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在旁边瞧着,难免叹息。
她微垂着眼眸,捻着自己的指头,盘着自己这半个月来,在陆家观察打听到的线索。
陆家之所以是虹州第一世家,是因为前一任家主陆珩十分出色。
当年陆家还是寒门,在虹州这样地处西南的偏远贫瘠之地,本来很难出头。但陆珩容貌俊美,读书好,善清谈,又颇具孝名,所以年纪轻轻就被举孝廉,做了虹州刺史别驾。其后他用二十年时间耕耘仕途,在不惑之年坐到了大司空的位置,也凭一己之力将陆家带到了世家之列。
但陆珩贤名太盛,被先帝高宇所忌惮,在某日陆珩外出清谈归家的路上,将他暗杀于马车之中。
后来陆珩的大哥陆珏为了避祸,拖家带口回到了老家虹州。
虽是亲兄弟,可陆珏和陆珩并不相像。知道这弟兄俩的人都难免感慨,陆珩的一些美好品质,比如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他的文化素养,在他哥身上是找不到半点相似的影子。
但陆珏偏偏有些野心,借着陆珩遗留在世间的盛名,倒也靠着酒肉碗盏相交,拉拢了不少势力,在虹州闯出了些名堂,不算辱没家门。
赵臻……
奚瞳又想起那一席近妖的俊逸容容颜,心头不由颤了颤,生出已经不知道在心海里酿了几遭轮回的隐痛。
赵臻现下二十八岁年纪,去年先帝薨逝,年仅五岁的太子继位,他官拜太傅。
皇位的更替代表着世家利益的革新,世家门各怀心思,同皇权在暗中博弈着。可偏偏皇帝年幼,难掌社稷,当今乱世,邻国群狼环伺,可谓多事之秋。
赵臻此番跋涉,来到虹州造访陆家,想必是存了拉拢之心,想要通过联合世家,结束时局的动荡。
奚瞳想着,陆珏是有一些小聪明,但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投机手段。若说是他让赵臻大老远跑这一趟,实在不大值得。
赵臻真正想拉拢的,恐怕不是陆珏,而是陆珩的儿子,也就是姑娘们这些日子津津乐道的陆二公子——陆忧。
陆忧继承了他父亲清正温润的容貌,也一样的博览群书,善清谈,在虹州和四邻州府都有贤名。
甚至因他风度翩翩,还引领了一些当世的风潮。
男子衣衫多颜色沉闷,布料厚重,可陆忧独爱清浅绸缎,某日清谈,他说到激昂处,手臂一抬,薄缎制成的袖子顺着手臂滑下一节,露出如玉般的腕子,在场之人为之倾倒。
此后,浅色的绸衣纱衣便时兴开来,成为文人墨客的心头好。
随着一次次的清谈宴会,陆忧的美名也越传越远。
虹州境内有大河兰河穿过,于是陆忧便得了“兰河公子”的美名。
想到这里,奚瞳“噗嗤”笑了一下。
她想起赵臻也有别号来着,叫“蘅山妖君”,端看他那张狐狸精似的脸,可比陆忧贴切多了。
姑娘们本在因为孟六的骚扰而情绪低沉,猛然听到一道突兀的笑声,难免愠怒。
于是她们决定,要让奚瞳站在献舞队列的最角落,绝不让大人物们瞧她一眼。
奚瞳对她们这项决策浑然不知,只沉浸在自己将要见到赵臻的期待……还有微茫却切实存在的恐惧之中。
她有些害怕见他。
赵臻。在奚瞳还是长秦公主的时候,他是宫里的太监。
他本只是长秦王上一名媵妾身边的侍茶,因为长得好看,又很会媚上,而立之年,便爬到了殿前枢密使的位置。
王上对他宠信至极,甚至超过了宰相。
长秦王上昏庸无能,沉迷酒色,手上的奏折几乎都是赵臻来批。
他权势最盛时,见皇亲公侯不行礼,逢大臣鸿儒亦可讥。
奚瞳身为长秦公主,看赵臻很不顺眼。
历史上宦官祸国的例子太多,赵臻又那般跋扈,父兄心盲眼瞎,她作为王朝的公主,受百姓奉养,如何能袖手旁观。
奚瞳曾于兴和大殿当众杖责赵臻三次,次次血染青石板。第一次血肉沾衣,第二次脱皮折骨,最后一次伤其精魄,但逢寒天,疼痛沥髓,赵臻必卧床十天半月,药不离口。
奚瞳和赵臻被彼此的厌弃和痛恨长期淬炼,却又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宫室中。
赵臻为了报复她,甚至故意破坏了她的两桩婚事,两位候选的驸马,一位莫名死在青楼,一位在宴饮时中风痴傻。
此后,她便成了煞星,世家公子避之唯恐不及。
奚瞳以为,她会一直生活在长秦王宫里,同赵臻斗到老,斗到死。
直到……长秦城破那一天……
她的父亲长秦王上举旗投降,她的哥哥长秦太子跪地迎贼。
而赵臻,举起了长剑,率领群臣奋起杀敌。
……
那一天很漫长,长秦王宫富贵恢弘,据说是开国之初两万匠人历时十四年建成。
可原来,这样浩大的宫城化作断壁残垣,也不过只需要一天时间。
那天的月亮很圆,星辉漫天。
然则这样好的天色,装点的却是长秦的亡国之日。
知道无力回天后,奚瞳站上了城墙。殉国,是公主最后的尊严。
她挥剑自刎,血溅七尺。
那疼痛刻骨铭心,可疼痛过后,是漫长的恍惚朦胧,奚瞳觉得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散去,身子也越来越轻。
当她从城墙坠落之时,她分明看见赵臻朝她伸过来一只手,他的眼睛那么红,而且……似乎有泪。
赵臻,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又为什么流泪?
她和他明明是刻骨相恨的仇人。
所以……为什么……
她靠着那横颈一剑,位列仙班。在天庭兢兢业业五百年,拿到神君之位成为了她的阶段性重大目标。
可太白金星总说她心有挂碍,修不得正果,说她离做神君总差三分通透。
奚瞳打小就争强好胜,十分不服气:“我差在哪里,我这么勤奋,每日天不亮我就去南天门打八段锦,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丰富精神,滋养内丹,放眼天庭,就连那个鸡……”
“咳咳……”
“就连那个司晨仙君都没我起得早。凭什么我成不了神君?!”
太白金星摸一把他的长胡子:“神仙之道,首修忘情。丫头,你忘了吗?”
“我……”
奚瞳刚要呛声,却被太白金星打断:“你此时脑袋里,难道空无一人?”
奚瞳猛地怔住,忘情二字一出,她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被她打得满身是血,却冲她冷笑的赵臻。
奚瞳垂下了眼眸:“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
太白金星拿起他的拂尘,搭到他的臂弯里,施施然走了。
云雾之中飘来一句话:“大道忘情,并非无情,丫头,你啊还早着呢。”
次日,她便去找了司命仙娥,去兑那还欠着的一世凡劫。
赵臻……赵臻……这一世,别再做仇人……
……
虹州州府槐城的城门处,一辆华贵马车慢悠悠驶进来。
华盖之下,布幔微风舞动,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这是如今常见的富贵人家的马车制式,叫做香衣辇。
或许乱世太过凄苦,人们便喜欢看一些美丽之物,以寻求内心的慰藉。而女子少有抛头露面,故而在外行走的男子,他们的貌美和飘逸,被视作美德。
这种风气之下,原先只有高门命妇或者世家女眷所乘的香衣辇,逐渐成为了男子们的代步工具。
寻常香衣辇往往用的是淡彩薄纱做帷,华盖之下配有珠帘,而帷幔之中往往放置花果熏香,风来帘动,暗香阵阵,引人遐思,更对车上的公子产生不可抑制的窥视之欲,若公子面容清正,仰慕便很容易油然而生。
现下盈国许多有名的世家公子,便是以这种方式出头的。
然则眼前这驾香衣辇却不同。
用了佛头青的绸布做帐,华盖四角缀了金铎,走近之时,可以嗅到当中的檀香。
庄重肃然之中,又有些神性。与之相比,既往香衣辇,属实妖艳了。
此时车上的两名男子并不知百姓们正睁着一双双星星眼探头望着他们,当中一人将一条腿搭在坐台上,姿势豪放地吃着葡萄。另外一人则闭目端坐。
吃葡萄的叫做林载,世家林氏的长子,在宫城中担任禁卫长。而与他同乘的男子,身着一身凝夜紫的长衫,衣摆处用蚕丝绣了一条隐约可见的蛟龙。他正在闭目养神,木簪束发,剑眉舒朗,鼻挺唇薄,右侧的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痣。双瞳未现,已是举世无双的容颜。
“赵臻。”林载嚼一颗葡萄,既不吐籽也不吐皮:“约莫还有一刻就到陆家了,听闻陆忧那小子清高得很,你真能将他收于麾下?”
赵臻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所谓星眸当如是:“此行不会太顺利,但不是因为陆忧。真正难缠的恐怕是陆家的家主陆珏。陆家在虹州的基业,若无陆忧,便如大厦断梁,摇摇欲坠。陆珏嫉妒他这个侄子不假,但他也知道,陆忧留在虹州有大用处,所以不会轻易放人。”
林载笑了笑:“陆家能出陆珩这么一号人物,算是祖坟冒烟,不知陆忧作为他的儿子,能否继承一些风采啊。”
赵臻不再说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林载喋喋不休:“你啊,为了陛下真是尽心尽力。你老实说,你这般为了陛下奔波,是否因为对周怀淑还有情。”
赵臻面无表情:“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吗?竟敢直呼太后娘娘的名讳。”
“哎呀!”林载坐近赵臻一些:“你跟兄弟说实话,你这些年不近女色,难道不是因为对周怀淑念念不忘?毕竟你俩当年有过婚约嘛,可以理解的。”
赵臻冷冷道:“太后。”
“行行行。太后。太后。”
林载套不出赵臻有关男欢女爱的半点感想,心中挫败,看来老爹若想把妹妹嫁给赵臻,还是道阻且长。
赵臻此刻的内心并没有因为曾经与他有过婚约最终却嫁入皇室的太后而生出潮汐。
相反,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从幼年开始,便经常梦到她,永远都是同一个场景。
圆月高悬之下,陌生的高耸城墙上,远远的,她旋转跃动,宛若起舞,然而下一刻,无尽的鲜血就从她身上迸贱出来。
于是猩红染就他的双眸,于是她从高处跌落……
任凭他如何奔跑,如何伸手挽留,都不曾遏制她的坠势。
他从未看清她的样子,可也无法忘却她的样子……
赵臻曾经很不习惯她的存在,寻过名医,也求过巫祝,皆无办法。然而多年过去,他对这席身影竟也适应了。甚至如果太长时间不在梦中见她,他便会觉得日子有些无聊空洞。
思及此处,赵臻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小的自嘲的弧度。
第04章
陆忧从闲云阁前往正厅,听见几个院落的掌事凑在一起说闲话。
“下午要来的这位太傅大人,他的热闹你们可曾听闻?”
“什么热闹?”
“他和太后那点儿事儿啊!听说太后嫁给先帝前,同这位太傅大人有过婚约。”
“知道知道。我前两天给老爷上茶的时候,听老爷跟大公子说来着,太傅家里人……不是获罪了吗?从那之后,婚约就作废了,太后这才入了宫。”
“这么说来,太傅大人也算罪臣之后了,他这样的身份,如今却能做这么大的官儿,他和太后是不是……”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不是太后和先帝的儿子,而是……”
“你们。”陆忧冷着一张脸,出声提醒这些下人:“是嫌命太长吗?”
众人听了这话,朝二公子望过去,便看到他满目苍冷,于是纷纷跪下,抖若筛糠:“小的不敢!”
下人们一再磕头,平日里二公子总是和颜悦色,很少为难他们这些下人,今日却说了如此重话,看来这些议论的确是触及利害了。
“再有下次,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
下人们于是叩头四散,陆忧心中却如压了一块大石。
他一直知道赵臻,就如同赵臻也一直知道他一般。
他们自幼就是铜镜的两面,无休无止地被世家众人做着比对。
陆忧是兰河公子,好读书,精诗赋,善清谈,笃信的是圣人雅礼。
而赵臻是蘅山妖君,通剑术,习兵法,奉刑律,倚仗的是铁血手腕。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有相似的人生经历。
都是出身贵族,都是自幼因天赋才能而受瞩目,也都是在少年时遭逢家族祸事——陆忧的父亲因先帝的猜忌而死,只能阖家远离繁华京城;而赵家,被先帝诛灭三族,唯有赵臻得上天眷顾,苟活下来。
正因如此,陆忧自认为他当比世人更明白赵臻,他的内心,不可能是平静的。在隐忍克制之下,抱负会被恨意滋养,根植于整个灵魂,肉身不死,则野心澎湃、恨意难消。
陆忧也一样,他一直在等,等京城大朝晖殿的当权者来到虹州,忏悔当年冤杀他父亲的罪行,求他回到他们身边,帮助他们实现问鼎列国的野望。
陆忧很好奇,赵臻是为谁而来,是为陛下,为太后,还是为他自己。
他更好奇,赵臻会如何“求”他。
陆忧来到正厅,伯父陆珏和堂兄陆憧已经在说话,全然没有等他的意思。
陆忧并不在乎,陆珏嫉妒父亲,也忌惮他,他一直知道。
陆珏见他来了,远远看他,冲他点了点头,而陆憧甚至只是斜眼睨了他一眼,对话始终没有因为陆忧而停止。
陆珏:“就按刚才说的办,若赵臻和林载识相,便挑几个容貌身段出挑的,送给他们玩玩,当做赔礼,我瞧着那个什么绿绮就不错。”
陆憧撇嘴笑了,一双三角眼显得更加不怀好意:“承桑绿绮啊,那可是二弟心尖儿上的人。当年我想收她做妾,二弟还同我争执来着,如今却要送到太傅大人手上,二弟舍得么?”
陆忧蹙眉,陆珏这是使美人计?
可是赵臻不近女色,天下皆知。
他刚做太傅的时候,有不少人为了巴结他,给他呈献美女,皆被他赶了出来。有个女子贪图赵臻的容貌权力,不舍得放手,便给赵臻下了淫药,但被赵臻识破,关进了牢里。后来太后听说了此事,砍了这女子两只手,扔进了兽园里头。
从那之后,世家彻底断了在赵臻枕席上动手脚的心思。
陆忧的暗忖落在陆珏父子眼里,便成了他对承桑绿绮的不舍,父子两人眼里都流露出对陆忧的鄙夷,堂堂男儿,心神为伎子所困,上不了台面。
然则鄙夷归鄙夷,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陆珏摆出了家长的姿态:“忘名啊,伯父知道,你同那小妮子有些情谊,但她不过就是一个家伎,下贱之躯,待此番事成,咱们陆家回了京中,大把的世家姑娘等着你挑。”