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得随意,语调依旧漫不经心,一如他平时懒散又矜贵的模样。
郦月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究竟是只听她说,还是不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她。
无法深究,一切都没有真正的定论,但真与假,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
当人意识到一件事情即将发生时,哪怕心中再抗拒,这件事依旧会准时发生,甚至会因为内心深处额外的关注让人觉得发生的时间缩得更快。
深冬,年底。
今年雪花尚未飘扬,年节已经如约而至。
上班的最后一天,办公室内已是人心浮动,哪怕所有人都坐在办公桌前,但看神情就知道心思已经飘回家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最后一天豫铭会提前放半天假,让员工中午就可以收尾回家,早日团聚。
莫薇早就已经收拾好东西,今天上班连包都没拎,纯粹就是人在办公桌前坐着静候下班,看着电脑桌面上显示了大半天的锁屏,盯着上面的时间发呆。
郦月看她眼神呆滞的样子,笑道:“你再盯下去,时间也不会变快的。”
莫薇有气无力地叹一口气,“月啊,你说平时觉得上班时间这么快,甚至不够用的时候还要加班,怎么今天早上就过得这么慢呢?”
郦月慢悠悠地应她,“你今天也没在上班呀,一大早过来电脑也没开,还是我帮你开的呢。”
莫薇再叹一口气,“最后一天了谁还想上班啊,整个办公室只有你还在努力了,要不说你是部长呢。”
郦月轻笑一声,没再应她。
莫薇家里早几天就已经打电话给她,说家中早就备好她爱吃的,家里亲戚也都回来了,就等着她回去热闹。
郦月这几天已经听她叹了无数口气,哀叹着怎么还不放假回家。
这是家中和美有所期盼的人才会有的想法,但郦月没有。
她既想着去见见俪莫念,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早到十年之前,早到从陈家回来之后。
终于,下班时间到。
莫薇欢快地站起身,冲到郦月身边狠狠抱了她一下。
“新年快乐!月宝!”
她对郦月的昵称总是很多变,随着她的心情挑选着叫。
郦月轻柔回应,“新年快乐。”
这是今年郦月听到的第一声祝贺,也是她送出的第一声祝贺。
希望莫薇新年快乐,也希望自己新年快乐。
办公室逐渐空下来,到最后只有郦月一个人还坐在办公桌前,只是手中鼠标也未曾动弹,就这么静静坐着。
杨行长从私银部办公室门口走过,“郦月?怎么还在这?”
郦月微微抬头,笑着说:“还有点事没做完,马上好。”
杨行长:“等年后再做吧,早点回家过年了。”
“好。”
脚步声远去,窗外暖阳落在桌角,也落在郦月手上。
隔着玻璃感受不到什么温度,郦月低头时只能看见明晃晃的光落在自己手背,渐渐地时间久了才有微弱的暖意从手背上传开,融到全身。
郦月起身走到窗边,从高处向下看,路上行人来去匆匆,面带喜色。
楼下对面超市有人拎着大包小包出来,一只手拿着手机大笑着接电话。一旁公交车站台上父亲牵着女儿的手,拿着手里的红包逗着她,拿着红包在小女孩面前晃来晃去,气得小女孩张牙舞爪。
还有莫薇走出大楼的身影,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身后悠悠地晃着。
众生百态,无不欢喜。
郦月垂眸,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关掉电脑,摁掉电源,拿起包出门。
走吧,回去过年。
第36章
天光大亮,已是年末最后一天。
床边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从厚重的被子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不知方向地在枕头边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冰凉的手机,抓进被窝里。
【月月,今天过年,早点回来吧?】
是俪莫念的消息。
郦月半睁着的眼彻底闭拢,将手机翻转过来面朝下扣着,被窝里黑暗依旧,只是再没什么睡意。
到达孙家别墅小区门口时,依旧没被拦住。
小区门口是之前那个新来的保安小哥,经过上一次老师傅的提点,他对郦月也是印象深刻,没多问什么就让她进去了。
小哥看着郦月的背影远去,对一旁上完厕所回来的老师傅说道:“叔,上次你说的小区都认识的那个美女今天又来了,我放她进去了没事吧?”
保安大叔依旧端着保温杯,雾气从杯口缥缈而起,他轻轻啜了一口,“没事,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两次,多半明天就走了。”
小哥挠挠头,“啊?大过年的明天就走啊?咋回事儿,和家里人吵架?”
保安大叔觑他一眼,“年轻人,少打听。”
——
郦月到孙家时,客厅中已经坐满了人。
孙家亲戚众多,从年前就有人开始走动,热闹的走亲戚流程可以一直延续一个月。
客厅沙发中央坐着孙安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和周边围着她的众多亲戚闲聊,听着整场对孙家的吹捧,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一张假面。
一旁落地窗边的椅子上坐着孙鹤宁,一个人端着一杯花茶独自饮着,周围的人看她没什么情绪的脸,都识趣地没有凑到她身边去。
整个客厅坐满了人,隐隐地以孙家两姐妹为中心。
而俪莫念,孙家名义上的女主人,不见踪影。
孙安宁看见门口处的人影,扬起声音笑道:“郦月?你回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客厅中原本火热的氛围停滞了一瞬,所有人视线都落到进门处。
门外背着光处,纤细身影笔直站着。
郦月缓缓抬首,没说话,只淡淡地回应了一抹笑容。
孙安宁接着说:“回来就好,时间还早,要先去休息吗?”
郦月还没应话,一旁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
“安宁,你就是太好心了,你把人家当一家人,有的人可不这么想,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
郦月抬眼看过去,说话的人是个熟面孔,每年过年这一天都会看见。
但郦月并不认识。
准确来说,今天客厅中坐着的人都能算上熟面孔,但郦月都不认识,也从没去认识过。
一旁有人附和,“是啊,架子摆得这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正经小姐呢。”
孙安宁收了收脸上的笑容,“周阿姨,别这么说。郦月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早就是一家人了。”
她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哪怕说着反驳的话也是温柔雅致的。
郦月站在门边看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刚来孙家时的画面。
孙家三个孩子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但孙安宁的母亲生她难产去世,父亲无缝衔接娶了新老婆。
第二任女主人是一位很善良的人,真正地将孙安宁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从小三姐弟一起长大犹如亲生。
当孙家第二任女主人也离世后,他们一家依旧相亲相爱,两姐弟很听孙安宁的话,其中孙崇宁尤甚,长大过程中甚至沾染了一些孙安宁的温和模样,尽管只学了表面功夫。
他们一家和乐,姐弟友爱,直到孙安邦娶了第三任老婆,并且带来了一个不属于孙家的拖油瓶。
郦月刚来孙家的时候,就见到了孙家三姐弟。
当年俪莫念牵着小郦月的手进门,孙鹤宁站在楼梯转角处冷冷地看着她们,孙崇宁在她身边故作不小心地将手中篮球扔下来,迅疾地擦着郦月的手臂飞过。
“月月!没事吧?妈妈看看——”俪莫念很着急,立刻蹲下身拉着郦月的手臂查看有没有受伤。
郦月手臂火辣辣地疼,她回视楼上两姐弟,只看见两张相似的脸上讥讽地笑意。
随后孙安宁从客厅另一侧走出来,皱眉看了一眼楼上两姐弟,随后温和地笑着说,“抱歉,他们还小,比较调皮。”
她又看向郦月,轻哄似的说:“你就是郦月吧?欢迎你来家里。”
孙崇宁忍不住情绪,直接嘲讽出口,“一些杂七杂八的人,也配来我们家里?”
“是啊,爸爸也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带回家。”孙鹤宁搭着手,轻讽道。
“闭嘴。”孙安宁呵斥道,“礼仪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之后孙安宁严厉地批评了两姐弟,勒令他们回房间反省。
彼时郦月以为孙安宁是这个家里唯一理性且知晓分寸的人,直到后来她才想起,那天她从始至终不曾让两姐弟说过抱歉。
或许是因为孙安宁也不觉得抱歉,对于突然闯入自己家庭的人,她并不是很想理会。
她会批评两姐弟,是因为她不允许她的弟妹没有教养。
就如同此刻一般,孙安宁开口为郦月说话,并不一定是真的觉得郦月是孙家的一份子,只是因为此刻是在她的主场,她不想有人看孙家的笑话。
整个孙家,孙安宁才是将家族颜面看得最重的一个。
那位姓周的女士还在说着,“安宁你可要小心些,有的人知面不知心,一辈子不懂得知恩图报,就是个白眼狼。”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尾扫向郦月的方向,言语间满是针锋相对。
“——砰。”
落地窗边,孙鹤宁突然将手中茶杯用力放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站起身,两手环在身前,眼睑半垂地盯着说话的人,“有的人好歹在我们家待了这么多年,能算得上知根知底,总比有些一年到头只来几次的亲戚朋友,看得更透一些吧。”
她本就神色淡淡,此刻站起身眼眸半垂的样子更显得不近人情,说出口的话几近于冷漠。
“鹤宁!”孙安宁沉着声音叫她。
孙鹤宁笑笑,“我的意思是说,快到晚饭时间了,各位是要留下来一起用晚饭吗?”
众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时间差不多了,不要再滞留在她家里,各回各家去过年。
“鹤宁!”孙安宁加重声音叫她,面色不是太好。
其他人见气氛不太好,纷纷起身打圆场,各自寒暄着告别退场。
郦月站到一边去,看着客厅中满满当当的人逐渐走了个干净。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孙家两姐妹以及门边的郦月。
孙安宁沉眸看了孙鹤宁一眼,随后转向郦月说道:“过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郦月你刚回来,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郦月打眼一看客厅中两姐妹的状态就知道接下去会是什么画面。
无非就是长姐要训斥妹妹,但依旧想着给妹妹留颜面,所以将郦月这个外人打发走罢了。
郦月站在门边看完一整场闹剧,她对孙鹤宁为什么突然帮她说话没兴趣,也对孙家姐妹相亲相爱没兴趣。
孙安宁开口让她走,正好合了她的意。
郦月神色自若地换了鞋,目不斜视地上楼去。
拐进楼梯的瞬间,传来楼下孙安宁教训妹妹的声音,有些许尾音飘了上来。
“孙鹤宁!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多年的礼仪白学了吗?”
“没有啊姐姐,我只是看时间差不多了,让她们尽早回家而已。”孙鹤宁的声音懒懒的,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郦月走过楼梯口,远离了客厅,没再听楼下两人的对话。
孙家房间不少,二楼是孙安邦和俪莫念的房间,家里孩子全都住在三楼。
郦月也不例外,她在孙家的房间也在三楼,一直保留得很好。
孙安邦在这些表面功夫上总是做得很好,不偏不倚。
郦月缓缓走上楼梯,在踏上三楼阶梯的时候停了停,转头向后看去。
二楼唯一的房间,此刻门缝微开,透过狭窄的门缝,郦月能看见门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站着。
那是孙家的主人房,孙安邦不在家,此刻能在那个房间里的,只有一个人。
方才客厅热闹不已,寒暄欢笑声似乎能传遍整个孙家,孙家两姐妹在楼下招待客人,而孙家的女主人,却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门缝微开,或许正好能听见一些热闹声。
郦月见过这种场面很多次。
她刚到孙家的时候十四岁,和孙鹤宁同样年纪,那年孙鹤宁失去母亲,而郦月的母亲带着她住进了孙家。
过年过节时,是孙安邦的姐姐带着孙安宁出面招待,后来孙安宁独当一面,就由她带着孙鹤宁应酬宾客。
年节时分,孙家客厅总是格外热闹,但所有的热闹欢笑都不属于郦月,她和俪莫念待在二楼,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