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必须趁他不注意时赶快穿鞋离开此地。
她虽是如此想,但说出的话却是磕磕巴巴的。
“这,这是我的院子。”
所以你能不能走?
江式微的声音十分柔软,但凡听了就很难不会心生爱怜。
齐珩心知自己是有些冒犯了,但他却不忍离开,他真的很想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几句便好。
他向后退了几步,声音带了一丝恳求。
“我不越雷池,我想和你再说几句话,成么?”
江式微见他后退的动作才稍稍放了些心,道:“那你先转过去。”
齐珩刚想说为何,却侧首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双被人抛弃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鞋面上缀着珍珠,绣着素白色的山茶花。
齐珩这才了然,原来她未穿鞋。
他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转过了身。
江式微趁他转身时便胡乱穿了鞋,压着步声快速跑开了。
齐珩怕背后的姑娘会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你是江南人吗?”
然而,无人应答他。
见身后的姑娘没了动静,齐珩方回头,却见那个姑娘手持团扇在洞门处回首。
青梅树枝就在打在她的鼻尖,像极了她借嗅青梅的时候来偷偷瞧他。
他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倚门回首。
只不过她跑的很急,连树枝勾住了她的发钗,她都没有发觉。
一声清脆在院中响起。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落荒而逃。
其实早在她要他转过身时,他便已猜到了她要走,但他还是配合了她。
他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去。
其实他也本可以用帝王的身份威压她,命令她与自己说话,但他不忍。
既然她不愿,他又何必强求。
院中,青梅树下的男子一声轻叹,拾起了地上被遗落的发钗。
他拿出怀中的锦帕,将发钗擦了擦准备放于石桌上。
他捻去发钗上的细碎尘土,回想着方才女子倚门回首的景象。
忍不住摩挲着手上的发钗,背后貌似有一处凸起,他翻到金钗的背面。
待他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时,他有些不可置信,生怕自己瞧错了,谁人能懂他此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
桂花纹、式微……
那她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济阳江氏便是以桂花纹作为家族族徽,而他那位表妹的名字正是式微。
还真巧啊,大相国寺,东昌公主府。
他两次遇见的姑娘,最后竟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究竟应该感叹什么?是命运之巧,还是他的姑母料事如神?
其实他很厌恶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为了让他们见面,他的这位姑母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对于东昌公主的算计,齐珩头一次没有反感,他现在觉得未来的岁月里有她,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了。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1】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又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齐珩喃喃出声,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仍旧温和,带着一丝“暧昧”。
一阵清风拂过石桌上的书本,恰好翻到了那页词。
上面的字迹方正又潇洒,清晰可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江式微离开了翠微院正欲去寻东昌公主,不料身后一声音叫住了她。
“县主阿茶。”
行礼的女子身材高挑,娉婷袅娜,虽是素白色的衣衫,但好在她容颜娇美,倒衬得其如清水芙蓉。
还真是伊人【2】啊,江式微想。
但她是谁呢?江式微仔细思索了下,也并未得出答案。
她只好带歉意地笑笑:“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王含章莞尔一笑:“县主阿茶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老师曾夸县主蕙质兰心,我今儿见了果真如此。”
“如此赞誉,式微不敢当,不知尊师是?”江式微问道。
“昭容顾氏。”王含章答道。
江式微恍然大悟,原来是顾姨的学生,可顾姨的学生众多,她亦不知面前这位是哪个。
王含章见江式微仍有疑惑,便解释了一下,道:“妾的祖母是华阳公主。”
“妾,琅琊王氏,王含章。”
原来是琅琊王氏女,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与别人不同。
“原是琅琊王家的女公子,是我失敬了。”
琅琊王氏是上百年的世家了,王朝数次更迭,世家也是几次大换血,唯有琅琊王氏风雨不动安如山,虽今时不同往日,但余威仍在,也是大晋响当当的存在。
更何况王含章的祖母是华阳公主,因此江式微对面前之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她正想着与王含章再说些什么,算是待人周到些,不至于失礼。
不料王含章好似是怕她尴尬,便先开口了。
“县主阿茶可是要去寻长主?那妾便不再叨扰您了。”
算是解了她的烦难,江式微心中有些感激,便与她告辞离开。
王含章静静地瞧着她离去时的背影,方才柔和明亮的眸子此刻多了些淡然。
她瞧见了,方才江式微出来的那个院子,还有一个人进去了。
而那个人,王含章是熟悉的。
是今上。
想到此,王含章笑了笑,抬头望天,果真是晴空万里。
——
夜幕降临处,灯火通明。
顾有容看着面前拿着龙凤纹八菱镜自顾自照着的东昌公主,颇有些无奈。
问道:“方才我听齐珩托人带的话,他是不是认出来了?”
齐珩身边的近侍黄门来了一趟公主宅,说:“陛下让小人给公主阿茶带句话儿,他甚是喜欢您送的这份礼物,他说他会爱重万分,请您放心。”
平白无故,让小黄门来传这么一句,可不是认出来了么?
东昌公主嗤了一声,讥笑道:“他若再认不出来,我就不要把晚晚嫁给他了,我可没有这么蠢的女婿。”
顾有容看着挚友,扯了扯嘴角,能嫌弃当今天子的,也就是东昌公主了。
毕竟本朝自开国以来,能开府治事,名正言顺参与朝政的公主也就她了。
“你今儿又做了什么,让齐珩认出来了。”顾有容问。
“也没什么,就是把他和晚晚引一个院儿去了。”东昌公主说得甚为轻松,仿佛不过小事。
“什么?你让他们两个在了一处?”顾有容有些震惊,连带着声音也尖锐了些。
“你小声一点,吓到我了。”东昌公主讪讪道,一脸委屈。
“盖儿,你现在做事是越发大胆了,虽说他们是未婚夫妻,但晚晚终究未出阁,你这么做事,不妥。”
“没事儿,明之有分寸。”东昌公主抚了抚发髻。她有白发了,那抹白,甚为刺眼。
顾有容被东昌公主的话堵的无话可说,生了闷气,没再理她。
东昌公主看着顾有容生气的样子,粲然一笑。
得,把人气成这样,她又得哄了。
“好了,阿容,我这不是想促进促进他们两个的感情么?阿容莫生气了。”
顾有容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看向他处。
江式微在房内妆奁中翻翻找找,甘棠见状,忙问道:“姑娘什么找不到了?”
“我找不着那个刻了桂花纹和我名字的发钗了。”
“啊?那个可是顶顶要紧的,我帮你找找看。”甘棠帮着在房内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发钗的影子。
“姑娘,你今日都去过哪里?”甘棠想理清思路,于是问道。
“我今日是在前院,然后去翠微院小憩了一会儿。”
“不会是在翠微院丢的吧?”甘棠问道。
“不会吧……”江式微若有所思,突然想到翠微院的男子忙道:“很有可能。”
凉夜如水,翠微院中弥漫着青梅清香,江式微带着甘棠提着灯笼便来了,在今日驻足之地一一寻着。
不会是让今日的男子给拾了去吧?
江式微心头有些忧愁。
“晚晚,你寻什么呢?”院内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江式微身子一颤,转过身方见是东昌公主和顾有容立于此地。
江式微和甘棠对视一下,而后齐施礼,江式微道:“阿娘。”
“儿今日不慎遗失了发饰在这儿。”
东昌公主侧首瞧了顾有容一眼,而后道:“什么发饰?”
“是刻了桂花纹和儿名字的那个。”
“儿怕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东昌公主若有所思,而后道:“我知道了,我帮你寻着,现下天色已晚,你早些回院里歇息吧。”
见东昌公主如此说,江式微只好作罢,屈身行礼:“儿告退。”
待江式微走后,顾有容直言道:“那钗子八成是让齐珩拿走了。”
“我想他应不是故意的,后来看到上面的花纹和字,知晓她是晚晚,才将钗子拿走了。”
“是以,今日会遣了身边侍候的小黄门来。”东昌公主浅笑道。
顾有容赞同似地点了点头,又言道:“不过瞧齐珩这态度,应该是喜欢她的。”
末了对东昌公主笑道:“这样你还能放心一些。”
东昌公主含笑颔首。
而此时的紫宸殿内,齐珩无眠。
他把玩着手中的金钗,皎洁的月光流转,齐珩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1】式微式微,胡不归:选自《诗经·式微》本意是天黑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但是作者为了文章在这里曲解一下,这里的“归”用的是“女子出嫁”的意思,意思是,式微啊式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2】伊人:选自《诗经·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014章 愿乞终养
齐珩昨日一夜未睡,此刻倒是熬不住了,恨不得将白昼混作黑夜。
到了经筵日讲【1】,他便垂着头昏昏欲睡,只觉得面前的书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
写下的字也不似平日那般精妙,倒像是鬼画符。
若不是高季及时扶住了他,他怕是会被今日的讲官翰林学士发现。
这位翰林学士可是有名的铁面,虽然他是君王,不至于冲上来打一顿手板子,但少不了又是一场滔滔不绝的劝谏。
这真怪不得他走神。
他昨夜本想着批完劄子便早早歇了的,却未料到上了榻,熄了烛火,辗转反侧,脑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便困意全无,是以他昨日竟整夜未眠。
做下的孽迟早是要还的,齐珩认为这句话说的是事实。
他说不出来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自认他不算个是会沉溺于儿女之私的人。
何况,他和江式微接触不算多。
他统共,只见过她两次。
而且两次,他都没见过她的真颜。
他对她的感情不至于爱慕,更多的是欣赏与尊重。
齐珩暗自警告自己,绝不能如高宗和先帝一般因为宠爱后妃而耽搁朝政大局。
为君王者,怎可囿于儿女私情?
这是他的底线。
他也希望能和她日后相敬如宾,他不敢担保能对她如何如何好。
但他能做到的是,只要她愿意,他必定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翰林学士见齐珩有些走神,便用手重重叩了几下,表示着他的不满。
齐珩暗道不好,果然只见翰林学士叹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劝谏。
“陛下,经筵日讲是历代君王所必听的,孔儒之道于君王治天下大有裨益【2】,陛下怎可如此轻慢?”
齐珩只觉得脑仁发疼,安慰他道:“是朕不好,卿讲的十分在理,朕当勤勉之,卿且宽心罢。”
“为人臣者,当劝勉君上,这是为臣之分,臣今日冒死也要规劝陛下。”
翰林学士说罢便摆出一副冒死进谏的架势。
得,这还没完没了了?
齐珩的头都要被他说大了,而且他还不能生气。
他能如何?
齐珩无奈一笑,只得上前将人亲自扶起来安抚。
“卿方才讲《孝经》,言:一人有庆,兆民赖之。【3】朕以为善,朕为万民之表,朕有德行天下才会信服,朕下次不会再恍神了。”
翰林学士这才作罢,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巧一内侍黄门入内禀报,称尚药奉御谢晏求见。
齐珩如见救星,忙让人请他进来,
对翰林学士说道:“今日卿也甚为辛苦,便回去歇息吧。”
翰林学士见状便请辞离开了。
谢晏进来时便耷拉着脸,没好气的看着他,齐珩笑问道:“怎么?谢娘子没给你寻到中意的人选?”
谢晏气不打一处来,凶道:“齐明之,你也不帮我!”
想到当日谢晏的神情,齐珩反而更笑了。
他二人倚在窗边,从侧看去背后是光芒无限,齐珩笑得又是暖如春光,一幅闲适的景象。
“瞧瞧,这都开始没大没小了,仔细朕治你的罪。”
齐珩还加重了“朕”这个字,他平时不大自称“朕”,多半以“我”自称。
谢晏不停的点着头:“是是是,您是君,臣可害怕您治臣的罪。”
“嗳,也罢,这东昌公主家的事我也不说了。”
谢晏作势便要走。
齐珩啜了口茶,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回来。”
谢晏转过身子瞧齐珩,调侃道:“怎么?一提那位你就坐不住了?”
谢晏可没忘了当初齐珩是怎么见死不救的,好容易逮住了机会,他可不会放过齐明之。
“姑母家,什么事?”齐珩叩了叩桌面。
谢晏随性地坐着,随意瞧着他处,吊儿郎当似得。“也没什么,就是九月初十,万泉县主江氏行及笄礼……”
谢晏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齐珩的神色,果然,说到这句话时齐珩抬起了头。
谢晏嘴角噙着笑。
女子及笄,而后嫁人,他看齐珩这样子,倒是对这位未来的皇后殿下有诸多期许。
他见过万泉县主,确实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只怕她及笄过后,便会有诸多臣工上奏表请立皇后了。
“她的及笄礼怕是公主府忙不过来,不如从大内调些人手吧。”
齐珩缓缓开口。
谢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齐珩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