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
来者步入政事堂,向高坐于堂上处理公文的王铎行礼问好。
王铎问声抬头,便见而立之年左右的男人已立于堂中央。
王铎讶然,唤了一声:“仲由?”
他有些不可置信,又伸手抹了抹双眼,这才相信他面前站着的这位是真人。
——这不是早前就被他外放知州的李来济么?
他怎么在这?
王铎心里疑问重重,便见李来济缓缓施礼,道:“下官奉天子敕入京任新职。”
新职?什么新职?王铎不解,李来济从袖中抽出一金花五色绫纸【2】递给了他。王铎接过文书,目光略过,顿时一惊。
这是国朝授官时必赐的文书,称“告身”【3】。王铎自然晓得,可这上面的字……
“原汴州知州李来济调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
知杂事侍御史,那是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六人中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称“端公”。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不至于王铎如此心惊,另他震惊的是此职的另一层含义。
任此职者,多数日后会被提拔入尚书省或任风宪长官御史中丞,这才是让他畏惧的。
御史台掌弹劾百官、言事谏诤、监察天下、司法审判。
李来济与他有宿怨,若李来济任监察首长,还能放过他么?他做的事那些可断断经不起御史台细查。【4】
看来,眼下天子是和东昌公主站在一起了,要不然李来济如何能调回长安?
官员任命也是有固定流程的,先由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允准,交予门下省,由给事中考查,门下省长贰【9】门下侍郎与侍中分别检视、审查后报予天子方可水到渠成。【5】
王铎瞥了瞥文书末角“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印文,只觉得有些刺眼。
尚书令是谢伯瑾的祖父谢玄凌,那是天子的老师,而门下省的首长是江遂,那是济阳江氏的长房。
谢玄凌的准许那是自然,连江遂都准了还不能看出问题么?怕是后位真的许给济阳江氏了。
天子这是长大了啊,此番举动不正是在表明他要收权么?
可他放权容易,收回去难!王铎是如此想的。
李来济见王铎久不出声,连攥着那张金花五色绫纸的手都紧了些,便出声提醒道:“中书令可认为此告身有不妥之处?”
王铎回过神,才道:“自然没有,仲由能调回京,我自是欢喜的。”
李来济面色不改,倒是冷哼了一声:“是么?”
王铎拍了拍他的肩头,看着他,嘴角笑意渐浓,意味深长道:“仲由日后入乌台【6】还是改改你这性子吧!”
说起来,他与李来济以前也算私交不错,他们共出寒门,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们身知入仕的不易。所以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常常针砭时弊,也曾把酒言欢。
只是李来济此人太过刚正不阿,直言不讳,不懂得官场上的迂回之道,空有清正之名,但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后来两人政见不和渐成陌路,但他始终是欣赏李来济的才华以及他那颗赤子之心。
后来他得先帝爱重官拜中书令,碾压一众士族子弟,一时风光无两,这时原本已官至吏部侍郎的李来济上劄直指他党同伐异。
他至今还记得李来济骂他是骂的多么犀利。
那日在先帝桌案前,烛火昏暗,但字在他眼里却越发醒目。
他很熟悉仲由的字。
他看着后面写道:“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誷,诬誷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也。【7】今中书令阴结朋党,小人相趋之,祸乱天下,臣请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罢王铎中书令之职。”
他都能背出来了,先帝那时看重他,又怎会罢了他的官?反倒是听了他的话放逐了李来济。
因此李来济与他也算有了宿仇,王铎向来知晓仲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顾念旧情终究没下狠手。
如今但是让他卷土重来了,御史台……确实挺适合李来济的。
王铎看着面前的人,笑问道:“仲由此番来就是为了给我看任职文书的?”
李来济看着王铎冷言讽刺道:“下官今夜前来就是想告诉中书令一声,下官回来了,中书令要小心了。”
王铎心想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倔强的要命,这不还是为当初的事生气么?
权利深处,也是利益交集之处,因交集而生共同,形成敌体,随之成党派,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他这般寒门之臣,本就无根基,不似世家寒门一样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追根究底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如何立足?
如果不成党派,他最终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浮水之萍罢了。
更遑论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了。
这个道理他懂,可李来济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铎面对他的讽刺,也毫不客气的回应道:“既然回来了就多看看长安风光,别哪日又回你的汴州了。”
李来济听此话,直道:“托中书令的福,下官一定细赏这风光。”
“下官就不叨扰中书令了,告辞。”
“慢走不送。”王铎冷声道。
他一直看着李来济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政事堂。
夜晚,幽微的烛火光在王铎的脸上浮动着,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他写下一份文书,文书上的字渐渐堙于浓浓夜色中。
——
天色渐明,阳光打在窗棂上,紫宸殿内熏烟袅袅。
齐珩自前日从汴州回来便一直心头惦念这四句诗,便在纸上写了下来。
高翁的话有些刺激到他了,虽然他也想承认,但他还是不甘心,所以他今日约了谢晏来,他想让谢晏看看这四句。
谢晏一袭青衫大步流星地迈入紫宸殿,前些日子他与齐珩一同去汴州处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今日他该休沐,齐明之这个家伙非要叫他入宫来,是以他并未穿公服,随意找了个常服来穿,那潇洒肆意活脱脱一个邻家少年。
“六郎你找我?”谢晏问道。
齐珩将纸张推至谢晏面前,用指头点了点,问他:“你看看这四首诗。”
谢晏拿起纸张,眼底抹过惊艳之色,连对齐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高昂激动,他问道:“这你写的?”
“嗳呦天爷呦,我家六郎何时在诗词上有如此造诣了?”谢晏惊叹道。
他忍不住怀疑,面前这个人是齐明之么?
齐珩的骑射、琴技、书道都是被祖父夸赞过得,但唯独论作诗词歌赋齐珩是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上他甚至还不如谢晏。
谢玄凌当时说齐珩是灵性不足?
如今竟然作出此等诗句,祖父要是知道了估计会非常欣慰。
这诗的前两句虽一般,但好在后两句极佳!胸襟开阔有睥睨天下之气,算是带动了整首诗的格局。
但霁长安踏青云,有志气!
“你只管说哪里不好便是。”齐珩道。
谢晏便直言不讳:“此诗前两句平平,唯独后两句胸襟开阔,尤其结句以直致见风格,词意俱尽,如截奔马,【8】整体来看把前两句去掉最好。”
谢晏说着并看向齐珩,只见说完最后一句时发现齐珩的脸色越来越黑。
齐珩哑然,不知说些什么。
他承认确实他在诗词上实在有所欠缺,哪怕他一直在努力的学,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成效。
果然,诗词这事,得看人。
他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如此年纪便能写出如此有灵性的诗句,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估计来日会是第二个“顾有容”。
明珠迟早会闪耀于天下,更何况她是世家贵女,他且待来日看她的造化吧。
他相信,这一日不会太远。
“这不是我写的。”齐珩淡淡道。
谢晏才敛了方才的神色,释然道:“我说呢,你什么时候诗词这么好了,我估计也就这前两句是你写的吧。”
果然,是他高估齐明之了。不过,写这诗句的人,不是凡品。他倒是奇了。
“这后两句谁写的?”谢晏问道。
“一个女子。”齐珩答。
谢晏问:“女子?谁家的?”
“不知。”
谢晏被噎住了,只道:“想必定是位佳人。”
后来又补了一句:“总归你是没机会了。”
他可没忘了,齐珩身上还背着一个婚事呢!
齐珩顿时无语,没再搭理他。
谢晏笑了笑,他知道齐珩是不会纳妃的,齐珩是君子,眼下又与东昌公主家的那位结了亲。
帝后大婚之前,他不会纳妃,他绝不会给自己未来的发妻留这么一个下马威的。
齐珩对自己的妻子一定会非常好,无论她是谁家的女儿。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这么说,就是为了给齐明之添点堵。
【1】公衙:官员办事的地方。
【1】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庭中积水如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2】告身的用纸:参考唐朝告身的用纸
【3】告身:官员任职必赐的文书,借鉴唐朝
【4】御史台职能参考网络
【5】参考唐朝任官的流程
【6】乌台:御史台
【7】符号前引用的句子参考《晋书·郤诜传》
【8】对后两句的评价参考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
【9】长贰:正副官
第010章 朝斯夕斯
镇国东昌公主府,府内女使厮仆来来往往洒扫庭院,公主寝阁内,齐令月亲手烹了一壶茶,给江式微倒了一盏。
江式微低首,双手接过茶盏,便听东昌公主含笑意的话音:“这茶烹得不算甚好,倒也还能入口。”
式微浅啜了一口,夸赞道:“入口稍苦,齿有馀甘,阿娘过谦了。”
不夸烹出来茶有多妙,反而说了饮茶后的所感,既不谄媚,又可达赞赏之效。
江式微这话说的绝妙。
东昌公主看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眉目间与江式微有些相似,只见她笑盈盈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阳羡茶。”
东昌公主继续问:“你且观这茶,想到了什么?”
江式微有些无措,显然没想到东昌公主会这么问,细想了想,方道:“该是鸿渐先生的《茶经》与微之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茶》【1】,这两者写茶写的极好。”
“除此以外呢?”
“儿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东昌公主显然对式微的答案有些不满意,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叹息,道:“江宁南氏在诗书上教你教的极好,但若总囿于诗书,就未免目光短浅。”
听了东昌公主的评价,式微觉得有些自愧。
“儿浅陋,愧对了阿娘的期望,但还望阿娘能不吝赐教。”
东昌公主绛唇轻启,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2】
“你可晓得这是谁写的?”
江式微答道:“若儿记得不错,应是卢公。”
东昌公主听此答案还算欣慰,继续道:“别看这小小的一碗茶,但却是无数茶农堕于悬崖走壁换来的。”
式微听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静静地聆听东昌公主的教诲。
“品茗与抚琴一样,皆有静人心,养雅趣之效,是以王公贵族皆喜好品茶。”
“上至当今天子,下到布衣百姓,皆崇茶道,但多数都是附庸风雅,俗人罢了,从无人过问这采茶人的生死与否。”
“阿娘不希望你也成为这俗人中的一个。”东昌公主语重心长道。
江式微垂着头,道:“儿受教了。”
东昌公主注视着她,目光深邃,倒像极了久居上位的帝王,带着些许威严,话音也不似方才柔和,十分冷漠地问着江式微:
“吾问你,若有人再邀你饮阳羡茶,汝当如何?”
日后江式微面对的那人更位高权重,是以她必须对江式微严格。
只见江式微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儿见此茶,便想到那些逝去的采茶人,是以儿不能喝此茶。”
说完,她俯身向东昌公主拜了拜。
东昌公主闻此话,终于展开了笑颜,抚了抚式微的发髻,柔声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当真聪慧。”
东昌公主又与江式微聊了许久,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儿。
除去式微是她唯一女儿,她更喜欢的是式微的聪慧。
许多事一点即透。
又颇通诗书,进退有度,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东昌公主留式微到很晚才放她回寝阁,在式微临走前,东昌公主对她嘱咐道:
“以后每日巳时,你便来此,凡我会的都教给你。”
又补充道:“你顾姨有时也会过来,她也会教你的。”
式微自是欣喜,笑得眼角弯弯,灿若春花,道:“儿多谢阿娘!”
阿娘和顾姨于大明宫浸染多年,见过的场面、识得的道理皆是寻常人所不能比的,愿意教她,她自然是欢喜的,多学一些,她懂得的便也能更多。
此后的每一日,江式微都会早早地来公主阁。
顾有容来时便和东昌公主打趣道:“这孩子也忒好学了些,朝斯夕斯【6】,和你当初可全然不一样。”
饶是顾有容在宫中教过不少女官内人,也曾多次被豪门望族邀请教授家中贵女,也未见过这种明明学识已是人中之极,却一点也自大的女孩子。
寻常人家的女子若能有此学识,多多少少都会带点子傲气,偏江式微这孩子不同,一直都是谦卑地向她请教。
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她从前倒没觉得膝下寂寞,如今倒有些羡慕起东昌来了。
东昌公主嗔怒道:“怎么就不一样了?我当初也算是韦编三绝了。”
顾有容一声嗤笑,反问道:“是么?难道是我记错了?不知道是谁当初向太皇太后寻死觅活说不要读书的?”
东昌公主自知理亏,撇了撇嘴,不再看顾有容。
顾有容嘴角勾着,说道:“不过,你当初做的这决定,我起初不甚理解,但如今来看确是真真为她好的,晚晚这孩子让南氏教的极好,可见薛娘子是用了心的。”
东昌公主倒是赞同此话:“是啊。”
见着江式微缓缓步至面前,仪态完美,不容任何人指摘,顾有容向东昌公主微微点头,东昌公主会意便也回了一下。
这是顾有容要亲自教江式微了,她是信得过这个挚友的,礼仪,见识,诗书等等,总归比她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