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笑,犹如春和景明,让人心生暖意。
他未答,只对江律指了指书上的两句话,江律看到了他指尖下的那两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5】
齐珩是在告诉他,过去的错误已经酿成,他又何必去追究?
追究了又能如何?亦不能挽回错误,倒不如向前看,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时江律便想,他的名字确实很配他。
珩,美玉也。
君子如珩,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再后来,齐珩封王爵,直到最后履至尊【6】。
江律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无论外界毁誉【7】如何,但江律知道,他还是那个他。
满怀冰雪。【8】
“他,真的这样好么?”江式微问道。
江律看着她,拿起一旁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浅浅地应了声:“是啊,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也很温和。”
“阿兄能说说天子长什么模样吗?”江式微听了兄长的描述,她很好奇天子的样子。
“他很好看,是阿兄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9】江律道。
江式微只觉得江律说的太虚幻了,但他的这一番描述,倒是让江式微想起了另一个人。
大相国寺的那位公子。
确实是玉树、朗月可相比。
但不知当今天子是否也能是那般模样。
【1】申饬:严厉的斥责
【2】准绳:喻言行所依据的原则或标准,《文子·下德》:“帝者不体阴阳即侵,王者不法四时即削,霸者不用六律即辱,君者失准绳即废。”
【3】圣哲:圣明
【4】从父:伯父
【5】选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6】履至尊:成为皇帝,选自《过秦论》
【7】毁誉:诋毁名誉
【8】满怀冰雪:心思胸怀如同冰雪般干净澄澈,选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9】来自网络,有人说选自《白石郎曲》,查过了,没有。
【10】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选自《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11】俗语,出自明朝杨基《感怀》典故
【12】参考唐朝称呼,涉及论文前文提过了~
第012章 小人喻利
自江律走后,江式微便反复思量他说的那番话。
不知不觉中,亭外下起了绵绵春雨,水汽濛濛,暗色晕染了整个凉亭,江式微向亭外伸了伸手,雨丝落于掌心,渐渐的成了一条小流,流向她的手腕处。
雨丝,是凉的。
这样的天气很难不让人心生怅惘。江式微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绵绵细雨吹打杨柳枝的声音。
翌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3】,将式微调整好了状态,便又至东昌公主阁外静候。
阁内东昌公主正在梳妆台前准备带新制的耳珰,听了停云的通禀有些错愕:
“晚晚来了?”
停云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县主阿茶【4】此时便在外头候着呢。”
东昌公主虽未嘴上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有些欣慰的,她想着昨日江式微回去必会哭一场,这么短的时辰内怕是调整不过来,今日大致是不会到的。
却不想,这孩子还真是不错,这么快便调整过来了。
宠辱不惊,能笑看庭前花开花落。【5】
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让她快进来,昨个儿刚下了雨,正是露重的时候,可别着了寒。”东昌公主对停云吩咐道。
“是。”
随即便领了江式微入内,江式微盈盈屈身唤道:“儿给阿娘请安。”行礼如流水,丝毫挑不出错。
“昨日你可想明白了?”东昌公主转过身问道。
“儿想明白了。”江式微道。
“你想明白什么了?”
江式微垂首不答。
东昌公主一声嗤笑,似是看穿了她所想的,只道:“罢了,我也不迫你了,今儿我教你其他的吧。”
“请阿娘赐教。”江式微道。
“天子。”
东昌公主淡淡道,仿佛在说着一个普通再也不普通的人。江式微听了这两个字脑袋轰得一下炸开了,十分错愕。
天子。
“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今上便非嫡长。”
顾有容和江律的话一字一句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难怪啊……难怪……她早该想到的,若是寻常高门,何必用简拔女官的题考她?又何必提起那阳羡茶?
阳羡茶那可是贡于天子的啊!
阿娘这是要她嫁予天子。
“怎么?害怕了?”东昌公主看着江式微的反应,轻笑问道。
她知道江式微猜出了她的打算,也正好,她本就没打算瞒江式微,她也想看看江式微的反应与态度。
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江式微表面上温和柔顺,甚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实际上性子随了她了,有刚骨,有骄傲,不撞南墙不回头,倒真是她齐令月的女儿。
“儿不怕,儿都听阿娘的。”
江式微这次双膝触地,向东昌公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温顺的眉眼中却是带着一丝倔犟。
温顺的样子委实有些刺眼。
东昌公主莫名生了几分怨气,她问道:“你真的愿意么?”
江式微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6】,儿身为江氏女,自当为家族考虑,所以儿愿意。”说罢,她叩首。
她只得暗暗苦笑,她身为高门贵女,幸又不幸,不幸的是,总归没有顾姨那样的运数,终究是如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
幸的是,她未来的夫婿是尊贵无双的天子,以后她也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起码,做皇后,也算能为天下做些贡献不是么?
“好,那我便开始讲天子,当今天子行六,母为陈郡谢氏的谢贵妃,天子今年二十有一……”
东昌公主算是看着齐珩长大的,因此对他甚为了解。
如今她便是在教她的女儿,未来如何与君王相处。
“日后你为中宫,是天子发妻,虽说我朝常言:夫为妻纲,但也不必委曲求全,面对他,你不卑不亢便是。”
“记住,我济阳江氏的女儿,从不比他低半分。”
东昌公主这话说的十分霸道,她向来如此,哪怕是天子,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自家侄子而已。
江式微倒是生了几分暖意,起码她背后还有父母兄长为她撑腰。
“今上的诗文不是特别精通,让他作诗文是难为他,但若是让他品读,他倒是能说个条理,何况,他又是个惜才之人,所以你若作了新的诗文,可以请他来读。”
“夫妇相处,总是要有些新鲜感的,你可与他论诗文,论琴棋,有着共同的喜好,相处时也能更和睦些。”
“今上是个实打实的君子,待人温和,从不会强人所难,他至今多年无后妃嫔御,也从未碰过任何女人。”
齐令月毫不避讳地将齐珩的隐私事都说与江式微听,江式微面上一赧。
东昌公主滔滔不绝,告诉她很多齐珩的喜好、忌讳等等,还亲自教她宫中礼仪,其间江律也来凑个热闹,说要教她骑射。
江式微闻此只笑,反而东昌公主黑着脸拿着书简轻打江律的肩头,东昌公主道:“少来,这些,日后自然会有人教她。”
东昌公主最后还不放心,生怕江式微跟江律去学骑射,狠狠嘱咐江律道:“不许教你妹妹骑射!”
齐珩骑射俱佳,哪里轮得上江律教她?若是让江律教了,她会了,齐珩怎么办?
好不容易能促进二人感情的机会,东昌公主可不能让江律就这么搅和了。
最后顾有容又亲自考了江式微几个问题,江式微一一对答,东昌公主和顾有容才露出了满意放心的笑容。
“甚好,我敢作保,全长安没有一个人会比你更适合做皇后。”
顾有容肯定地说,她在大明宫这么多年,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完美的贵女。
她笃定这是让天下无可置喙的皇后。
门第、品行、才德、礼仪、容貌、身段均是让别人说不出半分错处。
生于晋朝第一门阀济阳江氏,养于清流门第江宁南氏,又是镇国东昌公主的独女,东昌公主有多尊贵,她便多尊贵,加上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万泉县主,出身,教育皆是世间无二。
背靠江家与南家两座大山,她什么都不必争,已有人为她铺好了前路。
“四月十二,我将会在府上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长安的各家贵妇都会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众人的称赞便可。”
东昌公主似云淡风轻般的笑容在这微微春风中分外明显。
——
国朝有制,十日于宣政殿一常朝。
是以此时宣政殿内,天子高坐于明堂之上,俯瞰着那些臣下。
诸臣工均挺直身姿立于朝堂,俨然一幅谏诤【1】之臣的模样。
御座之上的齐珩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今朕开献言之路,冀有意见可录,谠言【2】不绝,将擢用之,诸卿可尽管进言。”
齐珩身着绯色公服,声音如皑皑白雪澄澈清朗,在位的这三年也算褪去了他少年的稚气,于今越发的稳重。
但落在朝臣眼中的齐珩,终究还是少年帝王。
古语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而今天子元服未婚,所以朝臣中并没有多少是真正信服他的。
这种不信服也表现在——无人上谏。
所以齐珩也甚为苦恼,原以为今日又是无进而散,却不料有一人倒是难得出列,俯身向齐珩道:
“臣,前汴州知州,现任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李来济有奏。”
王铎一听方才的声音,便往后瞥了一眼,果然啊,又来了。
齐珩看着出列之人,当即便起了兴致,这不是他前几天召回的李来济么?
“李卿请讲。”
“陛下,古语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1】小人相趋则成朋党,自古朋党乱政,而今明堂之上,竟有人暗结朋党,乱朝堂纲纪,臣请陛下治罪此人。”
齐珩也被这一番言论所惊,又看了中书令一眼,见他并无其他神色,便继续装聋作哑道:“李卿说的乃何许人也?”
“现任中书令,王铎!”
“哗——”众卿哗然,交头接耳,唯中书令泰然自若。
齐珩略显怒意,道:“李卿不可凭空构陷【12】他人。”
“陛下,臣有证据。”李来济说罢便将证据呈于近侍。
齐珩接过,略略看了几眼,也并未处罚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只留了两句话:“此事证据欠缺,容后再议。”
李来济见齐珩虽并未做什么处置,但却神色不佳,心里算是有了数。
他本就没想着让天子凭这几个证据就定了王铎的罪,他只是在试探天子对王铎的态度,他原先以为天子与王铎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后来天子将他从汴州调了回来,他便隐隐猜测天子与王铎怕不是一条心的了。
他此次举动便是想试探齐珩是否想动中书令,现下看来,果真如他所料。
在他们这些臣工眼中一直以为天子是与中书令站在一起的,所以对中书令的种种排除异己的行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而今天他这一状告,虽未成功,但齐珩也并未罚他,这其中可就耐人寻味了。
那些朝臣都是成了精的,自然看出了天子与中书令是离了心,对中书令也没先前那么恭敬了。
而他,就是天子的一颗棋子,天子用他这一颗棋开辟了一条群臣弹劾中书令的路。
并且,王铎还不能做些什么,他做了便是给别人留了把柄。
王铎此时心里怕是比咽了个苍蝇还难受。
紫宸殿内,齐珩下了朝便一直在批劄子,他今儿心情不错,是以连带着看劄子也认真了不少。
终于有人知道了他的心思。
这么多年,群臣都以为他是王铎的靠山,他欲辩而不能言。众臣工也不敢揣测他的心思,所以对中书令一直隐忍。
他总不能一个个地告诉臣工们,说他不满中书令吧?
而李来济今日这一弹劾,极为精彩!他没罚王铎也没罚李来济,就是在告诉其他人,他与中书令已有嫌隙。
相信不久,会有人再弹劾王铎的。
想到此,他能不开心么?
忽而耳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抬首便见高翁奉了一帖子进来。
高季将帖子递到齐珩的跟前道:“陛下,这是东昌公主府送来的帖子,邀您四月十二至府上赏花。”
齐珩侧着身子,单手拿着帖子感慨了一句:“赏花啊?真奢靡。”
齐珩素来不爱参与这种宴会,奢靡且无用,为了这么一个赏花宴,不知公主府会有多少厮仆忙前忙后。
“四月正是花开的好时候,大长公主素来喜欢赏花,这次就想图个乐呵罢。”高季道。
“皇室之人,受天下供养,不知为民谋福祉反而劳损民脂民膏。朕为君父,若是去了,不正是倡导了这种风气,开了个坏头么?”
“高翁帮我回绝了罢。”齐珩淡淡地说,将手上的帖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
高季叹了口气,转念想想又劝道:“陛下,县主过些时日便及笄了,冲着县主的面子,好歹也去去吧。”
高翁要是不提醒他,他都忘了。
想到此,齐珩终究是应下了,只不过他不准备大张旗鼓地去,而是——白龙鱼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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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公主府内厮仆洒扫布置,府外车马络绎不绝。
今日来的,多是勋贵之家。
只见一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东昌公主甚至都亲自出来迎接,可见其来人之身份显赫。
来人一袭青圭色大袖衫,披着绣钉了珍珠的刺绣霞帔,眉眼间的肃穆,透露着庄严,脸上留下了岁月经过的痕迹,发髻上的冠子古朴又精致。
东昌公主饶是平时不可一世,如今也赔上了一副笑脸,柔声招呼着:“老叔母,身体安泰啊。”
“盖儿,今日场面办的倒是盛大,辛苦你了。”
她唤着东昌公主的小字,甚是亲昵。
忠勇王妃笑得深不见底,眼中略过一点锋芒又随之不见。
复而目光落在了东昌公主身后的姑娘上,忠勇王妃锐利的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这女孩子的容貌第一眼看上去不算出挑,但在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中独显清流,肤如凝脂,犹如微雨后的濛濛细雾,圆圆的小脸,既清且柔,不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而是岁月静好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