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很喜欢闻道授业解惑的感觉,有时兴之所至,还允许各宫奴才旁听。
赵臻就经常去听她讲课,她还时常出题刁难赵臻……
可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她是公主,现在她一个家伎,端这副为人师表的架子,也太分不清大小王了……
冷汗顺着她额头滴下来,她用力挤了一个平生最为谄媚的笑容,回头望向赵臻,声音堪称娇媚:“太傅大人,陆大人,您二位说,是不是呀?”
陆忧林载心潮难平,赵臻恨不得当场就抹了奚瞳的脖子,她这副讨巧卖乖的模样,是跟谁学的?!她平日对他再没规矩,再放肆,也从未对他这样笑过,怎得今日冲撞陆忧两句,便这样伏低做小。她将他当做什么?!
这女子该杀!陆忘名……若不是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也该杀!
可最终,赵臻只是让陆忧和林载先下去,继而扯过了一旁衣架上的薄披,扔到了奚瞳跪坐着的腿上,刚好将她腰以下的身子全然盖住。
奚瞳不解。
“下次再不穿袜子随意走动,我砍了你的腿!”说罢,赵臻也拂袖而去。
奚瞳望着赵臻的背影,还是满头官司,这不是他们议事的地方吗,怎得他们都走了?
她又盯着桌上写好的笺疏。
所以他们对她的差事,到底满不满意啊……
第19章
奚瞳一口气写了三份笺疏,神思疲倦,回到厢房里不一会儿便酣睡起来。
赵臻这一夜却睡得极不安稳。
他睡前将她的字看了十数遍,苦苦寻找着她笔划里除却才华之外的有关阴谋的气息,他不相信她毫无身份,否则一个自幼行乞,卖身为伎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与见识,怎么会有那样挺拔的脊梁和绰约的身姿。
所以她究竟是谁……
赵臻又做梦了,一时是城墙上起舞的她,一时是烛光下挥毫的她,一时是裸着玉足、欺身对他媚笑的她……
天际泛白,鸡鸣三声,赵臻醒过来。
他坐起身子,腰背不由僵了僵。怎么会……
他感到裈裤的中央一片濡湿,带来令人不舒服的触感,同时也带来耻辱。
他的耳际红透,睫毛上有因为初醒和情动沾染的水迹,可眼底却苍冷极了,带着恨。不知道是在恨自己,还是恨那个让他如此狼狈的女人。
他在晨曦里呆坐许久。
最终,他心底有个声音缓缓浮现,那是他自己的声线。
“不管你是谁的,你以后只能是我的。我要把你锁起来,藏起来……永远,永远。”
……
南厢房,奚瞳在自己的床上睡成一个写歪了的“大”字,嘴角挂着有些憨厚的笑意,天虽然亮了,但她人睡得正香,甚至还说了一句含混的梦话:“紫虚,我想吃荠菜肉丝面……好香啊……赵臻那个狗,也很喜欢荠菜……”
梦里她似乎真的吃到了这一道美味,话说完甚至还发出了“呵呵”的笑声,全然不知她在某人的梦里,是怎样一副妖媚惑心的模样。
……
奚瞳是中午醒过来的,紫虚真的给她煮了面,只不过不是荠菜肉丝的,而是白菜鲜虾蛤蜊的。
奚瞳这次没有去找赵臻,因为紫虚进来的时候说,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启程回京,今天下午要好好收拾行李。
奚瞳打算下午出去逛一逛,蓉州的肉脯特别出名,而且因为是腌制的,所以能放好久,赶路那般辛苦,又不能像在太守府这般开小灶做饭,她要多买一点肉脯,路上打牙祭。
“对了姐姐。”一碗面快吃完的时候,紫虚开了口:“绿绮姐姐和若妍回来了。”
“哦。”奚瞳应了一声:“她伤好了吗?”
“我瞧着她瘦了一些。不过若妍特地过来了一趟,让我转告你一声,说绿绮心中苦闷,让你多担待她些,还有就是也不要专门去寻她了,免得起冲突。”
奚瞳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我招惹她了似的。”
奚瞳本来就是想去看看绿绮的,程家那天的事,她和绿绮之间总得有个说法,另外大家好歹也相处了一些时日,相识三分情,绿绮身受重伤,如今痊愈,她于情于理应当去问候她一下。
若妍垫了这句话,她就更想去了,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可不能让人平白诬了一身债去。
说时迟那时快,奚瞳起身便朝绿绮若妍的厢房走去,紫虚根本拉不住,只好跟在后面。
绿绮和若妍已经吃过饭了,正在收拾明日出发的行装。
说是收拾,其实只有若妍一个人在忙活,而绿绮则是坐在铜镜之前,专心端详着自己。
镜中的容颜不施粉黛,甚至有些病后地苍白,但依旧妍丽无双,只是眼睛里的光泽淡了一些,透着一股隐约的麻木。
绿绮看着看着,双眸突然亮起来,却不是喜悦的光,而是怨恨和刻毒,因为镜子里出现了奚瞳的身影。
绿绮伸出左手,从妆龛里取了胭脂,用指腹在自己的脸颊轻轻晕染着。
若妍见奚瞳来了,有些紧张慌乱地站起来。
绿绮却看着镜子里的奚瞳,笑了:“我知道你会来。你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你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看到我如今这样,你一定很得意吧?”
奚瞳蹙眉,她得意什么?于是她好好打量起绿绮,就在此时,她身后的紫虚暗暗发出一声惊呼,很快,奚瞳就知道了紫虚惊呼的理由。
绿绮右边的水袖垂到地上,夏日微风穿堂而来,水袖迎风而起,大半袖管,空空如也。
她……她右边的胳膊……
胭脂让绿绮的面容有了更为夺目的光彩,她翩然起身,向奚瞳走过来。
待走近了,她左手缓缓撸起右边的袖子,一条残肢暴露在奚瞳眼前。
“肘部以下,被砍断了。”绿绮笑了,极其阴森:“托你的福啊,我没有右手了,再也不能弹琴写字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奚瞳的面色发沉,绿绮虽然身份低微,但她的胳膊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
而如今的这些人里,能断她一只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赵臻,二是陆忧。
陆忧性情温润,又在乎名声,不会做这种事,所以绿绮如今断臂,一定是赵臻的意思。
果然,绿绮下一句话就道:“是我小看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对二公子有意,可不想所有能用来登天的阶梯你都不放过。可笑啊,居然还真让你攀上了高枝,太傅大人竟能为了你这样一个贱人,断我的手。”
奚瞳听到这里,便知道绿绮对她已经恨入骨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承桑绿绮,赵臻狠辣不假,但你若安分守己,他绝不会拿你怎么样。若非那一夜你害我,差点坏了他的大事,他也不会……”
“我是用药迷晕了你。”绿绮的笑容彻底不在:“可我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你害你。那一夜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
“你没有想过害我?”奚瞳的声音平静极了:“你明知道如今世道贞洁对女子何其重要,可你仍旧要让大家看到我失贞的样子。你救我,是因为你知道,程冲折磨我之后,下一个就是你,所以救我,等同于自救。至于你后来做的事,你哪里想过给我活路啊。承桑绿绮,别骗自己了。”
说到这里,奚瞳顿了顿:“我想过同你冰释前嫌,但现在看来,不必了。”
一言至此,奚瞳转身要离开。
绿绮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有泪落下来:“奚瞳,二公子答应我纳我为妾了。你那般讨好太傅大人和二公子,可太傅大人只拿你当伺候用饭的奴婢,二公子更是不要你,要了我。你很嫉妒吧。”
奚瞳回头看她一眼:“疯子。”
待奚瞳走后,绿绮再也止不住眼泪:“疯子……疯子……我这样,还不是被你们害的!”
若妍揽住绿绮:“绿绮,你别哭了,别这样……”
绿绮伏在若妍怀里,痛哭不止。
她又想起那个恐怖的雨夜。
陆忧从厨房里拿了剁猪骨的短刀,敲开了她的房门。
他心痛、挣扎,却不得不遵循太傅大人的命令。
她的右手离开身体的时候,指尖还在微微颤动着。
她疼得几乎要晕过去,陆忧连夜将她送去了医馆。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抱得那样紧,那样久,他的下颌抵着她的脸颊,用他的愧疚抚慰着她身体和心灵上的剧痛。
就在那样恐怖的夜晚,承桑绿绮在生死一线参透了两个道理: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它力量滔天,摧枯拉朽,像她这样的女子,在权力脚下,不过蝼蚁;原来一个男子的愧疚,能带来这样深情的温柔,所以,只要好好利用这份愧疚,她说不定能得到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在医馆的时候,她数次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
陆忧除却审案,一有闲暇就会到医馆陪伴她。
陆忧动手之前,承诺过她会补偿她,在她伤势见好之时,她提出了条件。陆忧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她会成为陆忧的妾室,也是唯一的妾室。她终于,这一生都是他的女人了。
有了这份愧疚在手,她有信心可以打败陆忧那个尚未露面的妻子,她会成为大盈王朝的第二个芳夫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后的岁月,所有高居亭台的男儿都会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而所有流落贱籍的女子会用她们的一生去仰望她、追逐她。
至于奚瞳,一个下贱的伎子而已,注定此生都被她踩在脚下。
绿绮在若妍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哭了,她要笑。
胜利者为什么要哭呢,要笑才对。
她又坐到了铜镜之前,细细描摹修复着她因泪水而斑驳的妆容。
若妍看着她,痛惜摇头。
……
次日辰时,车队出发,前往京城。
赵臻派了武功高强的暗卫走小路路押解程冲,他们这群人则走官道。
奚瞳被赵臻叫过去同乘,赵臻的车辇比其他车辇宽大舒服很多,奚瞳自然高兴,拉着紫虚便去了。
赵臻看到奚瞳身边还跟着一个,不由气闷,索性不说话,捧着一本书看起来。奚瞳则宾至如归,将准备好的肉脯给了林载一份,又将一个油纸包放到了赵臻身边。
林载也是贪吃之人,自然高兴,赵臻则似是没有看到一般,不理会奚瞳。
奚瞳一边小口吃着肉脯,一边看赵臻,绿绮的事,她本来想告诫一下赵臻。虽说他是帮自己出气,但完全没必要下手这么狠,毕竟她也没受什么伤。
奚瞳并不是心疼承桑绿绮,而是重典之下,掌权者难有贤名,赵臻做太监时就吃了性子阴郁的亏,让全天下都以为他是个反派。这辈子好不容易零件齐全,身居高位,总不能吃一堑,再吃一堑吧。
可奚瞳又想了想,赵臻这么仗义,她却挑起他的毛病来,实在不应该,于是便也将肚子里的话暂且搁置了。
沉默了许久,奚瞳觉得有些无聊,蓉州到京城路途遥远,他们要走十几日,若一直这样,可怎么熬啊。
本来还能和紫虚说说话,可紫虚觉得赵臻长得凶,有些怕他,便也默不作声,林载倒是多话之人,但奚瞳跟他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
奚瞳硬撑几个时辰之后,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她拿起一块梅渍牛肉脯,放到赵臻嘴边:“赵臻,我闷得慌,你陪我聊天好不好?”
赵臻终于看向她,奚瞳此刻赔笑,眼睛又弯成了月亮。
赵臻最恨她这副模样,漂亮得让人想狠狠捏她的脸,好掀开这张面皮,看看这副纯真的样貌底下是怎么一个妖精。
他心中愤愤看了她许久,直到她的笑容变得疲惫,就在她笑容散开的前一刻,赵臻张口含住了她递来的肉脯。酸甜咸鲜的肉香混着软糯的口感在他口腔里漾开,这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聊什么?”他问。
第20章
奚瞳原本已经有些发僵的嘴角又弯起来:“赵臻,你觉不觉得,现在朝廷选拔官员的方式挺草率的。”
林载瞪大了眼睛,你这个小姑娘也挺草率的。好家伙,太后都不敢这么直接议论朝政啊,不要命了?!
“我说小瞳瞳。”林载由衷道:“有时我真不知你是脑仁儿缺失,还是多长了肝胆。”
奚瞳:“我……”
赵臻:“你叫她什么?”
“小瞳瞳啊。”林载理直气壮,发现赵臻神色不对,赶忙软了态度:“那要不叫小瞳?不行啊……那瞳瞳?阿瞳?小阿瞳?”
赵臻的脸越来越黑,林载烦了,转头问奚瞳:“那你说,我叫你什么。”
奚瞳在心里脱口而出:叫我女王。但她知道,她要是真的这么说赵臻肯定会砍了她的头用来蹴鞠。
于是她便道:“叫我奚姑娘或者奚瞳就好,不用装作亲近的。”
林载捂脸:“最是无情女人心啊,好歹咱们也认识两个月多了……”
奚瞳笑了笑。
赵臻因为奚瞳的回答心情也好了不少,可脸上还是装作肃然:“草率?那你说说,如何才不草率?”
林载心想,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接,卧龙凤雏。
奚瞳的神情认真起来,自从知道了程冲这个案子,她就一直想跟赵臻说这事儿来着。
“你不觉得由中正官进行定品,很难确保公正吗?还有那个什么举孝廉,更不靠谱。”
“怎么说?”
“我刚到虹州的时候,就听说了两个故事。一个叫卧冰求鲤,一个叫黄雀入幕,都是大孝子的故事,还说的是同一个人,你知道吗?”
“自然。”赵臻答。
奚瞳接着道:“母亲冬天想要吃鱼,这人就脱了衣服躺到结冰的河上,把冰化开然后捞鱼给母亲吃。母亲又想吃黄雀,黄雀早早听说了卧冰求鲤的故事,感怀于此人的孝心,不用他多言语,它们自己就飞到他家里,争做食材了。你觉得这两个故事说明了什么?是说明了这人有孝心吗?”
赵臻嘴角弯起淡淡弧度:“不然呢?”
“哇,你真相信啊。”奚瞳咋舌:“那我可就要重新评估一下你的智慧了。”
明明是句讽刺的话,但赵臻听了却有些开怀,他的笑容更深一些:“不是孝顺,那说明什么?”
奚瞳叹气:“说明他家这老太太是真馋啊……”
听到这里,赵臻的眉眼因为笑意有些弯起来,林载更是没绷住,大笑不止。
奚瞳却没有心思笑,而是认真道:“你看,一个人孝顺与否,是可以伪装的。自古大奸之人,毅力与韧性未必输给大贤,装一辈子孝顺,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举孝廉根本靠不住。至于定品,程冲的事你也看到了,中正官一个不正,底下的人就一窝不正,你料理他们,看似简单,其实也花了不少心思吧。”
赵臻的笑容淡下来,他盯住奚瞳的眼睛,有审视,也有欣赏:“那你说,应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