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周六见。”
与张准告别后,许嘉挂断电话,左手托腮,随意地下滑着通话记录。
半月来,与她保持联系的人只有张准一个。邵宴清不知晓她的号码,自然也不会主动找她。
许嘉又看向电脑,《天鹅与梦》项目组的人员名单上,的确写着‘艺术指导已有安排’。
所以邵宴清的话大概是真的,她的确有重返舞台的可能。
灯光,音乐,掌声,喝彩……
许嘉只要去回想起舞时的感受,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栗。
哪怕身处低谷,她也没有忘记保持训练,她一直一直都渴望着舞台。
几乎要做出决定,指尖快速点出那串号码,就欲按下拨号键。
忽地,眼前浮现出张准的脸,激动的心情瞬间冷静许多。
‘先和张准商量一下吧。’
许嘉将手机扔到旁边,双臂交叠于桌面,缓而阖眸,心想,‘他肯定会支持我的。’
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梦。
梦里,她站在舞台正中央,不断地不断地跳跃,渐渐地,有灯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仰起脸,于朦胧的光晕间张开双臂,像只振翅高飞的天鹅。
表演结束,有人上台给她献花。
她习惯性地鞠躬道谢,抬眸时,却看见了对方那张被反复涂抹的脸。
黑线在抽动,对方的面容模糊而诡异。
“恭喜,许小姐。”
“恭喜,许嘉。”
他开口,却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返回学校?”
“你天生就适合舞台。”
乐声早已停歇,周遭也听不见丝毫的掌声。
咚,咚,咚!
顶头的灯开始逐个暗淡,仅有的光打在她与他的发顶。她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昏暗的手碰上自己的面颊。
“哈!”
许嘉一惊,蹭地睁开眼,胸口急促起伏着,颈后泛起细密的汗。
她怔怔地望向天花板,眸间缓而恢复了神采,拿起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水,待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脑袋才清醒许多。
窗外,天蒙蒙亮。
被云层压住的太阳,挣扎着从缝隙间溢出些光来。
许嘉以冷水拂面,直到彻底洗去困意,才抬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及腰的长发不适合妆造,眼底的乌青也愈显疲态。
许嘉深呼吸,再长长地舒一口气:‘离正式进组还有段时间,必须要尽早调整好状态。’
尽可能地推掉没必要的约会,而将更多的精力投入舞蹈。
酸胀的肌肉,粘腻的汗水,炽热的呼吸愈发急促......
原本令人厌烦的不适感,却在此刻成为她活着的证明。她渴望多些,再多些,将全部的热爱都投于舞蹈中。
傍晚,许嘉去小区外的水果店买用来做沙拉的苹果和梨。
店铺对面停着辆黑色轿车,车前落满了灰尘与枯叶,像是许久没有移动过。
许嘉瞥去一眼,又漠然地收回视线。
城市中总有许多奇怪的人,她没必要对每一位都投以关注。
回到家,边看新买到的舞剧CD,边处理蔬菜与水果。
许嘉专注地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停。
进度条在缓慢推进,筷子在随着演员的步伐而上下拨弄。
舞剧进入最终幕,晚餐也准备完毕。
许嘉正要将沙拉碗端至桌边,忽而,旁侧的手机发出震鸣。
她拿起来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
“您好?”
许嘉往玻璃杯里添橙汁,“您哪位。”
“许小姐!”
对方的语气急,叽里咕噜地说着,也没有做自我介绍,“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老板?”
许嘉蹙眉:“老板?”
对方怔住,这才想起解释:“我是刘科呀。”
许嘉手一颤,橙汁顿时洒出好些:“我没有见过邵宴清。”垂眼,轻声说,“他大概已经回平宁了吧。”
“没有!”
刘科急得直喊,“我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到他了。许小姐,你能帮忙找一下他吗?”
许嘉沉默。
刘科:“你离开后,老板一直都心神不宁。得知你可能在南桑村,他连夜就驱车前往。”话落时停顿,再开口时语气尽似哀求,“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你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了,所以拜托—”
“车牌号是多少。”
许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刘科似乎被惊到了,磕绊片刻才说出完整的字符:“谢谢啊谢谢。”似乎要哭,声音都带着颤,“有任何情况,都请及时联系我。”
许嘉:“嗯。”
挂断电话后,额角的胀痛仍未缓解。
许嘉已经失去吃饭的胃口,拎起包,跨步奔向门卫室。
她不知道邵宴清可能去的地方,只想通过周遭的监控获得些许信息。
好说歹说,嗓子都快要冒烟。
许嘉又送了两包烟,对方才勉强答应,最多让她看半小时的录像。
8月12号。
是与邵宴清重逢的日子。
许嘉坐在断了支腿的矮板凳上,一帧帧地看着监控记录。
破旧的风扇摇晃着脑袋,时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响。
终于,那道熟悉的身影跳入视线。
许嘉蹭地起身,指向停于院门的黑点:“你最近有见过这辆车吗?”
“这个?”
对方啐了口茶沫,朝窗外努下巴,“呐,就停在树旁边,看见没有?”边旋着茶杯盖,边絮叨,“这车停了好些天啦,一直都没有挪过窝。要不是你今天来问,我改明儿就准备报警了。”
许嘉哪里有心思听他絮叨,匆忙道了声谢,就快步往外奔。
快些,必须再快一些。
许嘉急得落了汗,酸麻的双腿依旧使不上力气。
她用尽全力朝前去,终于赶在绿灯转红前跑到对面。
拿出手机,给邵宴清打电话,车内却传出尖锐的铃声。
许嘉的手止不住颤抖,俯身贴近车窗,一怔,是疯了似地拉扯车门:“喂,你醒一醒,邵宴清!”
昏暗无光的车内,邵宴清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双眸紧闭,佩戴腕表的手耷拉于身侧。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陷入昏迷,又像是早已经死去。
“120,要先打120......”
许嘉喃喃,手指哆嗦着无法输入字符,“拜托,拜托了。”
她咬唇,任由舌尖的腥甜逐渐占据口腔,终于攒足力气,正要按下拨号键—
恰时,哒的声响从身侧传来。
许嘉一愣,恍然间转头,盛着湿意的眸子中印出邵宴清苍白的脸,张了张口,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啊......”
邵宴清哑声道,“原来不是在做梦。”身体摇晃着,似乎随时都要昏倒,却在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许嘉真的在我面前。”
许嘉:“你是不是疯了。”
邵宴清蹙眉,似乎无法理解她的话:“嗯?”
许嘉:“今天的最高温度是37°,人长期出于闷热的环境,会脱水,窒息,最后导致死亡。我记得你应该是成年人,所以一个成年人,到底为什么要将自己关在车里面?你疯了吗?你想死吗?你知不知道—”
话未说完,身体已被抱住。
盛夏的风途径丛林,带着草木与桃子的味道而来,轻轻地温柔地拂过鼻尖。
许嘉垂眼,看向邵宴清的肩膀:“放开。”
“别担心,我没事的。”
邵宴清将许嘉搂得更紧,下颚蹭着她的颈窝,像在抱一只巨型玩偶,“啊啊,真的好温暖。”
本以为早已经释怀了,可此时此刻,竟无法挣开他的怀抱。
‘必须要推开他,要体面地说再见。’
许嘉这般告诉自己,双唇像是被黏住,怎么也张不开口,许久,才轻声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住哪里......”
邵宴清嘟囔着,视线心虚地朝左飘,声音越说越轻,“嗯,我住在哪里呢。”
邵宴清大概是在发烧,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
许嘉当他是迷糊了,忍不住轻叹,耐下性子问:“酒店还是宾馆。”
邵宴清沉默,却依旧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些什么。
许嘉顺着邵宴清的视线望去,缓而蹙眉:“你......难道一直睡在车里吗?”?
第74章 天鹅
◎“这是你亲手做的?”◎
电脑与文册随意地堆在副驾驶座里,中间的杯架上放有咖啡和感冒药。
许嘉看向邵宴清病态的脸,问:“你想自杀吗。”
邵宴清抓了抓头发,本就毛糙的短发变得更加凌乱:“当然不是。”皱眉,烦躁地解释,“我那天实在头疼,吃完药就睡了。昏昏沉沉得,不知道过去多久。”垂眼看向许嘉,轻声说,“幸好有你在,否则我不知道还要昏睡多久。”
许嘉推开他,冷淡地说:“既然清醒了,就赶紧给刘科回电话。”
天很热,夏蝉在枝头没命地鸣叫。
许嘉不愿再待下去,话说完就想要走。
“诶—”
邵宴清拉住她,“你去哪。”
许嘉:“回家。”
邵宴清:“可我没地方住。”
许嘉皱眉:“你可以继续睡车里,或者住旁边的宾馆。”
邵宴清低下头,嘀咕:“我好像在发烧,况且你刚才还说,酷暑时住在车里,等同于自杀。”
许嘉被堵个正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邵宴清又说:“宾馆实在太脏,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蟑螂。与其让我住那种地方,还不如睡在车里。”
许嘉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宴清垂眼看她,因发热而浸染水汽的眸子满怀期待:“我想—”
“不行!”
许嘉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能住我家。”
邵宴清顿时没了气势,耷拉着脑袋直咳嗽:“......好吧。”
许嘉瞧着他病怏怏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你稍等,我问一问房东。”
打了通电话,对方起初说不行,表示空置的房间都另被预约,不能再临时更改。
许嘉又去问日期,并承诺只短租一周就好:“我会打扫干净房间的,您就请帮个忙吧。”
大概是她的语气足够恳切,房东终于松了口,让她下午来签合同。
“你还有其他行李吗。”
许嘉说,“将东西带好,先跟我上楼。”
邵宴清摇摇晃晃地去开后备箱,嘟囔:“换洗的衣物,文件,电脑……”
邵宴清折腾半天,才终于将东西都装齐了。他双手提着行李包,笔挺挺地站着,像是要出发研学的高中生。
人在生病时都会变得脆弱吗?
许嘉并不清楚。
但比起高高在上的邵宴清,此刻乖巧的他还是更讨喜些。
“给,先喝些水吧。”
许嘉将杯子摆在邵宴清面前,“对门有一间空房,你最近可以住在那里。”
邵宴清环顾着房间,先看向鞋柜又去望高处的柜子:“你呢,现在独居吗?”
许嘉:“嗯。”
邵宴清喜不自胜,拳头抵着唇,勉强遮住些笑意:“原来你对张先生也不怎么满意嘛,就是说,那样一个普通的男人根本配上你。”
许嘉蹙眉:“房约次月才到期,届时,我会搬去和张准一起住。”
话落,屋内的气氛骤降。
邵宴清捧着玻璃杯,是连半声也不吭了。
许嘉没有理他,转身回房间准备签约用的物件。邵宴清毕竟只是短租,房东的要求又实在繁琐,所以还是一对一联系较为方便。
身份证,银行卡,手机......
许嘉最后检查两遍,才提步向外走,刚握住把手,就听见邵宴清问:“合作考虑得怎么样。”
许嘉:“还没做出决定。”
邵宴清哼哼:“我以为你会直接答应。”咳嗽着,嗓子比方才更哑,“现在还在犹豫,难道是在考虑张先生的意见?”
邵宴清怪里怪气地说着,将‘张先生’三个字咬得极重,生怕旁人猜不出他的心思。
“张准会支持我的决定。”
许嘉不想再和他纠缠,“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邵宴清摊手,学着她的口吻说:“是是,不用我操心。”
许嘉弯腰换鞋,瞧了眼外面的太阳,转身拿出摆在柜中的遮阳伞。
邵宴清摇晃着起身,急切道:“你去哪。”
许嘉:“找房东办理手续。”
邵宴清一怔,再开口是委屈大于愤怒:“你就这么着急和他同居吗。”
许嘉咬牙:“我是去给你签入住。”
邵宴清的眸子亮起来,眼巴巴地瞧着许嘉:“那你还会回来吗。”
许嘉深呼吸,努力稳住耐心:“......这是我家。”
话落,邵宴清却笑了,捧着水杯显得有些傻:“嗯,没错。这是许嘉的家,所以你一定会回来。”
邵宴清的眉眼里尽是欢喜,仿佛当真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喜讯。
许嘉看着他的笑颜,一时竟说不出讽刺的话:“你休息吧,我很快回来。”
话落时开门,逃也似地离开。
屋外,热风拂面。
直到坐上最近一班公车,许嘉才惊觉衬衫系错了一粒纽扣。
她的手仍在抖,尝试两三次才勉强找准位置,身体无力地后仰,像断线的风筝般靠着椅背。
‘好奇怪,怎么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许嘉闭上眼,双臂逐渐抱住身体,恍然想,‘不过他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
租房合约签署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房东见她态度不错,只叮嘱了两三句注意事项,就将签署好的合同给她。
天气燥热,夏蝉没完没了地叫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许嘉想起邵宴清病态的脸,和那一声一声的咳嗽,终是调转脚步,朝药房的方向去。
买好止咳糖浆和布洛芬,许嘉记起邵宴清讨厌药味,又到超市拿了小袋的水果糖。
她左手拎着药与合同,右手高举着遮阳伞,尽力往树荫底下躲。
已是做足了防晒,汗水却依旧浸湿发根。
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在连声震鸣,可许嘉已经无心理会,只想快些躲进凉爽之处。
回到家,没有听见任何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