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仅是忙不过来调人手的事啊,若是从大内来调,那意思可就变了,齐珩何时对女子的及笄礼这么关心?便是公主,也没见他过问过。
这不是等同于向天下宣告江氏女是未来皇后吗?
齐珩现在做事是越来越不遮掩了。
“立后一事,中书令不会情愿的。”他提醒齐珩道。
虽说中书令没有反驳立后的理由,不至于封驳诏书,但中书省掌管制诰,若是他想故意推迟拟诏,那倒是有可能。
齐珩从一旁黄釉盘中拿了一粒蜜渍梅子,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说:“拟诏用不着中书省。”
谢晏惑然,拟诏用不着中书省?凡是诏书皆交由中书省有关官员来草拟,除此以外还有谁能拟诏?
齐珩这话说得颇为含糊。
“中书省那些官员的文采配不上她。”
“咳……”谢晏本在喝茶,听了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这要是中书省的官员听到了,怕是会寒了心,竟然被陛下在背后这么腹诽。
“那难不成你亲自写?”谢晏忍不住打个寒颤,要是中书省都写不出来,他更不信齐珩能写出来。
“朕若记得不错,先帝在时,政令多出于顾氏之手。”齐珩淡淡道。
“顾有容?”谢晏问道。
啊对,若论当世谁才最高,确是顾有容无疑,她胜过天下所有男子。
能品评天下才子,又能在楼阁毫不留情地丢弃他人诗文的,只有顾有容一个。
他甚至如今还记得当年顾有容奉命为东昌公主制加封的诏书。
“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星分汉渚,回宝婺以凝姿。【9】不得不说,顾有容是大晋第一才女。”
“你让顾昭容来写这立后诏书,妙!真是妙啊!”
他倒有些佩服起齐珩来了。但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问齐珩:“明之,你会纳中书令的妹妹王子衿为妃么?”
他带了些试探,其实这已经算僭越了,谢晏没有理由过问天子的家务事。
或许是因为他与齐珩的关系匪浅,齐珩并未在意他的僭越,只说了句:
“我只知齐明之不愿。”
齐明之不愿而非天子不愿,若是天子有一日需要平衡朝局,那么齐珩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
谢晏听到这个答案,笑了笑,他明白了齐珩的意思,忍了忍眼中的苦涩,他再次提醒着:
“她可不是含章。”
“她不是王含章,也没有王含章的手腕,怕是应付不得王子衿。”谢晏道。
所以,待她好些。
谢晏并未说出这句。只是有些叹惋,又有谁人能知他少年轻狂的表皮下是什么样子?
落日晚霞,本是美景,此刻沾染了些愁绪。
夕阳光打在谢晏的青衫上,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晏素爱着青衫,有人曾多次调侃他,明明是意气少年,不爱着绯色等鲜亮的颜色,偏喜欢青色这种平淡至极的颜色。
其中缘由,无人能知。
他亦不会说。
齐珩向谢晏问道:“华阳公主的病好些了么?”
齐珩可是知道王含章为何会离宫的。
“有孙女在近侧侍奉汤药,不曾废离【4】,身体自是大好。”谢晏回答道。
“呵,看来朕的这个姑母倒是没给华阳公主下死手。”
华阳公主是王含章的亲祖母,而在江式微回长安之前,廷议【5】最合适的皇后之选便是王含章。
王含章,是琅琊王氏长房独女,早失怙恃【6】,又无兄弟,身出高门,嫡亲祖母是齐珩的姑祖母华阳公主,跟齐珩同是表兄妹,身兼皇室血脉。虽有叔伯,但听说不甚亲近。
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唯须高胄,不须强门,王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7】
出身既压得住后宫嫔御,又没有外戚干涉朝政的风险。
王含章是由祖母华阳公主一手带大的,祖孙俩感情甚笃,王含章天性聪敏,又借华阳公主之力拜了顾有容为师,礼仪学识并不比现在的江式微差多少,后来更是入宫任正五品尚宫,掌管宫中事多年。
王含章、齐珩、谢晏也算是相熟十多年,齐珩也不是没想过娶王含章。
他和含章相识多年,对彼此也算有个底儿,与其娶个陌生人,倒不如与含章相互扶持。
士族当时推举之人正是王含章,然而就在齐珩准备将立后诏令发往中书省时,传出了华阳公主病重的消息。
这病重的原𝔀.𝓵因才是让人匪夷所思的。
按仪制,华阳公主若是因此病故,便是立后诏书下达,王含章也必须守孝。这其间有人要是想做什么手脚也不是没可能。
齐珩也不是没想过等她,可是王含章怎么说来着?
齐珩想了想当日的场景,也是在紫宸殿内,一袭素衣的王含章就跪在他的面前。
他道:“含章,你若有什么事起来说便是。”
他和王含章十多年的情分,也不甚忍心见她如此。
王含章泣涕涟涟,道:“臣今日是想与陛下辞行的。”
“祖母病重,日薄西山,臣想请陛下能够顾念昔日情分收回立后诏命,让臣出宫侍奉祖母。”
齐珩想挽留她,“含章,你真的想好了么?”
真的想好为了你的祖母,放弃皇后的位置吗?
王含章答了四句,他便知道王含章这是铁了心地要离宫。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8】
随后又言:“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她顿了顿,忍着清泪俯身叩首,道出了最后的话:
“所以,陛下,请您让我出宫吧。”
第015章 荣曜秋菊
“我想,等立后时,调你入门下省,之后你便可入政事堂。”齐珩道。
谢晏是他亲信之人,门下省与政事堂又是重地,此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齐珩当然不会放过。
“门下省?”
谢晏一顿,问道。
他倒有些惊讶,不过又转头一想,对啊,门下省是济阳江氏的地方,齐珩娶江氏女,江氏自然是站在齐珩这边的。
“还有一个人,待他出来,也会入政事堂。”齐珩有了打算。
“谁?”
“清河崔氏,崔知温。”
谢晏无力地看着齐珩,他算是越来越看不透齐明之了,齐珩到底想做什么?这怕不仅仅是收权那么简单了。
崔知温虽是崔家人,但因为自高宗妃嫔,也就是崔知温的姑祖母昭元贵妃崔氏薨后,清河崔氏便为君王冷待。
后来东昌公主随意以罪名黜落了崔知温,并打入御史台狱。
东昌公主和崔知温有宿仇,齐珩要娶江式微,为何还要起复【1】崔知温?
齐珩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了这一句。
殿内,落针可闻。
殿外,夕阳无限。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2】
这些日子东昌公主府一直备办江式微及笄的相关事宜,齐令月也没想到齐珩会从大内【3】调人手来协助。
顺带还送了不少贺礼。
不过也好,这是对江式微的重视。
齐令月看着大厅里摆着的这些物件,都是些女子的首饰钗环,虽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到底是俗物。
更何况江式微哪里缺这些东西了?
她平常看陛下算是年轻一辈中极为聪敏的了,怎么在这种事上这么不上道呢?
送些古籍孤本,名家字画难道不比这些钗环好?
齐令月无奈地笑笑,举手投足间犹有当年风范,停云一时看愣了。
世人言东昌公主是高宗与太皇太后的长女,多类【4】太皇太后,方额广颐,一脸福相,又曾是谢玄凌的学生,养成了她大气豁达的性子。
东昌公主及笄时,爱慕她的人并不少,但闻听太皇太后相中了济阳江氏次子,其他人也只得悻悻而归。
停云缓过神,便见少女娉婷袅娜走入厅前,仪态甚美,脸上漾出淡淡的笑。
一袭石榴裙配着闹蛾冠,本算得上是张扬的装束,但在她的身上反倒多了些温婉的气质。
眼波流转间,像极了红色的山茶。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我看这诗倒是配你。”【5】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如此装扮,心生愉悦,她浅笑道。
佳人略施粉黛,既不艳俗,又不失礼。
“阿娘谬赞了。”式微谦辞道。
“晚晚,我给你准备了及笄礼,去看看?”
“儿听孃孃的。”
东昌公主便领着江式微于一旁坐下,打开了那个半人高的木箱。
式微看着那木箱,材质像是紫檀木,描了金漆,刻了祥云纹,甚是精致。
式微想:不论里面放的是何等宝物,单单只看这箱子,怕也能再现“买椟还珠”之佳事了。
东昌公主打开后,拿出里面的物什,式微眼底抹过一丝惊艳之色。
像极了皎皎圆月映在盈盈秋水中。
饶是她见过不少好东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之物。
用绿松石、碧玺、珍珠、玛瑙等串成六枝山茶花的样子,再用金丝镶嵌流苏攢成了一个冠子。
没有女子能不喜欢这个冠子,江式微也一样。
“阿娘,这是否太过贵重了?”江式微见这冠子有些不安,便问道。
“不算贵重,你当得的。”东昌公主看着她道。
“你不必担心,这冠子合乎规制,并无僭越的地方。日后你出阁,这也算得是能为你添妆的。”
东昌公主怕江式微担心这冠子逾制便说道。
她一脸宠溺的看着江式微,没有人能知道她有多疼这个女儿,为了江式微,她什么都能做。不管是何等稀世珍宝,她都会找来给江式微。
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这样精美的冠子,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至尊皇后之位。
“去,戴上它,给阿娘看看。”东昌公主笑着。
江式微被停云带去梳妆台重新理了发髻,戴上了东昌公主送给她的冠子。
停云一边给江式微挽髻,一边赞道:“我们姑娘真好看,和公主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停云姊姊能给我讲讲阿娘当年的模样吗?”
江式微转过了身,满眼期盼地看着她,眼神亮亮的,让人不忍欺骗。
其实她真的很好奇阿娘以前的样子。
停云缓缓道:“长主当年明媚豁达,也和姑娘一样,爱笑,她与宫中诸位妃嫔内人关系均不错,妾初见长主时便想,这世间缘何会有如此爱笑的公主?不似其他公主般骄蛮无礼,也从不曾对我们这些人红过脸。”
“那时妾也不通文墨,还是长主一字一句地教妾的呢,妾至今记得那时长主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与其卑微地等待别人的怜悯,倒不如有自己的一番本领,也好在这世道搏出自己的天地。”
“长主说,她的毕生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男子能不蔑视女子,女子不依靠男子而活,也能和他们一样堂堂正正地上学堂、谈古论今、共商国是。”
江式微有些许惊诧,阿娘的见地已经远胜于寻常女子了。
世人轻蔑女子,妄图天下女儿身均目不识丁,而阿娘却反其道而行之,想让天下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可以学书、识字、明礼,男儿会的,女子亦会,甚至--执掌政权。
她有些庆幸,阿娘所想,亦是她所想。
“后来呢?”江式微有些好奇之后的故事。
“后来···”提到后来的事,停云眼中划过一丝伤痛。
她要怎么告诉江式微?
当年的东昌公主是何等的无忧无虑,若非因为那件事,东昌公主何至于变成如今的追名逐利、不近人情?
倘若当时有一人能对齐令月施以援手,她也不至于如此。
任凭现在的东昌公主再如何权势滔天,她也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停云不打算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讲给江式微。
“姑娘,公主怕要等急了。”
停云岔开了话头,笑着催江式微。
江式微应了声,出了内室走到东昌公主面前,盈盈施礼,笑唤:“阿娘。”
她想让东昌公主评价一下这冠子。
东昌公主眸中水光潋滟,尽温和之色。
戴了冠子的江式微娇艳明媚,瞧见江式微眼角溢出的笑意,东昌公主想倒不枉她为了这冠子费的一番周折。
“好看,我家小姑娘是最美的了。”
江式微有些娇羞,复而赖在东昌公主的怀中,笑得很甜。
她娇嗔道:“阿娘。”
在长安的日子真好,有阿娘阿耶兄长,她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
入了九月的长安总会多雨,也让东昌公主好担心了一阵,怕会误了江式微的及笄礼。
但初十这一日却是晴空万里,天高云淡,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也没有原本秋日的萧索凄凉。
一切都是恰恰好的。
微风徐徐,黄叶未落。
顾有容是今日主持赞礼之人,她也甚为欣喜,含章与式微是她最为得意的两个学生。今日式微及笄,她又作为赞礼,可不是令人喜悦之事么?
江式微端正地跪坐在席上。江益与东昌公主去迎接忠勇王妃了。
女子及笄礼之正宾,当请才德兼备的长辈来,忠勇王妃便是今日她的正宾。
有司奉上罗帕与发笄,她看着忠勇王妃走至她的面前,高声颂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6】
忠勇王妃抚着江式微的青丝,将发笄轻轻插入她的发中。
发丝如墨,绕于老王妃的指尖。
发笄端端正正地戴在她的头上,她望着忠勇王妃,缓缓拜礼。
外面日光愈加明媚了。
江式微三加三拜,而后忠勇王妃为江式微取字。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锦书甫。”【7】
“锦以昭德,书以回旋,烈节不败,静淑之美。”
“吾为你取字锦书,可好?”
江式微望去,她依旧跪于原地,隔着香雾云鬟,缕缕清光,她仿佛真正明白了多年诗书礼教真正的意义。
或许便是为了现下的“令月吉日”。
再美的辞藻于今日都不算溢美之词。
秋光如画,身处其中,如登春台。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衹来。”【8】
江式微对着忠勇王妃行揖礼,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