过去。”
刚从梵音沐浴而来的景元琦听闻,却并未有多急切,只是平和端庄回着,“知道了,本宫这就去。”
到了崇正宫内殿,景元琦瞧空寂无人的氛围,知道景令瑰又是怒了她跑出宫去,也不准备妥协。
这时,那斧斤花纹的黼扆后荡出一个黑影。朝成年男子蜕变的青年,一身玄衣,墨发垂散,那双平时一向温柔的眼眸泛着冷光,像是丧夫许久的寡妇,看到亡夫归来却拥着新妻。
“朕的皇宫,已经不能满足公主了吧?”
景元琦漫不经心,“陛下作为一国之主,富有四海,您还容不下我出宫游玩吗?”
他定定看着她不甚在意的表情,想着这些日子处理军国大事只得听汇报了解她的行踪,又想到那些繁杂事务和动荡不安的山河,声音不禁低沉起来:“一国之主……要是兰昭坐于此位,就该明白,何为枷锁。”
“陛下说笑了,皇帝乃天之子,怎会是束缚?”
景元琦浅笑。
“咳咳、你可是恼我阻止周蔚卿的婚旨,不肯放你回府?”
景令瑰也不欲跟她争吵,直入主题。
“既然陛下知晓,就放我离开吧。”
天子未再出声,只是拍手,那个被剪了长飞羽的共头鸟便衔来一枝并蒂莲,优雅地扇动不长的羽翼,熟练停在他手上。
“公主要走了,你们的命,也到头了。”
他没看景元琦,只是盯着手上的鸟与花,如梦呓语。
那只鸟两个头立即蛮横得无序碰撞,还猛烈嘶鸣起来,鸣声悲彻整宫,那朵清美的莲花,幽幽落了地。它还一边吟起哀绝的字句: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
说罢,景元琦就见它们飞到地上,争先恐后撕咬那朵莲花。它们并不是像鸟一样啄食,那小巧的鸟喙张开一个超过本身的巨口,且如兽口般有舌有牙,令她看得直发怵。
一朵莲花,入了鸟腹,接着,它们就啄向对方的脑袋,啄到血肉淋漓,其中有个鸟头慢慢垂了下去,被另一个张开嘴一口咬断,露出狰狞的骨头血肉。胜利的鸟在迅速咀嚼同伴的头颅,不管这个伤口长于己身,似乎是求生欲战胜了那巨烈的疼痛。
“一方岂可独活呢?”
景令瑰神情倒是诡异地温柔了许多,然而他却径直粗暴抬起脚,无情踩上了那只还在吃头的鸟,咯吱咯吱的碎裂响声,听得景元琦头皮发麻,仿佛自己的骨头也同时被践踏,连连后退几步。
“你……”
黑衣天子依旧是羸弱伶仃的模样,眼睛却如蛇曈般摄魂,绽出熠熠的金辉。
“公主想离开,便离开吧。皇宫令你不喜,我也不舍得公主消沉忧惧。”
话音刚落,他移开步履,好似无脚的鬼魅一样飘到她跟前。
“我送阿姊一程。”
景元琦怔愣望着他不减笑意的面孔,那晕眩的欲望冲上舌腔,她刚想出声,就眼前一黑,晕在了他怀里。
一双白如瓷的手自黑袍底下探出,又游走到她的脸庞上,贪婪,难餍。
“既为天下之主……”
“不过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罩罢了。”
他轻瞥那血肉模糊的鸟尸,语气冰凉。
天子亲自送长侍太后的昌元公主回府。
景元琦睁开双眼,发现四周的布置陌生又熟悉,待她回忆起皇帝临走前的话语,便匆忙下床,推开了窗,想确认一下此间是否是卧室。
一推开窗,她就彻底僵在原地。
莲池已被白沙填上,而那些竹林,早消失不见,换成了极度扭曲的歪树。那些花草更是没了踪影,留下光秃秃的土地。此刻正是落日,霞晖异常闪耀,把昔日的风花雪月尽数熔炼,炼出现在绝世的巨火,且要烧向被凌虐数次的公主府邸。
“景、令……瑰!!!”
昌元公主把所有的簪钗,都当作石头投向了那落日。
“哈哈哈哈……”
她发出那夜楼上猖狂的笑声,紫裙飞扬,如同自幽冥来的女鬼。
——
景令瑰本以为习惯尊贵宫廷生活的景元琦会立马离开那如同灵堂地府的公主府,不料她却沉得住气,还派人传话,她会安心待嫁。
她能舍弃所谓的生父,也能舍弃所谓的弟弟。
景令瑰,是你先背叛的我。
我也只能抛弃你。
她捻起落于苔阶上的红艳山茶,再也不愿想起与他互相依靠的往昔。他先挥的刀,就要承担不顾情分的后果。断头美人正伏于掌中妖娆笑着,她拢起那颗花颅。公主爱她,惜她,怜她,走到溪边,俯下身,把她放归于清水之中,望那随波逐流的美人和久久不去的人影,任她叛逃到天涯海角。
天子脸色更加阴沉,那就先动那些虫子。公主府上的所有男子,都被遣了去,留下都是些女子。昔日被奚朱见引荐的男人,也都埋尸于白沙池。
周季萌这边,早早准备婚礼,对此事一概不知。周季萌对婚事有过犹豫,对景元琦却未迟疑,一切都尽心尽力打点。
吴阿菲自然也听说了公主要大婚的事情。她的那个女师因为多病,平时寡言少语,却忽然请求女主人带她见下周府的人。吴阿菲听她所言,猜周府里应是有人与她为旧识,于是努力搭上了林令,为她引见。
“听阿菲说,你要见我?”林令早为夫除了孝,打量着跪于堂下的老妇人。那妇人衣着普通,气质萎靡,地道的奴才样,难道是昔日的家奴?她心中不免一阵嫌弃。
“夫人……老奴想见见周将军。”
老妇人低头,甚是乖顺。
林令笑了,面露嘲讽,“我连他都见不到,你还想搭我这个梯子爬到周季萌身边?”
她起身,“来人!送客!”
“夫人!夫人!!我真是有要事求见将军的啊!!”
老妇人连忙想拽上她的衣摆,可是却扑个空。
周雲,这便是你的妻,这么多年,不改跋扈自私的本色啊。
林令未曾回头,脸色阴沉回了屋。自从周季萌回来,知道她把父亲留给自己和生母的遗物烧得一干二净,就带着生母分了家,另立了府邸。女儿最喜欢这个哥哥,也跟着闹了一场,她最近就欲为这个不孝女择婚,早点把女儿撵走。
周雲啊周雲,昔日他造的孽,凭什么要她和周伯荣来偿还。他收的妾室是本家甥女,不得不冒姓上黄籍,待妾生子,还试图掩盖这个大错,这就是她亡夫的风骨……
周季萌,就是舅父与外甥女禽兽行后生下的孽种。他再有才华,再能匡扶家族,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世!那个不伦之子,不知道自己的血脉,落得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倒显他们作长辈的太畜生!周蔚卿早该重病而亡,他怎能还活着!
周芫听闻哥哥尚公主的消息后,如天霹雳,连着失魂落魄了好几日。她的两个姐姐早就知道妹妹的心思,但谁也没有勇气告知周季萌。周芜也知她们不会在这段感情上帮助自己,每天都认真打扮,只想在哥哥回府的第一天便直接告白。
当她看到哥哥归来的身影,终于哑声开口:“阿兄。”周季萌回头,见是自家小妹,眼神有些闪烁:“怎么了吗,阿芜。”
周芜让婢女拿来茶水,对哥哥笑笑:“阿兄马上成家,我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了呢。”那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让周季萌平静下来。
“哥哥跟我讲讲,如何对公主一见钟情的吧,我也好悄悄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啊。”周芜上前,拥着周季萌,嗔道。
周季萌只觉妹妹对自己太过亲密,不动声色讲她拉开来,“不过是先前见了几面,算不上一见钟情。”
周芜沉默下来。
周季萌望着她,不知为何讲不出话。
忽然,周芜抬头望向她,表情变得迷离恍惚,“阿兄,我爱慕你,你若不是我兄长,我一定要嫁给你。”
周季萌震惊,不自觉地踉跄后退几步。然而这些都被周芜看在眼里。她紧跟上来,踮起脚尖,想捧着兄长的脸 ,吻了下去。
“救救我……蔚卿,阿兄……”周芜只尝得满口血腥。周季萌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周芜,脸色无比苍白。
他没看摔倒的周芜一眼,在婢女的惊呼下,急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周芜被推倒在地,只是凄厉地大笑。周季萌跑开得很远,扶着柱子喘了口气,但依稀能听见妹妹悲怆疯狂的笑声。
周芜……周季萌只觉天旋地转,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怎会有如此心思?他得早日带着母亲,离开周府了。
第四十七章 慊慊只为汝
二月之后,皇二女昌元公主再次出嫁。这次公主大婚,皇帝特意举办的无比隆重,一是为彰显皇权,二是为奖赏功臣,三是为弥补皇姐。礼仪之繁,也辛苦了景元琦和周季萌。景元琦结过一次婚,却远没有第二次这么辛苦。
况且第一次,先皇自作主张调整了公主礼仪,让景元琦少受许多劳累。可这次皇帝全程参与甚至愿意亲自出面主婚,是一个示弱求和的信号,景元琦也敏锐注意到景令瑰的讨好,可一想他之前对自己的控制与疯癫,心中自是五味杂陈。他几次保护了她,她不爱他是假的,可要她真爱上他,要她不离开囚禁姐弟俩一生的宫廷时,她又退缩了,此爱她负担不起。
没有哪个女子不为这场盛大的婚礼心醉。皇家公主,再不满意婚事,也要摆出温和包容的微笑。可行礼的时候,景元琦的心脏却有点刺痛,不知为何,心慌逐渐蔓延至全身,她忍住异样,面色如常进行这些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