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题考校他们呗。”奚瞳道:“由郡县到州府,层层出题,层层考校,通过考校的人便到京城,参加最后的考核。不管从哪里来,最后这一层的考题,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有通过这层试炼,才能进入朝廷做官。考得越好,官职越高。”
赵臻搓着他手上的扳指:“听起来还不错。”
“还有,做文官就考诗书礼乐,做武官就要考骑射兵御,要有所分别的。”
“说完了?”赵臻问道。
奚瞳对自己的建议很满意:“说完了。”
赵臻的还是微微笑着,声音也和缓,只是眼睛里有了冷意:“奚瞳,你说的这些,是谁教你的?”
奚瞳怔住了,是啊,她一心想帮赵臻实现他的理想,成就他的霸业,却忘了她在他眼里不是什么长秦公主、不是什么司酒仙女,而是一个贱籍之中的年轻伎子。
“我……是我以前在虹……虹州……”
“又是那个老乞丐?”赵臻的微笑变得凛冽:“奚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太小看我了。虹州若真有这样的隐士,我一定不会错过他。”
奚瞳低了头,她相信,相信赵臻部署眼线的能力。就凭赵臻看似只带林载出行,可顷刻之间,暗卫便能从四野窜出,控制程家和太守府,人数之多,行动之周密,堪称骇人。
赵臻在虹州和蓉州两地的安排,绝非一日之功。
奚瞳对于官员考校的这个想法,的确有人指点。
长秦当年的官员选拔制度,比如今的大盈还要草率,连中正定品和举孝廉都没有,近乎就是世袭制的。
赵臻做了枢密使后,便着手对这种制度进行改革。
这当然大大触犯了世家的利益,当时长秦王上沉迷酒色,太子不学无术,那些高门大户的老头儿没有办法,便一股脑涌进了公主府,求公主给他们个说法。
他们闹了足足半个月,闹得奚瞳头疼不已。
她本不想掺和这件事,因为赵臻的举措,她本心里很赞同。这也是那时候,她唯一一次与他不谋而合之事。
可世家的反应太大,为了朝堂稳固,奚瞳不得不出面调停。
她本意是想劝赵臻,让他徐缓图之,可赵臻当时刚被她杖责过,伤好了没几天,便对她极尽讽刺之能事,气得奚瞳甩手就走。
三日之后,朝廷一笔赈灾粮出了大问题,赵臻顺杆子查下去,查到最后,雷霆一怒,杀了一个靠着世袭爵位做官、但极其懒政的年轻公子。
按理说懒政之罪,罪不至死,可这位世家公子偏偏是奚瞳刚定下的还未成婚的驸马。
这让奚瞳怎么想?这不就是赵臻借机寻仇吗?
不过奚瞳也因为这件事,装作伤心至极大病一场,躲过了世家的骚扰。
最终赵臻的改革勉强得以推行,可也在世家和奚瞳心中,种下了怨恨的种子。
时如白驹,奚瞳如今想想,赵臻当时杀那个准驸马,或许并不是为了报复她,毕竟奚瞳同那人是父母之命,没什么感情可言。赵臻这样做,除了杀鸡儆猴、威慑世家之外,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能有个理由闭了公主府的门,免遭打扰。
可奚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将她从那场原本危险的朝廷风暴中择出来。
他明明那么讨厌她……
“奚瞳,回答我!”赵臻见奚瞳又平白发起了呆,心中便有些动了气。
奚瞳抬头,眼前男子的容颜和记忆中的那张脸渐渐融合,她低声回答:“一个……故人。”
“故人?”赵臻冷笑:“又是你所说的那位所谓的仇人吗?”
赵臻脖子上的筋络硬起来,认识奚瞳这些日子,除却老乞丐,她便只提起过一位故人,就是送她发簪、待她不错的那个仇人。
这次不会又是他吧……赵臻愤愤想。
可下一刻,他便听奚瞳回答:“嗯。是他。”
车辇内彻底安静下来,片刻过后,赵臻开口:“停车!”
车夫勒紧缰绳,整个车队都缓缓停下来。
奚瞳疑惑,朝帷幔之外望去,荒郊野岭的,也没有什么打尖住店的地方。
她看回赵臻,赵臻又闭上了眼睛。
“滚下去。”赵臻道。
奚瞳左看右看,林载有什么地方得罪赵臻吗?好像没有。
难道是紫虚?不对啊,紫虚自打来了这儿就没怎么说话。
奚瞳分析一阵,而后心道,不会吧……
“你……是说我吗?”奚瞳试探问道。
赵臻没有否认。
奚瞳苦笑,还真是……
奚瞳知道赵臻的脾气,他认准的事,刀架在他脖子上都改变不了,于是她便认命的拿着她的肉脯下了车,紫虚也跟下来。
两人脚刚着地,车夫立马喊了一声“驾”,车队又开始行进,黄土阡陌上,马蹄扬起阵阵烟尘。
看来这是要让他们两个同后头负责辎重的侍从一起,腿着跟车了。
“姐姐。”紫虚噘着嘴:“他五百年前也是这样吗?”
奚瞳边走边叹气:“也是这样,但那时候他对我还是有一些基本的尊重。”
“他脾气也太差了。”紫虚真心劝奚瞳:“姐姐,男人啊,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情绪稳定最重要。你虽然好吃懒做,但总体还是不错的,找男人的时候可千万要擦亮眼睛啊。”
而此时的车辇中,林载也在劝说赵臻。
他同赵臻自幼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怒形之于色。
而在这个伎子跟前,他却频频喜怒随心,全然失了气度,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林载摇了摇头:“赵臻,丫头虽好,但身份太低,你对她若只是一时兴起,倒也无妨,但莫要动了真心。否则世家不会答应,她也不会有好下场。”
赵臻没有说话,只长袖之中的双手握起了拳头。
两个时辰后,天色暗下来,车队终于抵达一座小城的客栈。
赵臻从车辇上下来,便看到辎重车旁的奚瞳头发有些乱了,脸上身上也都沾了灰。
许是天热出汗多,她身上似是有些痒,一只手伸向后背抓抓挠挠。样子在狼狈和滑稽中又添了些可怜,还有些可爱。
赵臻黑了一路的脸变得和缓了一些,奚瞳此时也看向他,赵臻心中发笑,她这是什么表情,跟被翻了肚皮不高兴的小猫一样。
不过……赵臻想,她这副表情,还挺讨人喜欢的。
奚瞳累得很,两个时辰一步不停,她算是明白为什么犯了重罪的人要处流放了,流放,确实严酷。
奚瞳有些蹒跚往客栈里走,绿绮远远看见她,讥讽一笑。
若妍则走过来扶她:“你还好吧,我不是记得你去太傅大人车辇上伺候了吗?怎得成了这幅样子?”
奚瞳没有说话,指了指前面的赵臻,又看着若妍,指了指自己的头:“他啊,这里有毛病。”
而赵臻就像后头长了眼,登时看过来,吓了若妍和紫虚一个激灵。
“过来。”赵臻道。
奚瞳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赵臻走在前面,听着身后奚瞳的步履和鼻息,心中生出决心。
仇人如何?故人又如何?反正那人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将那人忘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她的心里眼里,全都是他,只有他。
第21章
蓉州多山水,淡化了盛夏的炎气。自打出了蓉州地界,便天干物燥,暑热难耐了。
奚瞳一路走来,觉得自己和炙羊肉的区别无非就是一撮盐巴。热就算了,赵臻这狗还不让她休息……
一路跟赵臻去了厢房,他倒是袍裾一掀,坐得潇洒,奚瞳腿都要走掉了,自然也寻了个凳子。
腿刚打了弯,屁股还没落到实处,就听赵臻说:“让你坐了吗?”
奚瞳的好脾气已经到了极限:“你不要太过……”
“先去沐浴。”
“啊……?”奚瞳一拳打到棉花上。
“满身尘土,一身臭汗,看着就碍眼。”赵臻不耐垂眸。
奚瞳心道,我这狼狈模样都是拜谁所赐啊,但到底没有发作,只撇了撇嘴:“净房在哪。”
“没有净房。”
“没有净房?那我去哪里沐浴?”
赵臻用下巴指了指方向,奚瞳望过去,只见一道四扇锦的屏风立在厢房一侧,屏风绣面半透,里头隐约可见一个木桶。
奚瞳当下便有些炸毛:“你要我在你房里洗澡?!”
赵臻没有否认。
“我不要!”奚瞳转身就走,却听身后的赵臻说道:“待会儿会有人送冰鉴过来,整个驿站,只有我这房间里,有冰鉴。”
奚瞳狠狠踟蹰了。
她非常怕热。
天庭有雷公电母风师雨师,对气候的把控很严格,以至整个仙界十分宜居,奚瞳甚至觉得成仙最大的收获不是什么长生不老,也不是什么太上忘情,而是有了一处永久的冬暖夏凉的住所。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过了五百年舒服日子,如今重回人间过夏天,一时难以适应,她已经连着好多天因为燥热睡不好觉了。冰鉴对她真的很有吸引力。
见奚瞳呆呆站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赵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忍不住哼一声:“你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我还没有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
奚瞳愤愤想,我怎么了,我虽不甚貌美,但也很有魅力的好不好。南北天门那几个守卫、太上老君府上喂坐骑的小仙君,哥几个对我爱而不得好多年呢。赵臻真是很没品味。
愤愤归愤愤,但奚瞳心里头知道,赵臻万般讨人厌,唯有一点好,他是个守信用的人。说好了不会碰她,就一定不会碰她。
于是她便迈开了步子,走到屏风后头,这才发现热水已经备好了,旁边还放了皂角和和花瓣,衣架上也挂好了换洗的衣物。
奚瞳心中升起一点怪异的感觉,她和赵臻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曾经唯恨对方不早死的仇敌,今日竟已经是可以无视男女大防讨论沐浴的关系。真是时移世易啊……
不过……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奚瞳褪去衣衫,迈进木桶,水温刚好,一整日的疲惫尽数消融于这小小一方天地中,奚瞳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很快,水声淅淅沥沥从屏风的雕花与绣线缝隙里缓缓溢出,蔓延至整个厢房。
赵臻此时正坐在另一头的书案旁,看着京中送来的消息。然则他的心思早已全然不在这些书信上。
听闻满室水声,偶尔抬眼瞥见的那个隐约的倩影,这让他的小腹不自觉的生出燥热。
他心中生出对自己的恼恨,他一定是病了,等回了京城他一定要找个嘴巴严实的医者来给他问脉,他定是肾经出了问题。否则即便是这世上最淫/贱的禽兽,也不该是他现在这样,对着一点略带暧昧的声音与影子,便抑制不住情动。
奚瞳洗澡的这半个时辰,赵臻坐在那里,近乎要用一个“熬”字。
信笺的页尾都被他攥皱,下腹紧到都生了痛感,理智一遍遍告诉他要么冲进去杀了奚瞳,要么离开这个被下了媚蛊的鬼屋子。
可偏偏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咒语定住了一般,丝毫不想离开。
于是乎当奚瞳穿好衣衫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时,见到赵臻的形貌,便忍不住问道:“赵臻你……你不舒服啊?发烧了?耳朵怎么这么红?要不要找郎中来看看?”
赵臻本来就心烦,奚瞳的话又这么多,他刚想抬头斥责她几句,结果看到的,是更加令他难以把持的景象——奚瞳正一脸无辜站在那,她本只有一双眼睛灼灼如长夜明珠,可此刻因热水沐浴过,她整个脸颊都在白嫩里透出粉色的霞影,双唇像新摘的樱桃一般嫣红莹润,一方白棉巾握在她纤细修长的手上,轻轻揉搓着垂在她胸前的发尾……
赵臻再也受不了了,他霍然站起,飞步朝房外走去。
奚瞳被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吓一跳:“你去哪?”
“去净房沐浴!”赵臻没好气。
“不是没有净房吗?”
“是没有你的净房!”
“你……!”奚瞳无语了。
待赵臻走后,奚瞳将头发擦到半干,眼睛扫一眼书案,才发现那里放了几封展开的信笺。
奚瞳有些心痒,要不要看……
她先俯身伸了伸手,可很快又将手收了回来。
不好不好,这是旁人给赵臻的信,涉及隐私,随意翻看是不对的。
但不一会儿她的手又伸了出去……
赵臻如果真的将这份隐私看得这样重,应当就不会将它们肆意翻开摆在这里了,而且他是在看了这些信之后才看起来身子不爽的。
作为他的守护仙女,她有责任对他的烦心事有所了解,然后再帮助他解决。
奚瞳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于是便盘腿坐在了书案前,仔仔细细看这些信笺。
果不其然,里头确实写了一些麻烦事。
赵臻离开虹州之后没有还朝,而是前往蓉州之事传回了京里,遭到了很多臣子的攻讦,说他没有按照向陛下报备的行程办差,擅自绕道蓉州,摆明了是大逆不道,存有异心云云。
前几封信笺都是说了这桩事,只不过涉及的世家不同。
最后两封信倒是更加引人注意。
其一是说陛下在宫中的小狗划伤了爪子,陛下因此差点虐杀了看顾小狗的宫婢,是昭阳王求情,陛下才作罢。
看到这里,奚瞳心中暗暗摇头。
她来大盈之前,天庭怕她知道太多,干扰了大盈原本应有的国运,所以未曾让她翻阅和大盈有关的书册。除了赵臻和她落脚的陆家,她对大盈所知不多。
可这两个多月里,她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当今陛下只有六岁,六岁,便因为自己的爱宠受了点小伤,就企图虐杀一个宫女,可见这孩子被教养得并不好。
赵臻夺权若是不成,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若说这封信带给奚瞳的是担忧,那下一封信则是让奚瞳困惑了。
那么多上书指责赵臻的世家官员,可其中偏偏不包括赵臻的正经对手——大司徒周正。
他非但没有贬损赵臻,反倒还在朝堂上替赵臻说了几句开脱的话。
另外就是他最近在京中办了许多场清谈宴会,同四海列国各大世家的公子们饮酒谈玄。
奚瞳将这封信摆在身前,单手托腮,一边看一边思忖,不寻常,这不寻常。
随着“吱呀”一声,沐浴完的赵臻进来了,跟他一起进来的是四个暗卫抬着一个大冰鉴。
不过弹指,厢房里便有了一些凉意。
奚瞳瞬间觉得,自己留在这里的决定十分正确。
赵臻看奚瞳翻看信笺,也不恼,只是问:“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